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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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唯恐醫師趕她回去,她趕緊又補道,“沒事的,我就住七八天,再不濟,六天好不好?蘭醫師你就讓我留在這兒麽,你忍心讓我剛吐了一路來,送完東西就吐着一路走啊?”
郁小同志慣會裝可憐。聽了這話,醫師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等于是默許了她在這了。
郁小同志一陣歡呼,享受完醫師的服務後,站起身嚷嚷着就要去霸占醫師的床。
被她磨了好一會兒,醫師無奈了,只能順着她的意思把她領到床跟前的時候,郁小同志卻傻眼了。
她以為,是自己蓋的屋子,跟磨子嶺上精心建造的屋子的差別,一定程度上是該大了去了。
進了醫師的屋子,望見坑坑窪窪的爛泥地和破破爛爛盛東西的桌椅也沒說什麽,可她想,就算再差勁,好歹睡的地方可以見人吧?
結果,跟着醫師過去裏屋一看,所謂的床,就是東西用黃泥各壘了三尺高的一個臺子上頭,搭着幾十根細長的竹竿,上頭鋪了一些稻草,醫師的幾本書就充當了枕頭。
這床,跟她家給雞蹲的雞圈差不多,唯一好點兒的,就是中間用麻繩捆了起來。
逗她玩兒哪是吧?這能睡人?不把人杠死就不錯了!
合着醫師之前睡得就是這種地方?她爺爺那一輩睡得牛/棚都比這要好一些吧?醫師那麽瘦,怎麽受的住?
想象着醫師睡在這上頭的樣子,郁泉秋的心就慢慢揪着,疼起來,望着這所謂的床,說不出話。
“這樣可以活血呢。”許是看見了她的神色不大對勁,一邊的醫師淡淡笑笑,解釋說,“夜裏頭睡下,滾一圈兒,把全身上下都按摩到了,可能,連老佛爺都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呢。”
她這說法,三歲的小娃娃都不信。
郁小同志紅着眼眶,撅嘴看她,不說話。
醫師也就知道了郁小同志不好糊弄,慢慢嘆口氣,好久,才輕輕說,“這裏不好…你回去吧。”
“我就不幹!” 郁小同志還十分的倔強,說啥都不聽。猛地回身,抱住醫師,将頭埋到她懷裏,悶悶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什麽苦吃不得,沒看見你這段時候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之前,我就不回去!”
郁小同志脾氣倔,估計犟起來,得和她們生産隊裏頭的那只老黃牛有得一拼。
勸了半天勸不動,郁小同志還嫌棄她煩,賭氣把耳朵遮上了。
見狀,醫師只好放棄說郁小同志不愛聽的話,将她耳畔的一绺頭發整到後頭去,溫柔道,“這床,你睡不慣的。先在這等着,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借個木床回來。”
“蘭醫師你傻啊,床這麽寶貴的東西,怎麽會随便借給別人。”郁小同志擦了擦眼睛,一瞬又變成了那個飛揚跋扈可以跟人對罵十條街的彪悍女子。
說完,拉着醫師的手,雄赳赳氣昂昂地就往外走。
後頭醫師不明白她要幹什麽。問她,她無謂地擺手道,“還能幹啥,吃飯去呗,我餓死了呢。”
“不是說我待會兒給你做麽。”醫師聽了,清隽的眉慢慢皺起來,“怎麽又…”
“哎呀哎呀,我等不及了,快走吧醫師,我好餓了呢。”笑呵呵地打斷了醫師的話,郁小同志拉着人就要去找食堂。
這段日子以來,小六姑娘給她寄了不少信。裏頭什麽亂七八糟的內容都有。
天南海北地和她聊了一大堆東西,什麽她現在擱果品公司上班吶,爹給她找了門親事啊,最多的,還是和她聊得有關醫師的事情。
據小六姑娘說,通山這個地方,山窮水惡,人心還壞,醫師獨自來到這邊,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出事。
所以,小六姑娘就告訴她,要是尋到空閑,過來看醫師的話,一定要看看她平常吃得用的都是什麽樣的。有沒有被關起來。以防止她精神疲憊郁悶,産生自殺的情緒。
她記得最深的一句話,是小六姑娘拿染紅雞蛋的素紅描在信紙上的。
她說,郁姐,你可要看好了醫師。上頭對她這樣高/官子女的調查力度最大,已經有好些個遭不住罪自殺了,沒死的,都是違背了自個兒的良心指責了爹媽的,醫師這麽孝順,你可得看緊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她一半明白一半糊塗,但在鎮子上走得時候,的确是能看見穿着工裝手拿棍棒神氣十足的男孩女孩子們,逮過街老鼠一樣把那些出身不正的人抓起來。
她怕極了。每次看見被抓的人,回來就做噩夢,夢見醫師被抓着關起來了。
所以,她一定要看看醫師在這裏過的是什麽日子。
打定了主意,她拉着醫師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去。剛打開門簾子,就和守在門口的啞巴姑娘撞了個滿懷。
她“哎呦”一聲,揉了揉自己被撞疼的胸,正要扶被她撞得坐在地上的啞巴姑娘起來,一道人影就飛快地從門外奔了進來,直直地撲入她旁邊溫柔貌美的女醫師懷裏,“善文…善文…我要死了…要死了…”
☆、48
有句話說得好, 醫者不自醫。
還有句話也說得好, 叫民不與官鬥。
君不見黃河之髒水天上來, 潑你一身不複回。
從古以來, 有多少醫師鬥得過當官的?有多少醫師救得了自個兒?
不說皇宮裏頭有多少太醫被宰了的,就說那華佗老頭, 沒事得罪了曹老兒,被丢到監獄裏頭喀嚓了, 生女專家淳于意差點兒被墨刑, 算扁鵲那厮跑得快, 沒被蔡桓公逮到,不過相信以後日子也不好過。
從祖宗們的親身經歷, 就可以找到兩條教訓:
其一, 千萬不要作死和當官的鬥。
其二,就算你作死了,你也要找個厲害的親戚朋友, 給你擦幹淨屁股。
淳于意那厮為什麽沒被割鼻子黥面?還不是有個好女兒缇瑩。
醫德高尚但人異常耿直的吳醫師沒有女兒,可人家命好, 攤上了個十世觀音菩薩轉世的同學。
雖然說這只菩薩是只泥鑄的, 但有, 也總比沒有好。
畢竟,就和打掩護戰似的,還能拉着人擋下子彈麽。
不知為何神經不大正常,臉也毀了的醫師哭得撕心裂肺的。
紮耳的哭聲裏頭,她總算是摸清楚了這位姐姐攤上了什麽事, 為什麽要抱着她們家的醫師不松手,還一個勁自言自語說她要死了。
搞了半天,原來是不遠的一個村裏,想要打水,所裏頭就派了十幾個青年去幫忙。
選在一棵大樹底下,挖了二三十米,總算出水了,一幫人高興的不行,正要喝的時候,吳二小姐的潔癖犯了,硬是說服在場的人放了些痧藥,才允許他們喝。
本來在通山這個地方,能挖出水來就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結果一群人喝了水之後,全都肚子疼,上吐下瀉的跟得了疸病似的。
找不到明礬沉澱,吳頌竹才迫不得已拿治陰濕腹瀉的痧藥當淨水的東西使。可鄉下人,怎麽知道什麽藥是幹什麽的,只知道喝了她加藥的井水就吐,所以就把這件事的罪責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有人把這件事報告給所裏,吳二小姐的“材料”裏頭又添了一筆不說,那村裏頭有個體質弱的男孩子,喝完水吐得厲害,回去發了場高燒就死了,家裏頭追究責任,所裏就要把吳醫師送去吃牢飯。
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後,菩薩轉世的醫師二話沒說,安撫好自己的老同學以後,利落地就去跟人家說,那痧藥是她給吳醫師的。
後頭的郁泉秋攔都攔不住,眼睜睜看着缺心眼的醫師自己替人家頂罪。
追着她到所裏的公幹室,看她義正言辭地說她才是罪人的時候,郁小同志真想一巴掌糊死她。
草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沒想到這世上真他媽有這樣缺心眼的人,她算是開了眼界了!
佛祖割肉喂鷹算什麽,秋瑾同志舍身取義更不是事兒啊,這他媽以醫師的義行,完全可以給她立一個“義薄雲天”的大牌坊,讓後人敬仰她啊!
草他媽的!徽州那座幾百年的貞節牌坊算什麽,咱們要立,就要立一個源遠流長的,最好就像吹牛能産一萬斤稻的報紙一樣,不把醫師的這行為吹得宇宙都知道,堅決不罷休!
草他媽的!
郁泉秋都快氣哭了,缺心眼的女醫師還在公幹室裏頭和幾個繃着臉的老頭子講道理,“吳同志她精神上有些毛病,不能再受刺激了。”
“你說藥是你給的,口說無憑,也沒什麽證據可以證明是你。”好在裏頭的人也不都是傻子。
一個穿着半舊滾襟汗布衫的老頭子慢慢悠悠地拿掉瓷的搪瓷杯倒了杯水,曳她一眼說,“善文,我和你爸爸曾經是戰友,他還救過我的命…雖然咱們如今立場不一樣,可你畢竟是他唯一的娃娃,叔叔沒法子不讓你接受改/造,可叔叔也不能看着你被送到牢裏頭去了。你年紀還輕,怎麽能到那裏頭去受苦?”
“廖叔叔,既然沒證據說是我做的,那就更沒證據說是吳同志做的了。”
對于自己同學遭受冤屈這事兒,醫師表現的比自己受冤枉還要熱心。
和老頭子據理力争說,“不然,咱們把那水拿去化驗吧,要真是她做的,随叔叔你們怎麽處置她。”
不識時務的醫師什麽朝代都有。她自個兒身上的罪還跟個烙印似的沒洗掉呢,還妄圖幫人家的忙。
郁泉秋深刻覺得腦子有毛病的醫師是姓蘭的,而不是姓吳的。
“人命關天的事兒,還希望廖叔叔你幫我這個忙。”
不知道身後的郁小同志在腹诽些什麽,醫師竭盡可能地跟幾個冷臉的老頭子求情。
但求情要是有用,要儈子手留吃?
幾個老頭子一個比一個心狠,任憑她怎麽求,統統都是一句話:沒用,她家裏本來就是資/産/階/級,資/産/階/級的女兒傷害了我們農民的兒子,當然不能善罷甘休。
咱們農奴翻身把歌唱啊,這句話還真是沒錯。
郁小同志感慨不已,正要上前把醫師拉走,被拒絕了的醫師卻跟丢了魂似的,失魂落魄地繞過她,往外頭走去。
好哇,這是啥意思!惹她的又不是她!
被忽略的郁小同志氣得不行,捋捋袖子正要上去找女醫師讨說法兒,迎面卻看見跟個瘋婆子一樣的吳頌竹被幾個大嬸架着往所裏運糞的牛車上頭拉。
原先知書達禮的吳醫師發瘋一樣坐在滿是雞鴨屎的地上,一邊掙紮一邊哭,前頭的醫師趕緊上去拉住一個大嬸不讓她動,“你們幹什麽?”
“是蘭醫生啊。”看見她,幾個大嬸臉上堆出笑來,好歹松了些手,看她說,“蘭醫生,咱們也沒法子,這是所裏頭要求的,咱們也只是依照吩咐辦事麽。”
大日頭底下,吳頌竹哭得滿頭滿臉都是濕的。身上的衣裳因為掙紮打滾,染得髒兮兮的,混着她那張翻了皮肉的疤臉,叫她這個和她沒什麽交集的人看了,心裏頭都難過的很。
郁泉秋心裏悶悶的,前頭的醫師比她更難過,幾乎要站不穩地過去拉跪在地上哭得稀裏嘩啦的人。“頌竹,快起來,地上髒。”
“善文…我想回家,嗚嗚…”
明明吳頌竹比她大了一些,她喊她時,卻跟迷路的孩子見到母親一樣。撲到她面前抱住她,猛烈地哭着搖頭,“善文,我不想進監獄,我不想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會幫你的,你等着,別哭了…”咬唇忍着眼中要掉下來的眼淚,蘭善文笑着安撫她,“沒事的,我想法子給你送東西,幫你聯系叔叔阿姨,讓他們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嗚嗚…不是我幹的,善文,你相信我…他們在那紅柳樹底下打的井,腐敗的紅柳根有毒,你信我,真的不是我做的。”
“嗯,我知道。”忍着眼淚,蘭善文從身上搜刮出所有的錢和糧票,統統趁着幾個大嬸不注意時,偷偷地塞給了她,“你別怕,我會去看你的。”
她和吳頌竹雖然大學四年交情平平淡淡的,但她們倆過來這邊後,總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如今吳頌竹這樣凄慘,更讓她有些兔死狐悲的悲涼。
這世道這樣天理不明,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嗚嗚…善文…”
不論兩個醫師哭得多慘,整個講習所的人都沒得半點恻隐之心,過路的人走過她們,當沒看見一樣。
給她們哭了半晌,一個分着管她們的改造排長忍不住了,走出來一瓢涼水潑到跪在地上的吳頌竹身上,大罵,“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了,要滾快點滾,又不是死了!”
一聲呵斥吓得兩邊的幾個大嬸點頭哈腰的趕緊道歉,連忙拉拽着吳頌竹就繼續往糞車上拖。
成年累月種莊稼的女人力氣多大,醫師肩不能扛的怎麽會是她們的對手。給她們一扯,吳頌竹就好像老鷹捉小雞一樣被拉走了。
一路追着拉她的車到了山肚子,直至看不見人影了,蘭善文才失魂落魄地走了回來。
郁小同志正靠在講習所的大門邊上等她。
日頭已經慢慢偏西了。夕陽的餘晖将郁小同志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也映襯的她的影子越發單薄。
看見她,方才忍着沒流下來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地盡數流了下來。
想想,這世上大概不會有比郁小同志更加勇敢的女孩兒了。
她一直以為,什麽千裏尋夫,都是書裏寫出來的騙人的故事。
郁小同志卻讓她打破了這個陳舊的印象。大老遠的,不顧自己的危險跑過來找她。
她們連正式建立的關系都沒有。不可能會領結婚證,她甚至從來沒給過她什麽承諾保障。
她卻這樣,什麽都不管,連母親和女兒都抛下了,傻乎乎的跑過來找她。
這世上哪裏還有什麽樣的人,會這樣不顧一切的愛她?
☆、49
有人說, 要打垮一個人, 不需要拿着大炮坦克對着他轟炸, 只要讓他被這個世界孤立, 讓他的精神處于孤立無援的狀态,這個人就完蛋了。
郁泉秋雖然沒聽過人家說這話, 這裏頭的道理她也是似懂非懂的,可是自從吳頌竹被抓到監獄裏頭以後, 她家的醫師就越來越不正常這件事, 她還是發現了的。
雖然人還是那個溫溫柔柔的人, 但氣質上明顯不一樣了,比以前還要悶, 還要不會笑。
她怕她出事, 跟着她,看她傻子似的做着生産隊裏頭最累、最髒的活兒。
麥擔子那麽重,以她那個瘦弱的身板怎麽能挑得動, 偏她不服輸,學那些打着赤膊的糙漢子, 把頭發全數盤在腦後頭, 潔白的牙咬着漆黑的扁擔柄, 一步一個深腳印,幾乎是挪着往前頭走。
焦黃的麥芒刺在她光滑的皮膚上,一戳就是個紅點。田梗上的草有半人高,藏得四處都是蚊子。這蚊子還都是水蚊子,異常毒, 叮下去就是個大包。
她看她每擔回來一擔麥子,臉上手上的紅點就加一些,心疼得都揪起來了。
要去幫忙,她客客氣氣地一句有人看着呢,就把她推到了一邊。
吃飯也是。她現在是知道冤枉了磨子嶺上的食堂了。
磨子嶺上再怎麽樣,還能吃得飽飽的。這邊就不行。為了吃飽,好些人想出了不少的點子。
除了把自己的碗弄大一些以外,她就知道一個羸弱的女孩子把裝油的油罐切成兩半,将那底座當成了碗。
因為那油罐上頭窄底下寬,打飯時,就看不見打了多少。而且,如果那天的午餐是稀飯,就會有一些米湯流到油罐邊上。
為了不浪費這一點點的食物,她親眼見着那女孩一邊流着眼淚,一邊像狗一樣把罐子周圍的米舔幹淨。
除了給的東西不夠吃。食堂還有幾道名飯菜讓人望而卻步。
三窗口的師傅,不知道到底是拜了哪路的神仙師傅為師,滿身的白藓竟然還能安然無恙地站着給人打面。江湖傳說,他一動彈,身上的皮就嘩啦啦掉到清湯寡水的面裏頭。因此,所裏稱之為皮屑面,令人望之卻步。
東邊小食堂煮米粥的大嬸,人長了一臉的麻子不說,頭發還都是油膩膩的,天天的也不梳頭,不小心頭發卷到粥裏頭,就權當洗了頭發了。
見天的還得意跟人家說,美國佬都說總說淘米水洗頭發滋潤,我用米粥洗,更潤頭發了,你看看,我的頭發是不是又黑又亮啊?
聽多了這樣的話,所裏頭人就戲稱之為頭油粥。
惡心麽?
當然惡心。
但不論這食堂裏頭的東西怎麽不衛生,看着聽着又怎麽惡心,該吃的東西,還是得吃。
為了努力活下去,誰都不容易。
就是再惡心的東西,也得吃下去。
過來的知/青們都在想方設法地活着,她的醫師卻真的好像超脫成神仙了似的,每頓吃的少就罷了,還盡揀髒活累活做。
晚上累的半死不活地,也不管身上髒不髒了,往那杠死人的竹竿上白白一躺,囫囵着就睡了過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醫師越來越瘦,人越來越憔悴,就是天生的美人也耗不住這樣的折騰。
她每天看在眼裏,心疼地感覺心裏都在滴血。
想要幫忙,她不許,在一邊白白看着,她不忍心也不甘心。
沒法子,再一次看見醫師美貌的臉上都是被蚊子咬出來的豆大疙瘩血塊時,她忍不住了,跑去找了張佑堂。
偷偷摸摸地溜到所長的辦公室裏頭時,張佑堂那厮正在吃西瓜。
通山這個地方,長年累月的旱,西瓜沒有浸水,瓜沒有沙瓤,實打實的都是咬一口,甜滋滋的西瓜汁溢了滿嘴。
看見她過來,張佑堂連嘴邊的西瓜汁都顧不得擦,穿着沾滿了西瓜汁又皺又黃的破襯衫,領子翻過來了都不曉得。趕緊站起來,對她笑說,“公主大人賞臉,怎麽有閑空兒到我這小破地方來了?”
“還真是不敢當。”心裏頭恨不得将這厮剝皮拆骨,表面上郁泉秋還是得笑呵呵地和他周旋,“所長大人日理萬機,我哪裏敢随意過來。”
“哎,泉秋,咱們好賴相處過一段時候,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你這樣客套我還不習慣。”聽見她這麽說,張佑堂嘆笑說,“這些個客套話就別再說了,你直說你過來找我是為了什麽就好了。”
哼,算這男人還有些自知之明。
郁泉秋心裏冷笑不已,臉上還是堆出來笑,和他打哈哈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你也知道,我和所裏的蘭醫師是表姐妹,我表叔來之前特意交代我要好好看着照顧她的,可她如今幹得活兒,比一些男青年還多,我就想…”
“泉秋,別的事我一定幫忙,只有這一件不行。”
聽說,張佑堂臉色瞬間暗下來,嘆口氣,對她嚴肅道,“泉秋,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和蘭善文攀上親戚關系的,但我勸你還是盡早和她撇清關系為好。她身上的罪名那麽重,所裏之所以還沒把她和別的人一樣關起來,全是靠廖司令幫忙斡旋的。她不想被獨自關起來,又不想幹重活,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好的事情?”
“怎麽就沒有這樣的好事?”郁泉秋冷笑着還嘴,“我不是還看見你悠哉地坐在這裏吃瓜麽?”
“我怎麽能和她比呢!”張佑堂急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表情變幻的活像是川劇的變臉。
跳腳和她解釋說,“我是上頭派下來監督他們的,我身上又沒有罪,我…”
“你沒有罪,那之前是鬼被下/放到我們那旮旯的?”郁小同志不遑多讓,牙尖嘴利的上去一句話就堵的男人閉了嘴。
“哼!”看見他諾諾的那個鬼樣,郁泉秋恨得牙癢癢,為避免再待下去忍不住把他給殺了,跺跺腳回了醫師的屋子。
日頭沉得都看不見了,估摸着醫師這時候還在田頭上給人搭手翻田喂蚊子呢,郁泉秋嘆口氣,轉去講習所外頭一個寄養着啞巴姑娘的、她混熟了的大嬸家裏,跟啞巴姑娘交代幾句話給了她些錢後,又向大嬸買了三顆雞蛋并幾個大番茄,琢磨着回去給醫師炒飯吃。
她算是怕了這公共食堂的吃食了,有那閑錢,還不如買菜回來自己煮妥當。
回到屋子前,她正要開門鎖,手一碰那門板,門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以為是來了賊,她吓得匆匆就往屋裏頭走。裏邊兒漆黑的一片,看不清是不是來了賊,她趕緊的就摸到煤油燈旁邊,還沒點着呢,耳邊就傳來一聲清淡的聲音,“你去哪兒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不羁于晴空霹靂,炸得她魂都快吓掉了。
緩一會兒,好賴是回過神,她擦亮一根火柴把煤油燈點着,昏黃的燈光慢慢盈滿了整間小屋時,她才發現,醫師不知道什麽時候提前回來了。
端端正正坐在屋裏頭唯一的一張布墩椅上,神色淡淡的。
“你怎麽回來了?”看見她,郁泉秋一陣驚訝,随即就轉作開心,樂呵呵地走過去抱住她胳膊撒嬌說,“你回來的正好,我今天過去大嬸家裏,她家的土雞又下蛋了呢,我就買了幾個回來,還有幾個西紅柿呢。我馬上就去弄炒飯,你一定得吃光了,否則,我就咬死你!”
話落,她當真張牙舞爪地學着老虎吼的模樣吓唬醫師,本來以為醫師能像往常一樣被她逗笑呢,誰知她掰着臉咋呼半天,醫師的臉色也不見有多好,反而一反常态,陰雲密布地就差滴墨了。
醫師的氣質上遺傳她爹不知遺傳了幾分,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醫師跟在她爹身邊時間長了,耳濡目染的都有幾分官威,平常溫柔和氣的看不見,現在臉色冷得像冰塊似的,郁小同志才有幾分怕。
怯怯地放下手上的東西,戳着醫師的胳膊,“你,你怎麽了?”
“你去找張佑堂了?”醫師這才慢慢擡眸,淡淡問她說。
“是,我本來是想去看看能不能讓他給你減幾分活呢,誰知道那王八蛋一句軟話都不肯說,我氣得沒法子,只好又回來了!”
想起來張佑堂悠哉游哉地在那啃西瓜,而她的醫師卻要累死累活地喂蚊子,她就一肚子氣。
奶奶的,這他媽也太氣人了!合着馬克思爺爺講的都是假的是吧!這人和人的差距他媽的越來越大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怎麽知道我過去找他了?”
醫師淡淡看她一眼,慢條斯理道,“我在廖叔叔那裏不小心看到了他的檔案…他之前,是被分配到你的家鄉的,上頭有說…他和一名富/農的孫女交往過密。”
“老娘真他媽瞎眼了!”提起來這事,郁泉秋氣得肚子都能疼上三宿。“奶奶的,那王八蛋過來的時候還有些人樣,怎麽着也是一流學府裏頭的學生,長的也人模狗樣的,老娘當時少不更事,看上他…唔…”
她話沒說完,就覺得腰間被一雙手緊緊箍住了,擡眼時,醫師又長又彎的睫毛就挨在她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同志們注意啦(敲黑板):下一章你們懂的,晚上八點準時更新,先到先得啦!
☆、50
宮門外的喧嚣, 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錢玉靜坐在最靠近宮門的禦花園釣魚臺邊上, 待聽不見外頭的人聲時, 才招來個小太監, 淡淡問他說,“如何, 外頭的木姑娘和高姑娘都離開了麽?”
“是的殿下。”小太監回說,“按照您的吩咐, 送了木姑娘好些銀兩, 派着幾個宮衛護送她們回去了。”
“嗯, 孤清楚了,你下去吧。”
“是。”小太監應聲要退下時, 錢玉又叫住他, “慢着,你去多拿些酒來,要烈性的。”
“是。”
小太監應着, 不大一些時候,就領着幾個宮人拿了幾大壇子酒并上了一大桌子的菜, “殿下, 您請用。”
“嗯, 下去吧。”錢玉冷冷淡淡地點頭,屏退了小太監以後,掀開酒塞子,抓起酒壇仰頭就一陣猛灌。
辛辣的酒灌到喉嚨裏嗆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卻舍不得松手, 還是擡頭死命的往嘴裏灌。
“殿下,想要灌醉,也用不着這樣糟踐自個兒。”口鼻裏頭都是辣人的滋味兒,嗆得她不住咳嗽的當口兒,淳于敷走到她面前,笑嘆道。
錢玉臉被嗆得通紅,勉強笑了笑,道,“咳…淳于姑娘,怎麽,要和我一起喝麽?”
不等她回話,錢玉就将她一把拽到自己身邊坐下,笑着抱着一個酒壇子塞到她懷裏,“淳于姑娘,給,咱們不醉不歸!”
“殿下,咱們倆中了毒,不能喝酒的。越喝,毒性就越深地種到咱們骨血裏,拔不出來的。”淳于敷無奈的說着,還是順了她意,打開酒褶子,喝了一口。
“有什麽能不能的,不就是死麽,你以為我會怕麽?”咳一聲,錢玉又灌了些酒下去。笑說,“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好呢。”
淳于敷頓了頓,沒有答話。
她也不在意,自顧自出神說,“淳于姑娘,你不知道,有時候,我想想我這十六年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就恨不得馬上把這什麽北齊的江山,全都送給齊孝衍。從小,養我長大的爹就逼我學武讀書,你一定不知道三九寒天,夜裏穿着單衣,腿上還得綁着兩個小石磙練功是什麽滋味兒。那時候我才四歲,我不想幹,他就把我一個人丢到深山裏頭,說我要是不好好照他說的做,他就讓狼把我吃了。我以前還想,這世上哪裏就有這樣狠心的爹,如今,可算是明白了。本來以為等我大了就好了,誰知道,等我長大一些,他卻騙我扮作男人,給齊孝衍當箭靶子,拼得半死不活的一身傷弄到了北齊的江山,卻要我白白送給齊孝衍。我沒人疼沒人愛的,這樣窩囊受氣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她字字出自肺腑,泣血一般說出這番話來,讓淳于敷聽了,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淡淡一笑,道,“殿下……是要與文施和四小姐比慘?”
錢玉擡起朦胧的醉眼,迷蒙看她,“什麽意思?”
“殿下有所不知,文施全家皆遭屠戮,雖唯有文施得以存活,卻寄人籬下,自幼便飽嘗人間冷暖,其實心境上較之殿下,更為郁悶呢。”
“你全家都被殺了?”錢玉驚訝皺眉,酒也醒了一些,冷冷道,“你跟孤說,是誰做的,孤替你報仇!誅他十族!統統拉出去車裂!若還不能解你心頭之恨,孤還可以讓人給你淬根毒鞭,鞭得他們屍體上體無完膚!”
和她接觸不深時不知,時候久了就知道她向來護犢,此時這樣說辭,也是為了替她報仇。
想想,淳于敷心頭一暖,心想着自己總算沒找錯主子。
看錢玉比她還不憤的神色,她笑着搖頭,“多謝殿下美意,但這畢竟是文施的家事,文施還是希望自己來處理。”
錢玉眉鋒抖了抖,好半天,才嘆說,“怨不得你看似幫齊孝衍,暗地裏又給我通風報信……其實……害死你全家老小的,是你叔父?”
“殿下果然智勇雙全。”學錢玉仰頭灌了口酒,露出抹淺笑,淳于敷慢慢道,“我自認不是他和整個家族的對手,只能慢慢兒的,一點一點蠶食他。”
“嘁,咱們倆也太倒黴了些,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竟然全是仇人。”錢玉苦笑着搖頭,緩了緩,還是猶豫道,“那你方才所說,木雪…她…是怎麽回事兒?”
“文施還以為,殿下不會問及此事呢。”
淳于敷淡淡一笑,揶揄她道,“方才殿下急匆匆地派人将四小姐送出宮去,文施可在宮牆裏頭都能聽見四小姐冷冰冰的聲音,想象得到她的神情呢。被夫婿趕出了門,放在一般女子身上都難過得很,更不必說天性剛烈的四小姐了。”
“我倒沒發現她有多剛烈。”錢玉嗤一聲,冷笑道,“她要是真剛烈,會為了她娘跟我成親?”
“殿下也說了四小姐是為了她娘了。”淳于敷無奈笑了笑,溫和道,“殿下可能不知……四小姐為庶出,木家父子的秉性殿下也是清楚的……為了活下來,四小姐也不容易。”
遂婉言向她說了木雪被她親爹賣到江南府做妾的事。
“普通人家的女兒,遇此變故,怕就要心智失常了,難得四小姐性子堅忍,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殿下常怨四小姐不理殿下心中苦楚,殿下可又替四小姐想一想立場?”
淳于敷難得和她談木雪的話,一旦說起來,慨嘆竟似比她還要多了些。“活在那樣的家裏,四小姐自小心思就重。我曾問詢過木府裏頭的丫頭,據一個有些年紀的婢女說,四小姐幾歲時,木老爺就不管她們母女倆了。那以後十幾年來,四小姐母女的用度吃穿,大都是四小姐一手操持的。殿下苦,好賴還能吃得飽穿得暖,四小姐母女,卻是衣食不備,受人欺侮了十幾年呢。”
錢玉聽完她的話後,許久都沒吭聲。
怪不得自從她及笄禮後,就一直找不到木雪,原來是這樣…這樣的事,她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