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眼看京城在即,衛翊歸心似箭,廣岫卻突然鬧起了肚子,哼哼唧唧不願再走,三人只好暫時留宿在了城外的破祠堂。
廣岫清理了一塊空地坐下來吃幹糧,蔣烈冷冷看着他:“不是腹痛嗎?”
“那是餓的,吃點東西不就好了。”廣岫友好得遞了個饅頭過去,“來點兒?”
蔣烈不理,兀自走到一邊休息。
廣岫撇撇嘴,遞給衛翊。衛翊接過來,遲疑着道:“既然已是無礙,我們是不是可以……”
“要去你去,我可還沒歇夠。”廣岫幹脆躺了下來,“連趕了幾天的路,是想累死我嗎?”
衛翊只得作罷,一張臉布滿愁容。廣岫瞄他一眼,有些過意不去,那件事,卻不能不做。
休息了一會,廣岫起身,十分誇張得咳咳嗓子:“哎呀,好渴啊,嗓子都要冒煙了,我去找點水來,你們別亂跑,等我回來。”
衛翊言聽計從,蔣烈卻盯住了他,眼神銳利非常。
廣岫知道自己這個理由編得實在蹩腳,可他顧不上許多,拿了裝幹糧的包袱就走了。
多年未歸,人事變遷物換星移,早已不是當時之景。廣岫憑借記憶尋到了已被荒草掩埋的小徑,不遠處木屋已塌,唯有殘垣孤立,凄恻無聲。
他站了一會,朝一側小道走去。
“蔣侍衛,這樣……不大好吧?”衛翊步履遲疑跟在蔣烈身後。
蔣烈道:“此人行為怪異不可輕信,若未探得虛實,萬不可将其帶至府中。”
衛翊說不過他,只得跟上。看着那個荒野之中獨行的身影,他心中卻半分懷疑也無,只是覺得那背影令他心中酸楚。
廣岫停在了一片亂草矮樹前,一叢叢鳶尾在雜草荊棘中開得正豔。他立了半晌,拔出行雲劈砍一通,又拔除雜草,折騰了半晌,地上終于露出一個小土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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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個背影跪在土堆前,衛翊心中一顫,拉蔣烈停了下來。
荒野孤墳,埋葬的從來不止是一副枯骨。
廣岫将包袱中的幹糧拿出來,平平整整放在土堆前。手上被草葉荊棘割破的傷口流出血來,将那些幹糧亦染得血紅。
他沿途半坑半騙替人除妖驅邪賺了錢備下的、從牙縫裏省下來的糕點果品,此時都擺在了這裏。
他的動作很慢,手卻在微微發抖。他的表情安靜,眼眶卻通紅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只知從殘陽輝映到夜幕初降,那個背影始終沒有動過。
“回去吧。”蔣烈轉身要走,衛翊卻搖了搖頭,反而朝廣岫走去。
廣岫早知他們跟了過來卻無心顧及,聽到腳步聲近,他擡起僵硬的手抹了抹眼睛,無言苦笑,想站起來,雙腿卻麻木得不聽使喚。
衛翊扶住了他,他推開,啞聲道:“你小子真夠煩的……”
衛翊将他扶得更緊。廣岫也就任他攙着站起來,看着荒敗的墳頭自嘲一笑:“小子,以後可別學我這樣,十年八載都不來看看,會遭天譴的。”
衛翊搖頭:“不會的。你的心意,總會知道的。”
廣岫推開衛翊轉身便走,走過蔣烈身邊時,道:“要不要我交代些什麽?”
蔣烈沒說話,默然停在原地,等衛翊趕上來了才挪步。
回到祠堂的廣岫看上去還是那副浪蕩不羁的樣子,仿佛方才那個人并不是他。若不是雙手混合着污泥血肉模糊,他便能将那時的凄惶也一同掩蓋過去了。
即便他如何遮掩,心裏的血卻滴落不停,将過往記憶都染得鮮紅刺目,不堪回首。
忽然手中一暖,一雙手正為他擦拭,動作小心得過頭,那擦拭倒更像是一種寬慰撫摸。
廣岫的視線順着那雙手往上,看到少年低垂的眉眼,借了皎潔月光,溫柔得讓人心驚。
他将手抽回來,道:“你傻啊,這麽擦能擦得幹淨?喂那個誰,去找點水來。”
蔣烈瞥了他一眼,提身掠去。
衛翊看了看他,道:“痛嗎?”
廣岫苦笑:“哪裏還會痛……”低頭看自己的手。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口布滿掌心,要說不痛不可能,卻怎能抵得上心底之痛?
他不想回來,這個地方有他至今無法解開的心結。現在,他卻只能試着忍着去面對、解開那個死結,無論最後會有多麽鮮血淋漓。
沉默橫亘在他們之間,半晌後,廣岫道:“不想問問那是什麽人嗎?”
衛翊本不想打擾他,聽他問起微微一愣。廣岫自言自語道:“那是我娘。她去的時候我還小,沒有能力給她找個好去處,不能給她修座好宅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種上她最喜歡的花。你看,若不是那些花,我只怕根本找不到她了……這般不孝,老天爺會不會落道雷劈了我?”
“不會的。”衛翊篤定得搖頭。
廣岫笑了笑,眼中有了些神采:“你別跟哄娃娃似的,我就是說說。我這般英俊潇灑,要真劈我,那也是天妒英才。”
見他分明笑着卻顯得更為落寞,衛翊沒有說話。他不知道他有怎樣的苦衷,卻能感覺到在他浪蕩不羁的外表下,掩蓋着多麽沉郁的過去。
不為外人道,卻盤踞心中,割舍不去的心結。
等了許久蔣烈沒有回來,衛翊有些擔心:“真人,蔣侍衛他不會遇到危險了吧?”
廣岫擦去手上血污抹了傷藥,不當回事:“他不是厲害得很麽,有什麽可擔心的。”
衛翊看着漆黑夜幕直皺眉:“可是……我去找找,真人先休息。”
“說你蠢你還真蠢,”廣岫無奈,“你去找,白送人頭麽?”
“可是……”
廣岫徑直起身拽了還在可是的小子,走了出去。
萬籁俱寂,幸有月色皎皎普照天地,讓他們不至于摸黑抓瞎。二人尋了一會兒,在不遠處的草叢中看到散落在地的鞋襪外衣。
是蔣烈的。
“不會吧?”廣岫瞪大了眼,“難道被女鬼拖去臨幸了?”
衛翊咽口唾沫,沿着衣褲找去,看到那個水中沐浴之人時,兩人都愣了。
蔣烈模樣本就出衆,加之身形高挑玉樹臨風,此時幾乎半裸在幽寂水塘之中,黑發如瀑,更襯得肌膚瑩白,香豔得很。
察覺他們接近,蔣烈捋着秀發緩緩回頭,在皎白月色中露出一個……柔媚的笑。
廣岫和衛翊面面相觑,這真是見鬼了。
祠堂破敗,夜深露重,不時傳出幾聲老鸹啼鳴,怎麽看都是适合某些髒東西出沒的場景。
他們的确見鬼了。女鬼。一個愛幹淨且溫柔的女鬼。好不容易找到附身之人,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個澡。
廣岫和衛翊看着一臉溫婉嬌弱的蔣烈,都有想自剜雙目的沖動,不同的是衛翊忍住了,表面看上去還是一本正經,而廣岫忍不住,半擋住臉,一邊忍着不看一邊忍着不笑,委實辛苦。
好在這是個好說話的女鬼,否則也不會坐在這裏和他們商量,要借蔣烈的身體用用。
“相逢是緣,奴家孤身在此幾栽春秋,獨悲無憐,能得見二位實屬幸事。”“蔣烈”掩唇啜泣,甚惹人憐,“孤魂野鬼,前塵往事盡散,無有他求,只求能再去看一眼張郎,見他無恙,奴自可死心了,還望二位公子成全。”
衛翊為難,看看廣岫,廣岫只顧着憋笑以及幸災樂禍,大方就同意了:“沒問題,想借多久都可以。”
“蔣烈”面露感激,提衣下拜,真真如弱柳拂風:“多謝公子,奴來世結草銜環,必報君恩。”
廣岫壓下笑意,上前将他扶起:“來世就別提了,眼下長夜無趣,我看你舉止不俗儀态萬方,生前想必亦是長袖善舞之人,不如獻舞一段,讓咱們也開開眼界?”
“蔣烈”柔柔一笑,道:“承蒙公子不棄,奴便獻醜了。”
衛翊一開始不明白廣岫為什麽要她獻舞,還是用蔣烈的身體,看過之後他才知道了廣岫這點惡趣味,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不過看過蔣烈舞刀弄槍,還真沒見過他跳舞,的确十分……有趣……
衛翊掩唇,硬是将笑給憋了回去。
“別忍着,傷身……哈哈哈哈……”廣岫捧腹大笑,還不忘鼓掌以示贊賞。祠堂外偶爾飄過幾縷游魂,都被這笑聲吓得繞道而行。
見“蔣烈”乘夜而去,衛翊不放心:“真人,這樣真的好嗎?蔣侍衛他會不會有危險?”
廣岫揉揉笑得發酸的臉頰,道:“這女鬼生前含怨而死,執念太深,被困在殒命之處無法超脫。咱們借蔣烈給他用用,了了她的執念,也算功德一件。”
“可是……”衛翊想的多,總覺得他們就這樣把蔣烈給出賣了,委實不厚道。
廣岫就地一趟,心情好了許多:“我方才在二愣子身上施了縛魂咒,只要她動了害人之心,咒法自燃猶如冥火焚身,她熬不住。”
“可是……”衛翊還是不放心。
廣岫席地躺了下來,不耐煩道:“別可是了,我累的很,睡吧。”
衛翊只好閉嘴,在他邊上尋了一處躺下,卻久無睡意。恍惚不知夜深幾許,四周幽幽響起怪聲,詭谲不明凄厲非常,衛翊往廣岫邊上挨了挨。
廣岫翻了個身,随意揮了揮手,隐約可見一陣白芒如風吹塵散彌漫開來,在他們周圍圍了個圈,那哭聲立時散了。
“沒事,睡吧。”
“恩。”
衛翊安心閉上了眼睛,天地寂靜,連風聲蟲鳴都沒有,世間仿佛只剩了他們兩人在這方寸之間。
這一夜,卻有人睡得并不安穩。
作者有話要說: 沒人看嗎真的沒人看嗎……沒人的話,我一會再來問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