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9)
少不得被人編排幾句,可這地方不像磨子嶺,這世道也沒有以前那樣壞,好的, 不好的,都掩蓋在深處,叫人不得而知。
家裏頭除了她老娘和女兒倆人一老一小不适婚外,就她一個單着的,成天跟孤魂野鬼一樣這晃蕩一下,那逛蕩兩下。
她老娘寒着臉就跟看不見似的任她游蕩,她三哥卻不明就裏,在一次她又從沙谷巷的郵局裏無功而返幽幽地飄回來後,忍不住拉住她,憂心說,“妹子,你有什麽煩心事,跟哥說說,哥替你解決。你看你成天魂不守舍的,人見着也瘦了不少,到底是怎麽了?”
“哎,我沒什麽啊,就是最近不是天冷麽,我怕凍,就不想伸手拿碗盛東西吃。”
她這理由比較奇葩,一般人都不會信,可她三哥人老實,竟然真的信了,拉着她,不由分說就往外頭走。
她趕緊出聲問,“哎,哥你拉我去哪兒啊?”
“去衣裳店裏頭給你買衣裳啊。”她三哥頭也不回地說,“你看你手上的那個手套,線都松掉了,聽牧牧說,襪子也是,這樣能不冷麽,走,哥帶你去買新的。”
“哎,我還有一雙皮手套的。哥你不是要結婚了麽,有錢都留給以後的嫂子使吧。”郁泉秋聽得心窩子暖乎乎的,她三哥對她是真好,不過,她的手套襪子都是醫師送的,唯一的念想了,她不想再把它們丢了。
“看你說得是什麽話,哥就你這麽一個妹妹,不疼你疼誰,再說,哥攢得有錢呢,你別怕給哥花錢。”
她和她三哥性子都随她老娘,風風火火的,說什麽就是什麽。
打定主意要給她買棉衣棉襪以後,拉着她跑遍了沙谷巷。
不過沙谷巷畢竟是個小城,就是跑遍了每個店,都沒有找到讓她哥滿意的衣裳。
看她哥郁悶得不行,張羅着要帶她往離沙谷巷不遠的市裏趕,給她買衣裳時,她趕緊勸他,“哥,這些棉衣還不錯的,就在這兒買就成了。”
“不行,我妹妹長得俏,怎麽着也得穿衣櫥裏頭模特穿得衣裳才行。這些衣裳看起來就和老太太穿得似的,太老氣!哥怎麽舍得讓你受委屈?”
她哥比較死心眼,認定了什麽就是什麽,當即和沙谷巷糧站裏頭運糧的師傅商量好,倆人一道順了運糧食的車往隔壁市裏頭趕。
為了件衣裳這樣興師動衆的,郁小同志這還是頭一回經歷。
好在沙谷巷距離市裏頭沒多遠,糧站裏頭的車又怪快的,一小時就到了。
她哥給了那糧站的師傅五毛錢,拉着她跑去吃了頓飯,才帶着她在市裏頭漫天的跑。
她不想動彈,可她哥積極的厲害,她只能順着她哥,跟着他到市裏面四處扭。
她三哥在碼頭邊的城市邊上打拼了近十年,看東西的眼光标準也就随了城裏頭的人,高端得很。她看上的,他看不上,不是嫌棄衣裳顏色土氣,就是嫌棄設計不好,倆人一路挑挑揀揀的,不知不覺地就扭到了市裏頭最大的百貨商場裏。
看着商場立在外頭巨大顯眼的牌子,她趕緊一把拉住她哥,很正經的跟他講,“哥,這裏頭的要是再不好,咱們就給媽買件衣裳然後就走吧。我實在是轉不動了,腿都要斷了。”
“哎,泉秋,你們女孩兒家不都喜歡逛着買衣裳麽。”
聽見她這樣說,她哥很是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不過也沒說啥,只笑呵呵地道,“成成成,這要是在這裏再找不到合适我妹子穿的衣裳,哥往後給你到省城裏頭找,哥就不信了,我妹子長得這樣水靈,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衣裳!”
“行了哥,哪有你這樣誇自家人的。叫人家聽了多不好意思。”
她難得臉皮薄了一回,推着她三哥的肩膀,“哥咱們快進去吧,眼看日頭要落了呢。”
“哎,你別推哥啊,哥自己會走。”
和她哥笑笑鬧鬧地往裏頭走的時候,不意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驚訝的呼喚,“郁姐!”
她聞聲轉過臉去,就見她的老熟人小六姑娘,從賣藥品的櫃臺後頭走出來,拖着一個戴着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的男人,一臉驚喜地向她蹦蹦跳跳走過來,“郁姐,真的是你啊!”
“六姑娘,好久不見啊。”畢竟六姑娘那些時候跟她混得不錯,走了以後也經常和她寫信,看見這妮子,郁泉秋也像看見妹妹似的,笑呵呵招呼了她一句。
本來想跟她打聲招呼就拉着她哥走的,誰知小六姑娘語不驚人死不休,看了一邊站着的她哥一眼,頓時促狹地笑了笑,對她擠眉弄眼說,“哎,郁姐,這是你新找的男人啊?看起來比李建魁還要兇還要壯哎,原來郁姐你一直喜歡的是這種類型啊。”
什麽叫她新找的男人,她的男人難道有很多嗎?
郁泉秋抽抽嘴角,給她介紹說,“這是我三哥。”
她三哥也在一邊笑了笑,幫腔說,“小姑娘你眼神兒不好使啊。”
“哎,原來是我搞錯了啊。郁姐不好意思啊。”小六姑娘吐吐舌頭,一副乖巧可人的可憐樣兒。
“行了行了。”多久沒見,六姑娘的性格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郁泉秋擺擺手,表示受不了六姑娘這樣時随地散發荷爾蒙的行為。
只望一眼她身邊的男人,淡淡笑了笑,“這位是?”
“這是…哎,不知道怎麽說好。”六姑娘罕見地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笑,扭扭捏捏擺置了一下衣裳的下擺,嘟囔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郁泉秋心領神會,學着她露出個促狹的笑,“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六姑娘被她說得臉紅低頭沒搭腔,倒是那男人不錯,對她溫和一笑,道,“你好,我姓金,是…宋小姐家裏的司機。”
哎,小六姑娘竟然姓宋,看樣子還喜歡上了這司機小夥,可真是稀奇事。
不過想想,小六姑娘好玩,這男人看起來性子比較嚴謹,溫文爾雅的,想必也能好好兒的把小六姑娘治住,倆人好好的過安生日子。
郁泉秋理解地點頭,對他們笑笑,“不耽誤你們逛了,日頭快落了,我得跟我哥快點買完東西回去了呢。”
“哎,郁姐…你這就要走啊。”小六姑娘看起來非常不舍得一樣,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道。
“是啊,再不買好東西回去,天不早了呢。”她淡笑着說完,跟小六姑娘揮揮手,而後拉着她哥四處逛去了。
市裏頭的百貨大樓就是大,跑了兩層樓,才到專門賣女人衣裳的地方。
看見上面兒一堆女的在挑東西,她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說,“泉秋,你在裏頭轉悠轉悠,看見好的就拿吧,哥下去給媽和牧牧買點吃的。”
“好,哥你別多拿了啊,小孩子吃多零嘴不好的。”她交代了她哥一句,就進了那站着一堆女人的地方,看看有什麽衣裳可以既符合她哥的審美,又讓她喜歡的。
和品茶一樣正在一排衣裳跟前轉悠挑呢,忽然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她疑惑地轉過身,小六姑娘笑呵呵的臉又出現在她面前。
“嘻嘻,郁姐,我可找到你了。”
她無奈地一笑,“你不去和那位金同志打鬧,好好兒的又找我幹什麽?”
“嘿嘿,郁姐,咱們好久沒見,我可想你了哩,這麽長時間沒見,怎麽不得好好說會兒話才成麽。走走走,我帶你出去搓一頓去。”
說完,小六姑娘拉着她就要往外頭走,“郁姐我跟你講,這百貨大樓外頭就有一家飯店,新落成的,裏頭的飯菜都是外國佬做的,我進去嘗了一下,可好吃了呢。”
她趕緊掙紮着不想去,“哎,可我真的趕時候,我哥還在外頭呢。”
小六姑娘不以為意地沖她回頭笑,“不礙事不礙事,我已經讓金承幫着跟你哥說了,咱們好好兒的出去,沒事的。”
☆、60
小六姑娘這丫頭這幾年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飼料了, 力氣大了不少, 被她拉着, 她好半天都掙脫不開, 只能跟着她一路到了她說的那個飯店前頭。
市裏頭的飯店,裝修得就是好, 一水兒的白牆紅磚,外頭幹幹淨淨地擺了兩盆青松, 看着不知道有多順眼。
她還沒來得及多打量, 就被小六姑娘火急火燎地拉到了飯店裏頭, “郁姐咱們快點進去啊,我餓了呢。”
嘿, 這小丫頭, 餓了早不多吃一些。
郁泉秋有些無奈,随着她進去後,就見她麻溜地跑到櫃臺那裏, 叽裏咕嚕地跟前臺的小姑娘不知道說了啥,末了, 拿回來一把鑰匙, 愁眉苦臉地捂着肚子回來了, 對她說,“郁姐,這飯店裏頭都是包間,我定了一個,就在最裏邊兒, 這是鑰匙,你拿着,我肚子疼,得去方便方便,我已經叫好菜了,你先等等我啊。”
說完,不等她答不答應,把鑰匙往她手裏頭一擱,拔腿就往飯店門外頭跑。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她就跑得沒影兒了。
郁泉秋在後頭郁悶得不行,可這來都來了,錢也花了,總不能就這樣把東西費了吧。
掂着手裏的鑰匙,她無奈地嘆口氣,過去櫃臺問了那小姑娘小六姑娘定的是哪間屋子,得了指引後,一個人過去了。
飯店不大,總共也就五六個包間,她輕而易舉地就摸到了最後一個。
拿鑰匙開了門進去的時候,裏頭一片漆黑。
奶奶的,小六姑娘這是坑人呢是不,這麽黑竟然還說要請我吃飯。
腹诽着,她就想過去前臺找人弄根蠟燭點上。
剛動彈了一步,忽然身後就貼了個人,同時她的腰間也多了一雙手。緊緊把她箍住了,想動彈也動彈不了。
天殺的小六姑娘,她不會是叫了個男人過來吧!
奶奶的她那會兒都沒遇到什麽糟心事,難不成現在世道稍微好點兒了,她還得慘到被人那個啥麽!
郁泉秋覺得自己可真是倒黴透了。但身後抱着她的人好一會兒也沒什麽動作,黑暗裏頭,好像也沒什麽呼吸似的,靜靜地聽不到什麽聲音。
她有些怕了,還是打算跟那人講講條件,好讓他放了她。
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很糾結地說,“你別看我摸着挺瘦,但我人長得賊醜,很影響你興致的,不然,我給你十塊錢,你去這飯店前頭的發廊裏看看?我哥說了,那裏頭的姑娘長得都怪好看,活兒還好,你過去看看,絕對不會吃虧的。”
說完,等着人表态。
抱着她的人卻沒有放開她,相反,還把她摟得更緊了些,頭也埋到她脖頸邊上,冰涼的臉蹭得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在黑暗裏,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幽幽地開口,“泉秋…我終于找到你了。”
雖然嗓音比以前嘶啞了不知多少倍,但就是化成了灰,她也能聽出來此女該就是遠在京城,本該貌美如花當她官家小姐的人。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呢?首都離這裏可有十萬八千裏遠呢。
郁泉秋不想說話。可腰被她攬着,她想走也走不開。
只能捏着嗓子,淡淡地跟她說,“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啊,這黑燈瞎火的,你看得清人臉啊,快松開,快松開,老娘還等着跟家裏那口子買好孝敬家裏老人的點心以後,回去吃飯呢。”
“你……結婚了麽?”抱着她的人頓了一下,好久好久,才出聲說。
“奶奶的,老娘結婚不結婚關你屁事啊,看在你是個女同志的分上,我不想和你計較,松開松開,老娘還等着回家呢。”
郁泉秋冷冷淡淡地說着,硬掰開了她抱在自己腰間的手。
黑暗裏頭,看不見她的臉,她也忽然不想看了。
今天的這場相遇,細想起來,明明就是小六安排好的。
她離開磨子嶺後,和小六姑娘有通過幾封書信,小六姑娘是知道她在哪兒的。
既然她在這兒,說明她也和小六姑娘有聯系。
她知道她在哪兒,為什麽不過來找她?
一年零七個月,再重的病,也該好了。
況且,看她抱着她的手勁還能這麽大,明顯就不是病人該有的力氣。
枉費她整日游魂野鬼一樣四處托人找她,不知挨了她老娘多少的打罵,其實,她就好好的做她的官小姐呢。
可能,要不是小六姑娘今天橫插一腳,她根本不想過來看她。
人吶,盡是癡心妄想的貨。
暗自嘲笑了下自己,郁泉秋搖搖頭就往外頭走。
她沒有攔她,因為她就像以往一樣,一句話不說,默默地跟個影子一樣随在了她後頭,跟着她走。
郁泉秋權當不知道背後有人。自顧自地離了飯店過去百貨大樓找她哥。
人來人往的商場門口,小六姑娘正笑呵呵地拉了她喜歡的金同志和她三哥在唠嗑。
一轉頭看見她,頓時像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郁姐你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看見她身後跟着的人,眼睛瞪得更大了,“咦,蘭…咳…郁姐你沒和…沒吃飯吶?”
“你吃飯把屋子裏弄得黑漆漆的?”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郁泉秋又道,“你不是肚子疼麽?”
“哎,我是疼,是疼啊。”小六姑娘趕緊裝模作樣的捧着肚子,可憐兮兮地說,“可那飯店裏頭沒得茅廁啊,我只能過來商場這邊解決了…咳,郁姐你信我啊。”
“信,我當然信你。”冷哼一聲,郁泉秋對她陰森森地笑,“不過我覺得你看起來很有精神的樣子啊,不然,我去買瓶老鼠藥給你喝,讓你再疼一下試試?”
“嗚哇,郁姐你這太狠了啊!”小六姑娘聽了,吓得趕緊松開挎着金同志的胳膊,一溜煙跑到她身後跟着的人旁邊,拉着她的胳膊一本正經地說,“蘭醫師,你看郁姐,太狠了,女人狠了不好,是會長醜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治治她。”
“她開玩笑的,你別放在心上。”身後女醫師的聲音還是柔柔和和像春風吹散了婆婆丁似的,果然仙女說話都和唱歌一樣。
不過,蘭善文跟她是什麽關系,她憑啥能管她?還有這小六姑娘,幾年不見還長本事學會告狀了哈。
郁泉秋冷着臉就當沒聽見,上前拉着她哥就要走人,“咱們回去吧,不然媽找不到咱們人,該急了。”
誰知她哥就和木樁子似的,怎麽拉都不動,臉上帶着朦胧而傻乎乎的微笑,一雙眼睛直直地瞅着面前能把古今中外的美女襯托得一文不值的美人,連話都忘了說了。
好吧,忘了她哥對面前的人有意思了。
真是沒出息,不就看見個美女麽,怎麽就能連路都不會走了呢。
郁泉秋深刻地覺得她哥實在是太沒出息了,實在是丢了她們老郁家的臉。孔子老人家教導我們,作為一名經天緯地的好男子,怎麽能為美色折腰呢?
于是她為了挽回家族顏面,硬拖着她哥的手往前拽,“走了走了,日頭快落了,咱們快回家吧。”
她哥死活不願意,“哎,泉秋…你讓我問問她叫什麽啊,好不容易見到她身邊沒人看着呢。”
“你瞧你那點出息,你不是定親了麽!”
“定了也能退啊,泉秋,好妹子,你就讓我問問吧。哥這輩子就喜歡這麽一個姑娘呢。”
“別想了,你不是說她被加長林肯接着走的麽,肯定是有錢人,咱們家裏攀不起的。”
作為親生的好妹妹,郁小同志毫不留情地敲碎了她哥的那顆純情少年心。“咱們家裏是幹啥的,她又是幹啥的,你又不是沒聽過多少過來大閨女被過來改造的青年騙的事兒,別妄想了,走吧走吧。”
“可是不試試怎麽知道呢,不還有很多富家小姐看上窮書生麽。好妹子,你就讓哥問問看麽。”
她哥不想走,并且還妄想着以很多倒插門的例子來說服她。
倆人較勁的當口兒,圍繞話題的主角走上來了,對着她哥綻放了一個和煦而又迷人的微笑,“你好,我叫蘭善文,請問你是?”
“哎,我叫郁泉耕,這是我妹妹郁泉秋,咱們今天過來是給泉秋買衣裳的,你是過來做什麽的?”得了美人的笑,她哥暈乎乎地都不知道東西南北了,一股腦兒的把自個兒的事全都倒了出來。
要不是她拉着他,估計他連她們家祖宗十八輩的底細都能倒出來。
“是麽,你是她三哥啊。”露出一個似乎有些釋然的笑,女醫師看了她一眼,眼神滿是深意,沒等她分辨出那是什麽,就聽她淡淡笑道,“你妹妹長得可真好看。”
一邊的郁泉秋聽着,耳朵根忽然就發紅了。
媽的蘭善文什麽時候這麽會耍流氓了!當着她哥的面誇她長得好,怎麽就覺得跟瞞着她哥偷偷調情似的。
她心裏顫顫的怕她哥聽出什麽,她哥卻不疑有它,自豪笑說,“那是,十裏八鄉的就數咱們家泉秋最水靈呢。”
“十裏八鄉?這麽說你們不住這市裏了?”
“當然,咱們家住在沙谷巷,就和這市裏沒多遠。”她哥已經完完全全昏頭了,笑呵呵地就要邀請美人回家做客,“咱們家那邊的景色很不錯呢,你要過來玩兒麽?”
☆、61
她哥鬼迷心竅了, 就因為人家長得漂亮, 就想把人帶回家去。
完全不想想, 要是這是個企圖偷光她們家財的小偷咋辦!
郁小同志從來都是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 所以在她哥提出這提議的時候,她想也沒想, 就擺手正色說,“這位蘭同志, 你別聽我哥的話, 咱們那個地方可慘了, 山窮水惡的,全是沙土, 到了晚上, 老鼠和蟑螂一塊兒四處跑,老人孩子沒吃的沒穿的,啃人也是常有的事。”
“哎, 蘭同志你別聽她瞎說,泉秋你怎麽……”她随口扯的話, 她哥卻信以為真了, 急忙就要解釋, 她趕緊一把捂住他嘴,向對面幾個人尴尬說,“我哥今天喝多了,随口說說的,蘭同志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啊。你信我, 我說的準沒錯兒,咱們那個地方,哪裏是人待的,你去不得的。”
不想讓人家過來,卻找了這樣的爛借口,不說天性聰慧的醫師,就是比較木讷的郁泉耕都聽出來了不對勁。
想要問她為啥子要針對人家,可看一看她妹妹這冷顏冷面的樣子,知道現在不好提,也就默默地閉上了嘴,由着她妹拒絕他歡喜的姑娘過來他們家裏那邊游山玩水。
“是麽。”美貌的女醫師淡淡笑了笑,一雙不輸星夜碎光的明眸裏盛滿了讓人說不清的光暈,望着她,好一會兒才道,“太陽快落山了,你們不回去麽?”
“這就回,這就回,你們慢慢兒逛,咱們就不多留了哈。”聽了女醫師的話,郁小同志巴不得這一聲呢,連忙推着她哥就走。
完全不顧她哥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懷情少年心。
兩人一拉一拽間,很快消失在街角。
看看他們沒得人影了,小六姑娘才趕緊蹦噠上去,攬住蘭善文的胳膊,撐着她,着急道,“蘭醫師,你還好吧?”
“沒事,我又不是陶瓷做的。”淡淡笑笑,蘭善文收回凝視着街角的視線,拍了拍她的手,寬慰她,而後溫柔笑了笑,“你餓了麽,我們去吃飯吧。”
“哎呀,不餓不餓,蘭醫師,既然咱們知道郁姐家在哪兒了,就還回去養養病吧,你看你瘦的,身上都快沒肉了!”
“我沒事的,是你們太大驚小怪了。”微微搖頭,看着眼前小姑娘臉上焦急的神色,蘭善文摸摸她後腦勺,溫和道,“曉诠,你先回去吧,你和金承不是快結婚了麽,婚期那麽近,來不及準備可就糟了。”
“什麽狗屁的結婚,哪兒有你重要啊!再說了,我老頭現在巴不得我跟你膩在一塊兒,好幫他在蘭叔叔面前說幾句好話,讓他官複原職呢。”
小六姑娘真性情,完全不顧未婚夫還在一邊兒站着,死活都要拉着她回去。
“既然來了,我就沒想過要一個人回去。”看看小六姑娘快哭的神色,美貌的女醫師嘆了口氣,道,“對不起,還勞煩你們陪了我一趟。不然,你們還是先回去吧。”
“不幹,你不回去,我們當然不能回去!”聽說,小六姑娘的眼眶立刻紅了,拉住她胳膊,堅定道,“咱們一塊兒帶郁姐回去!”
一邊站着的金承,也幫腔說,“大小姐,咱們來都來了,怎麽會抛下你一個人走?”
“說了不要叫我大小姐了。”無奈嘆口氣後,蘭善文擡頭,對他們露出個感激的笑,“既然這樣,那咱們先去找地方住,明天再過去沙谷巷吧。”
***
拉着她哥随便買了點東西,坐上離沙谷巷最近的末班火車偷偷溜回家的時候,她老娘正在門口栓狗,看見他們,也沒說什麽,轉了頭就道,“給你們留了飯在鍋底呢,再不回來,我就把它們全喂雞了。”
“嘿嘿,我就知道媽對我們最好了。”上趕着拍馬屁,哄她老娘開心,郁泉秋一邊又趕緊拉過她哥,脅迫他不許把今天遇見女醫師的事情說出去。
被親妹斷絕了和心上人聯系的好機會,她哥也比較心灰意懶,但看看妹子莫名其妙的一臉難過緊張,也沒問原因就點點頭,對她溫和笑笑,道,“你放心吧,哥的嘴最嚴實,不會說的。”
郁小同志這才比較滿意,高高興興地拉着她哥去吃飯了。因為今天心情比較微妙,她還難得的陪着她哥喝了一瓶燒刀酒。
酒是沙谷巷本地産的,拿靠着沙谷巷東邊清澈的江水和本地産的秫麥,悶在窖子裏頭好幾年釀的。
沙谷巷冬天濕冷的厲害,喝這酒可以暖身子。可也容易上頭。
跟她哥分了一瓶酒以後,她就暈得不行了,匆匆洗漱爬到被窩裏睡下的時候,不知是因為被窩暖,還是因為酒暖,她很快就睡了過去,并且還做了個冗長的夢。
夢的內容大致是什麽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只知道夢裏頭似乎出現了貌美的醫師,對她笑,還伸手要帶她回家。
人的夢都是相反的,就像以前她做過那麽多次的醫師回來的夢都沒有實現一樣,這次虛拟的夢境,郁小同志也把它歸結為自己的癡心妄想。
第二日抱着被子坐起來,回味這個夢時,也就沒得什麽觸動。
乖乖地穿好衣裳起身,做好飯,又替女兒穿好衣裳,掃好院子,讓倆小姑娘護着小家夥去學堂,又送她要去探二哥一家的老娘哥哥到江邊,看着他們坐上船以後,才漫不經心地往家裏頭走。
冬天的日頭散發出一種慘淡的白光,她孩子一樣,一邊踩着自己的影子,一邊走一步停兩步的踢路邊的小石子玩兒。
冬天裏頭大家都不怎麽喜歡出門,她悶頭走路也撞不到人,走走停停地到自家門口的時候,隐匿在輕雲底下的日頭才剛從東邊探出一小截頭。
掏出來口袋裏頭的鑰匙要開門的時候,東邊梧桐樹上忽然傳來一聲鳥叫。
喜鵲報喜,烏鴉報喪,這只鳥不知道是喜鵲還是烏鴉。她無聊地想着,下意識就往那邊的梧桐樹上看。
鳥雀兒一個沒見到,倒是看見一個人靜靜地靠在梧桐樹幹上。她穿着剪裁得體的大衣,一雙系帶靴子顯得腿修長得很,偏過頭不知在看什麽,整個人比畫報上那些拿着郁金香含愁的電影明星還要漂亮。
看見這樣不似凡間女子的瞬間,她卻背後一涼,趕緊加快開鎖的動作,打算進去就把門闩上。
不過她快,那人更快,聽見開鎖的聲音以後,趕緊扭過頭來,看見她,眼睛亮亮的,幾步跑到她跟前,按住她的手,吐着白氣喘息不已,“泉秋…你…”
“你怎麽找到這兒的?”看見她,郁泉秋都要哭了,不是說好的夢是相反的麽,那眼前的這只是什麽?鬼啊!
“我…我向周圍的人打聽的。”女醫師喘了好一會兒,才停了喘氣,望着她,明亮的眼睛裏都是溫柔。
好吧,她們家又不是隐居了,眼前這貨的爸媽又都是大人物,又加上她哥昨天嘴碎說了一些,當然會知道她家住哪兒了。
郁泉秋一陣郁悶,靠着門,很是不友好地道,“你過來幹啥?咱們家裏沒有好吃的,也沒有茶葉可以泡給你喝,你回去吧。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快走快走。”
“那能讓我進去坐坐麽?”一段時間不見,女醫師的臉皮竟然厚了不少,不顧她話裏話外明裏暗裏要趕人的意思,溫柔笑一笑,“板凳總該有吧,再不濟,我站着也行的。”
哦,她的老天,真是臉皮厚人無敵,世道變了,像女醫師這樣的仙女竟然也會耍賴皮了。
郁小同志表示三觀遭受到了沖擊,但一個大活人杵在門口不想走,她總不可能放狗咬人吧?
那是潑皮無賴才會做的事,作為一名生長在五星紅旗下的好青年,郁小同志表示,她是個文明人,是不會幹出來這種有損自個兒面子的事的。
于是,不管再怎麽郁悶,她還是好好兒的開了門,臉色不善地對一邊的人道,“進來站一會兒就走,別讓我放狗咬你。”
“好的。”女醫師也很上道,規規矩矩地應了下來。
郁泉秋這才不情不願地開了門,側身把她讓了進來。
說是不讓她坐沒有茶葉,但她進來後,郁小同志還是頗為嫌棄地泡了杯本地的瓜片茶給她,并在她當真規矩地在她旁邊站着的時候,眉頭一撇,惡聲惡氣地道,“沒看見那有凳子啊,自己不會坐啊。”
“好的,謝謝。”女醫師全程保持着得體而又禮貌的微笑,乖乖地按她說的做。
一副逆來順受的小媳婦樣兒,讓郁泉秋都生了一種自己是惡婆婆在欺負的錯覺了。
郁泉秋找不到話題可以和面前的人聊,女醫師也是一直低頭慢慢抿茶。
倆人大眼瞪小眼幹坐了好一會兒,還是郁小同志率先沉不住氣,口氣很不好地質問她,“你過來到底是幹啥的?”
☆、62
在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 其實心裏頭是存了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的。
但是, 她想, 要是醫師直接跟她說, 過來是賠罪的話,她就拎起來門後頭的大笤帚, 把她直接攆出去。
奶奶的,她都快二十五了, 人生除了前幾年活得怪有意思, 後來一直就倒黴。
該死的張佑堂害她傷心幾年, 面前的這女人又害她蹉跎幾年。加一起都快有十年了。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尤其是女人的青春,更是耗不起的。
如果一句對不起就能抵消她這幾年跑出去找她的辛勞, 那可真是便宜她了。
郁小同志兇神惡煞地問, 眼神似乎能吃人。
但是不知是否知道她屬于那種雷聲大雨點兒小的紙老虎。
面前的醫師淡定如山,慢慢悠悠地把杯裏的茶品完後,猛地站起了身, 轉個頭定定地看她。
原先表情兇惡的郁泉秋頓時懵懵地看她,不知道她想幹啥。
奶奶的, 這光天化日的, 要是她直接來強的, 就她一個人在家,叫破喉嚨也沒人應啊。
郁小同志很惆悵,同時趕緊雙手護胸,一臉戒備地盯着面前的女醫師,“你想幹啥?”
女醫師當然沒有像她想的那般, 對她這樣那樣,而是對她淡淡一笑,說,“茶喝完了,很好喝,謝謝你。”
然後,她就放下茶杯,走了。
嗯,走了。
出門的時候,還不忘把門好生的帶上,凳子擺到原來的位置,茶杯裏頭的茶葉也小心地倒了、把杯子沖洗幹淨後,對她鄭重地鞠了代表個道謝的躬,然後邁着修長的腿,離開了。
直到她走後的一個小時,郁泉秋還沒能反應過來,她到底過來幹啥的。
不過,她覺得她很有必要問問她哥,這沙谷巷附近有沒有收精神病的地方。
要死的蘭善文,一句話不說就光跑來蹭她一杯茶,不是神經出毛病了是啥!
郁小同志很是納悶。
但更讓她郁悶的在後頭。
從那天開始,蘭善文那厮就天天過來她家。還專門挑她家裏只有她一個的時候。
比鐘表還要準時,比偵探還要厲害。
倆小姑娘和牧牧愛跑出去玩就罷了,她怎麽就知道那個時間段她老娘哥哥不在的?
而且,更讓她納罕的是,這厮每次過來,啥也不幹啥也不說,就幹杵着看她,她被看得滲得慌,關門吧,她就坐在門口不動也不說話。過了好久,打開門,她還在那坐着,坐姿還異常端正優雅,連脊背都不帶彎的。
直到她憋不住身上渾身起的雞皮疙瘩,只能硬着頭皮請她進來。
不過這還不算完,她每天費那麽大心力,終于讓她允許她進來了吧,這厮進門還是啥也不幹,只喝茶,喝完,收拾好東西,看她一眼就走。
這長久以往的,郁泉秋都懶得管她了,雖然心裏奇怪她到底想幹啥,就是憋不住了不問,對她每天過來報道的行為也不說什麽,看不見她似的,由着她做這些奇怪的事。
漸漸地,對這個時候她過來的事都習以為常了,門也懶得關,茶不用她說她早泡好了,免得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