第13章
三日後信鴿回轉,蔣烈取了回信給廣岫送來,廣岫小心翼翼接過信,将信紙前前後後查看一番,湊到鼻子上聞聞嗅嗅,又看看蔣烈。
蔣烈冷着臉:“信鴿送回之物已全部在此,沒有少了什麽。”
廣岫忙道:“蔣侍衛誤會了,我并非懷疑你,只是……蔣侍衛可有何異樣之感?”
“沒有。”蔣烈不想跟他多說一句,直接走了。廣岫又看看信紙,确定無恙了才看信中內容。
信上葉闌說的十分簡短:不知道。
萬毒谷雖以毒蟲蠱物為名,卻從不主動害人為惡,以販賣蠱蟲謀生,只要開價,想要多少都有,就如同藥房賣□□一樣,故而也不算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門歪道,即便害死了人,也鮮有會找上門來算賬的。雖然上不了臺面,這麽多年也算是混的不錯。
廣岫所問的是萬毒谷中較為尋常的一類,問她這蠱蟲是賣于何人,她着實是說不上來,好在道出了破解之法,也不算無功而返。
信中除了言明這點外,葉闌還好生威脅了廣岫一番,叫他日後回去最好繞道走,別栽在她的手裏。
“真真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廣岫哀嘆,“師兄不配合我有什麽辦法。”他抖了抖信紙,随手揣進懷中。
真要說起來,廣岫根本算不得什麽得道高人,頂多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半瓶子是不錯的天賦,另外半瓶的後天努力卻都叫他荒廢了去,可答應了人家又不能賴掉,只得盡心盡力,收到飛鴿回信後就在這腐臭沖天的房中呆了幾個時辰,在腐肉與蠱蟲中找尋着什麽。
見女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覺得衛翾用墨魂玉為她續命,或許才是最殘忍的。
找到了!
廣岫面露欣喜,将一條蠱蟲放進木匣中,忽然手上一緊,女人爛可見骨的手抓在他腕上,猛烈顫抖着,口唇抖動,似是想說些什麽。
看着那只手,廣岫忍住甩開洗手的沖動,随口寬慰幾句:“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女人眼淚盈眶,卻艱難得搖頭。
衛翊被他趕在門外,心急如焚不住張望,又不敢打擾,也就陪着等了許久,終于等到門開,廣岫捂着肚子一臉痛苦撲在門邊,一張臉煞白煞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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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翊吓得趕緊扶住他,沒來得及問,廣岫已顫抖着抓住他手腕:“茅……茅廁……”
廣岫在茅廁拉得身虛腿軟命去三分,要不是衛翊扶着估計走路都成問題。
“那個女人……”廣岫咬牙切齒,衛翊架着他一步三晃,卻沒走出多遠,一陣奇臭幽幽傳來,廣岫身子僵了僵:“回……回去……”
衛翊以為他是受母親所累才會如此,便一直守在外面,十分過意不去:“真人,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用……”廣岫捏着鼻子有氣無力,這惡臭幾乎要把他熏死過去。待腹痛漸緩,他拿出那張紙來看,這才發現那句不知道的道字,此時只剩了一個首字。
他惡狠狠将紙揉作一團扔進糞坑。
那女人,這次倒還挺大方,連絲蟲蠱都用上了!
絲蟲蠱是萬毒谷中較為珍惜的蠱蟲,蟲身細若絲線,可随環境潛形變化,殺人無形。此次葉闌便是讓蟲身僞裝在字句之中,無聲無息侵入體內,好在不過只是讓廣岫腹瀉,否則即便是想要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
衛翊又等了一會,敲了敲門,怕廣岫暈在了裏頭,廣岫聲音弱弱傳來:“我一時半會怕是出不去了……你自行去吧……不必管我了……”
聽着竟像是遺言一般。
衛翊眼眶都紅了:“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廣岫正是煎熬,聽着衛翊聲帶哭腔,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你什麽事?我沒什麽,死不了……”想着依他這性子,不做些什麽怕是得要一直內疚下去,便報了串藥名,讓他買來煎了。
衛翊一一記下,忙不疊跑去買藥。
其實中蠱,吃藥是沒什麽效用的,他讓衛翊買的不過一些補養體虛的藥,畢竟拉空了身子,是得要好好補補。
期間衛湛來問過情況,還說可請宮中禦醫前來,廣岫只說沒事。中這種蠱天王老子來看也沒用,痛過一陣自然也就好了,可憐他凄凄慘慘折騰到大半夜,晃晃悠悠回到房間,癱在床上只剩了半條命。
沒一會衛翊進來,托盤上放着一碗粥一碗藥一碟糕點,先是喂着廣岫喝完了粥,再是喂他喝藥。廣岫喝了幾口,苦得直咂嘴,不願再喝,後悔方才怎麽就報了這般苦的藥。
衛翊哄着勸着,廣岫看着他笑出了聲:“這般賢惠,以後誰娶了你……哦不,嫁了你,不知得享多少福了。”
衛翊臉皮薄,立時又紅了臉。
廣岫食來張口吃得惬意,一時又覺得這樣不太好,道:“其實你不必如此,我與你說起來不過雇傭關系,你出錢我出力,兩不相欠。諸如這種事,你叫個丫鬟來就可以了。”自己一個大男人,讓兩個丫鬟侍候,确是比讓一個男人侍候好得多,也自然得多。
衛翊低頭:“她們……都睡了……”
“……當我沒說。”
恍惚不知如何睡去,紛雜淩亂的夢境中,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林間小屋,母親的背影模糊不清,無論如何也再看不真切。
漸行漸遠,再難挽回。
悠悠轉醒,只覺口幹舌燥頭痛欲裂,他撐起身來,發現衛翊竟然還沒離開,趴在床邊睡着,手裏還拿着半塊糕點。
廣岫覺得心莫名就是一顫,仿佛被什麽揪住,無法言喻的波動着。
許久以前,會這樣守在床邊的人,只有娘一個而已。
廣岫輕嘆一聲,推醒了他。衛翊揉揉肩膀站起來,一夜沒歇好風寒入骨,臉色看着比廣岫還差些。
廣岫道:“去歇會吧,別着了涼。”
“不用,我去看看娘。真人已無礙了麽?想吃什麽,我一會讓人送來?”
廣岫摸摸肚子:“确實餓了,來幾個福緣記的香蔥大餅吧。”
衛翊走後,廣岫拿出木匣來到院中,取出一道符壓在匣上,咬破指尖擠出一滴血按在符上,口念真決,且行且探,半晌過後,停在了一處別院前。
看着別院緊閉的大門,他思索了一陣,轉身往回走,路上經過幾個丫鬟,對他恭敬行禮,神色之間卻有幾分嫌棄,忙不疊就走了。廣岫想着是不是自己有何不妥之處,上下看看,這才意識到自己一身污穢确是氣味駭人,便随手拽住一個下人:“快備水,我要洗澡。”
衛翊回來時他已洗完,烏發披散綢衫着身,清水洗塵方顯華玉,端的是位風流公子,卻被翹着腿磕瓜子的模樣破了功。
“真人,對不住,福緣記幾年前就已不售香蔥大餅了,我給你帶了幾樣糕點,還有醬肘子八寶肉,都是招牌,你嘗嘗。”衛翊過意不去。
廣岫放下瓜子開始啃肉:“沒事,吃什麽不是吃。”
“不如我讓廚子做幾個來吧,香蔥餅,想來也不難。”
“不用了。”廣岫笑了笑,“即便做了,也不是那個味道。”
衛翊看他臉色,雖然是笑着的,卻如烏雲籠月,無端落寞。
“小時候家貧,福緣記裏能吃得起的也就只有香蔥大餅。那時物賤,十文錢可以買四個,分量足味道好,可老吃也膩了,耍賴扔在地上,娘也不惱,撿起來自己吃……”廣岫笑着抹抹嘴,剛換上的衣裳就沾了油污。衛翊見他剛洗過的頭發發梢還在滴水,一點一滴,猶如淚落。
不知為何心境也跟着潮濕起來,深沉欲雨。
“回想那時候,我可真不是個東西,娘都那麽累了,我還惹她生氣。你也是這樣吧?後悔沒有珍惜時光,對娘再好一些……”廣岫自嘲自怨了一番,見對面衛翊傻呆呆坐着,放下肘子擦擦手,決定切入正題:“我知道怎麽救你娘了。”
“真的?!”衛翊大喜過望。
廣岫點頭:“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你娘被啃噬太久,現在僅有一絲神智維系,身軀早已腐朽,就算救過來也……不過廢人。”
衛翊忙道:“沒關系,只要我娘活着就好,只要每日能看到就好……”
“那你可知你娘是否願意這樣活着?”廣岫嘆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凡人之軀不過百年,總有凋敗的時候,執着,不過徒增負累。”
衛翊低頭不語,他怎不知這道理,只是有些人失去便失去了,他不敢。
廣岫也不知自己怎麽就學了師兄那一套說教,紅塵他自己都還沒勘破,又有何資格育人?
二人各自心事一時無言,衛翊看着廣岫垂落胸前的發梢滴下水珠,索性拿了布幫他擦拭。廣岫回神,可以感覺到他身上令人心神寧定的氣息,發間輕微的碰觸,竟然都顫進了心裏。
不由看了一眼,少年安靜模樣認真的,滿腹心事卻在微皺的眉心顯露。
廣岫心想,是該要盡力,總不辜負這一番信任。
拿起桌上的木匣給他看:“知道這是什麽嗎?”
匣中的蠱蟲,衛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這是蟲母。”廣岫伸手進去,任它纏上指尖,衛翊忙要阻止,廣岫笑道:“不用害怕,它一生只會糾纏一人,不死不休。”
“為什麽她會找到我娘?”這是衛翊一直想不通的事。
“有蠱蟲自然有人下蠱,防不勝防。”廣岫緩緩道,“下蠱之人,就在府中。”
衛翊身體一震,險些拔下廣岫一撮頭發來。廣岫揉揉腦袋不滿:“小子輕着點,這是頭發不是雞毛!”
“對不起!”
廣岫道:“我問你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衛翊動作微滞,點點頭。
廣岫一臉深沉得問道:“你二哥,是個啞巴嗎?”
這問題讓衛翊頗為意外:“不是,只是,話有些少。”
廣岫還有些不信的樣子,又道:“為人如何?”
衛翊有些為難:“二哥他雖行事怪異,卻……應該……不是壞人。”
廣岫笑道:“等你也能分清好壞了,除非讓他把個壞字寫臉上。”
衛翊愕然:“你難道……懷疑我二哥……”
廣岫手在桌上敲了敲,若有所思:“既然他不是啞巴,就去問問吧,怎麽做,你自己決定。”
衛翊抿唇,手緩緩握緊,廣岫吼了一聲:“還扯!”
“啊,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