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4)
你們叫我泉秋吧,講習所的路,是走這條不錯,不過這條路常有人過來擔水,地上很滑的,我知道一條路,不遠,路也好走。”
頭次看見公公婆婆,唯恐給人留下不好印象,郁小同志腿都快軟了。
可秉着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心思,心一橫,拿出自己這二十多年積下來所有的勇氣,臉上堆出能開出花來的笑,對自己未來的公婆獻殷勤說,“叔叔阿姨你們剛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的,我帶你們過去吧。”
“那真是謝謝郁小同志了。”她這麽主動熱情,擱常人,怕是早就要懷疑她居心不良了。但她的公公,只是對她淡淡一笑,頗有些諸葛孔明羽扇綸巾指點江山的風度,輕輕颔首說。
不愧是生養出來醫師的人,說話客客氣氣的,給人一股疏離感,又讓人忍不住親近。
郁泉秋在心裏感嘆,咋這麽好的條件不多生一兩個呢,這可好,就剩醫師一個供養,萬一兩老讓她嫁個男人傳宗接代可咋辦?
想想有這個可能,郁泉秋越發郁悶。可也不能當着公婆的面兒質問你倆咋不能多生個兒子吧?
只能憋着心思,趕緊殷勤地把準公婆往講習所裏頭領。
路上,尋空兒,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地和公婆搭話刷好感。并且,還異常居心不良地把話題往醫師身上帶,好打聽打聽二老有沒有讓醫師傳宗接代的心思。
不過,不愧是醫師的爹媽,思想就是不一樣。
聽她若無其事地說起叔叔阿姨只有一個女兒,怎麽不生個兒子的時候,她公公的神色忽然嚴肅起來。
老爺子不愧是曾經在中/央當高官的人,臉色一板,她吓得頭皮都要炸了,以為老爺子是生氣了,剛要道歉,就聽老爺子對她沉聲道,“孩子,不是為了延續後代才生的,也不是為了讓她養我們。我們生下她,是為了愛她的,只有她一個,我們才好把所有的愛傾注到她身上,萬一我們生了第二個,更愛第二個,對第一個不是不公平麽?”
老爺子一席話說得她心服口服。
許是為了響應上頭的號召,這磨子嶺上,女人生孩子簡直就像母豬下崽兒一樣,一年一個,一家七八個算少的,有的還生了十五六個的,反正是越窮,生的越多,生下來了卻養不起,只能把女兒丢到亂葬崗裏頭讓狼叼走,或者直接丢到小河裏頭淹死。
“哎,你跟人家小姑娘說這些做什麽?”
可能是看見她一臉的癡呆相,以為她被吓着了,她婆婆趕緊拍拍老爺子的手,示意他趕緊閉嘴。
随後歉意地對她笑笑,“小同志,真是對不住啊,他這兩年跟吃了火藥一樣,動不動就板臉給人臉子看,你別放在心上,就當被只老狗吠了幾下,啊?”
她還沒緩過神來她婆婆到底說了啥,就見她公公賭氣一樣,甩開她婆婆的手,皺眉說,“你這人,怎麽能亂比喻。”
“把你比作老狗算是不錯的了,你都不知道我在文化隊和廠裏是被怎麽稱呼的。還跟我置氣,那蘭大部長您自個兒走吧,別讓我扶你了。”她婆婆異常淡定,丢下一句話,就當真不管她公公了。
只拉着她的手,笑說,“小同志,見笑了啊,勞煩你快些帶我們過去吧。”
“哎,好好。”她幾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婆婆公公的互動,心裏慶幸還好醫師随了她爹,否則,就憑她婆婆這段位,醫師要是遺傳了她娘,她怎麽可能把醫師忽悠住帶回家?
阿彌陀佛,可真是上天保佑。
郁小同志無恥地認定醫師的爹媽就是她的準公婆後,侍候老人當真是比兒媳婦都孝順。
自從那天送他們過去講習所過後,每天必過去公婆的住處報道請安。
男女分開住的宿舍有點兒遠,她也不在乎,每天早上替腿腳不好的公公挑水,中午就跑到婆婆的住處去,替老太太澆菜園子。晚上則把公公婆婆的髒衣裳都拿去洗了,破衣裳都縫了。
甚至于,有時候,她還會千方百計地搜羅着些好吃的,偷着給公公婆婆送過去,力争在醫師不在的時候,替醫師盡好孝道。
她這樣盡心盡力,講習所裏頭的老頭兒老太太,當然看在眼裏,有時候看她又過來替醫師的爹媽幹活兒,就打趣她說,“小郁啊,又過來替公婆幹活兒啊?”
這講習所裏頭的老頭兒老太太們,在首都都是有頭有臉的,其中,醫師的爹媽名聲最大,當然都知道他們家裏頭只有個待字閨中的閨女兒。
不知道郁小同志這是鬧的哪出兒,就打趣她怕是想嫁給蘭部長的女兒了。
遇到這時候,郁小同志總是嘻嘻一笑就算過去了。
可有次有個大娘竟然當着她婆婆的面兒說了這個,吓得她差點把手裏頭澆園子的葫蘆瓢給丢出去,冷靜下來後,就趕緊低頭。
唯恐她婆婆看出些什麽,怨她勾引人女兒了。
不過,她婆婆段位明顯比較高。
笑眯眯地往她這看了一眼後,笑說,要是善文真是兒子,能娶到這樣兒賢惠又孝順的媳婦,就是咱們家的福氣了。
這話似真似假的,郁小同志有些搞不懂她準婆婆到底想搞啥名堂,心裏頭又是咋想的。
不過她估計這只是客套話而已,要真聽見她把人閨女拐到了炕上,還不得把她給宰了。
轉念一想,知道她和醫師上炕一起混攪的只有醫師和她自己,這件事只要不洩露出來,誰還能管到她咋的?
想想,郁小同志膽兒就肥了,心安理得地替醫師盡起孝心來。
她幫着忙這忙那的,她公公很不樂意了。
有一次,在她又要去挑水的時候,碰巧撞到了他。
看見她的架勢,就知道她要幹什麽了,臉一板,就要奪過來自己幹活,并且異常嚴厲地教育她,“國家就是為了鍛煉我,才把我送到這兒來的,我怎麽能讓你幫我幹,辜負國家對我的信任呢?小郁同志,就算你年紀還輕,但這樣的重活,不該也不能長久讓你來幹,你下次要是再這樣偷偷背着我把水挑好,我就不喝了!”
“蘭叔叔你說得對。”唯恐她公公真的不喝了,郁小同志趕緊縮頭附和。放下水桶,做錯事的學生一樣,乖乖地垂下頭聽訓。
許是看見她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兒,以為自己吓到她了,她公公趕緊又和顏悅色地對她說,“小郁啊,你也別怕叔叔,叔叔只是不想麻煩你幹活,你看,你家裏也忙得厲害,很不好過了,叔叔怎麽好意思麻煩你?”
“沒事的叔叔,您也知道,蘭醫師先前在這磨子嶺上待過一段時候,我可得了她好些照顧呢。她現在不在您們身邊,我陪着,也差不多的。”
異常不要臉皮地說完這些話後,郁小同志才後悔起來。
哦呦喂,不好意思把真心話說出來了,還好她臉皮薄,沒好意思說出什麽“叔叔作為您兒媳婦,我幹這些是應該的之類的話。”
不過,這些話也夠暧昧了,萬一她公公聽出來了端倪,可怎麽辦?
正戰戰兢兢地想要解釋,就見她公公一陣悵然地嘆了口氣,随即對她真誠道,“小郁啊,叔叔被關在這裏頭出不去,你既然跟善文挺熟悉的,能不能幫叔叔個忙,到鎮上寄封信給她?”
作者有話要說: 蘭善文爸爸的話,有一部分參考了錢鐘書關于子女的言論,另,此文算架空,求各位讀者不要對號入座,發出不正當言論,給作者留條活路,謝謝。
☆、45
在講習所裏頭學習改造的人, 都是不能自由活動的, 只有每天被趕着上工和吃飯的時候, 是和外界有接觸的, 其他的時候,就要局囿在這個講習所這麽個巴掌大的地方, 聽鋼廠裏頭的工人給他們上“思想教育”課。
跟講習所住處離得近,她當然知道這群老頭兒老太太的狀況。
跟他們走得近, 時候一久, 俨然在他們眼裏頭就成了他們的女兒了。
不過, 她這段日子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往醫師身邊湊呢,蘭叔叔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想想, 郁小同志覺得自己像是撿到金元寶一樣, 笑得嘴都咧開了,對她認定的公公獻寶說,“蘭叔叔, 聽說蘭醫師人在通山啊,我的姑媽也嫁在通山呢, 我媽早就讓我過去看她了, 我一直忙就給耽誤了, 前幾天我正打算跟廠長告假過去一趟通山呢,不如,我幫您帶過去吧,還省了一筆郵費呢。”
郁小同志嘴甜,扯謊還不怎麽打草稿, 加上她話語真誠,人看起來也老實,幾句話就說得她公公動心了,嘆口氣,說,“的确寄信是不如托人帶口信穩當。過來這邊前,我也想辦法給她寄過錢和信還有一大包吃的,本來以為能過得還像樣兒呢。結果,後來跟她一樣過去通山的一個小姑娘回首都探親,我們問她善文的狀況,她卻說她根本就沒見過善文收到那些東西。哎,那孩子也是傻,沒收到就是沒收到麽,寫個信回來,讓家裏再托人帶過去就是了,為了不讓我和她媽擔心,愣是一個字都不提。通山那個地方……”
說着說着,她公公哽着聲就說不下去了,眼眶還有些紅。
她聽她婆婆說過,老爺子在爬雪山過草地差點被槍子兒打死的時候,都沒怎麽吭聲,現在卻難過成這個樣子,看來老爺子是真的疼醫師。
不過醫師也真是傻,東西肯定是被那些送信的克扣了,她就不會找人麻煩讓人歸還麽。這要是擱在她身上,保準一大耳刮子抽死敢搶她東西的人。
“叔叔,沒事的,您信我,我不會克扣蘭醫師東西的。不但如此,我還有幾罐菜想送給蘭醫師呢。”郁小同志笑嘻嘻說着,忙着開解她公公。
“叔叔當然信任你。”過了會兒,她公公不難受了,對她笑了笑,“只是叔叔擔心你,一個人過去通山,萬一……太危險了。”
“沒有呢,我和我一個表妹一塊去的。”郁小同志趕緊辯解。她是想要帶上那個不能說話的啞巴姑娘過去的,領她回來以後才發現,小姑娘力氣倒是挺大,萬一遇到事兒,她們倆一塊,就不信拼不個魚死網破。
“唉…既然這樣,叔叔這裏還有些錢和東西,你拿着,幫叔叔個忙,去看看善文那孩子好不好。”她公公趕緊進屋裏去拿了一個粗布的行李包,遞給她,再三叮囑她說,“信和東西送不到都沒事,小郁啊,你人可千萬要小心哪。”
“放心吧蘭叔叔,我機靈着呢。”
郁小同志笑嘻嘻說着,拎着東西回家就開始收拾行李往通山去。
怕她媽攔她,她還特意編了個由頭,說自己要出去隔壁鎮子上替個大爺辦事,估摸幾天就回來了。
隔壁鎮和磨子嶺沒離多遠,又加上她多帶了個人,她媽也就信以為真了,給她們做了些玉米面馍馍當幹糧,還親自把她們送到汽車站裏頭,看着她們上車再走。
看着她媽汽車玻璃外頭擔憂的臉,她愧疚得厲害,可想想不知道過得怎麽樣的醫師,她不得不又勉強将那愧疚壓到心底了。
她們坐了一天半的汽車,才勉強到了通山所在的省裏,路上又搭了牛車,順了運貨的卡車,在郁泉秋快要吐死的時候,終于到了通山的山腳下。
啞巴姑娘扶着她靠在一棵老松樹旁邊站着,看她臉色青白,張羅着就要給她找水,她趕緊一把拉住人,搖搖頭,虛弱道,“沒事,你哪兒也別去,我歇一會兒,等一時就去問問這邊的改/造講習所在哪裏。”
啞巴姑娘連連點頭,母雞護崽一樣守着她不讓人靠近。
閉眼倚靠着樹幹站了好一會兒,她才好受了些,勉強笑了笑,拉着一邊眼神擔憂的啞巴姑娘就要走,“沒事兒,我還好,咱們走吧,快去問問地方在哪兒,找到了咱們還能蹭蘭醫師一頓飯呢。你在鎮上見過蘭醫師麽?”
啞巴姑娘誠實地搖了搖頭。
“蘭醫師,就是住在咱們不遠講習所裏頭那個蘭叔叔的女兒。人長得可漂亮了,性子還好——”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身後有人激動地喊她,“泉秋!”
她一愣,在腦子裏頭反應過來這是誰的聲音後,瞬間臉色寒了下來,聽不見一樣,快步拉着啞巴姑娘直直地往前走。
“泉秋,我是佑堂啊!泉秋!”
聽見身後激動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她走得更快了,奈何她再快,也抵不過男女力氣差距,沒走幾步,就被人追上了。
随即她就覺得被人拉住了手,不得已扭了臉過來,果然是記憶中那張讨厭的臉。
五六年沒見,那張專門哄女人的小白臉倒是沒變多醜,不過以前戴個金絲邊眼鏡好歹還能裝裝斯文,裝裝學者呢。現在穿着不七不八的衣裳,上頭套了幾個不倫不類的勳章,就是戴着眼鏡,都遮不住那股子媚俗氣。
“泉秋,真的是你!”看見她,面前英俊的男人又驚又喜,笑容鋪在臉上,伸手就要抱她,“泉秋,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好久了,你跑到哪裏去了?過去你老家找你,哥哥嫂子說你跟家裏鬧翻就走了,前些時候接媽媽過去你那邊住,也沒告訴他們你住在哪兒。泉秋,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這位同志,咱們認得麽?”及時後退一步,避過他伸過來的手,郁泉秋一臉的厭惡,“大白天的,別逼我喊人!”
“泉秋,你怎麽了?”看見她的反應,男人一愣,“我是佑堂啊。你不記得我了麽?”
她都這樣的态度了,這男人竟然還敢厚臉皮地纏上來,媽的,到底還要不要臉?
郁泉秋火了,指着男人的鼻尖罵,“老娘管你是誰,你他媽再敢攔老娘的路,你他媽信不信老娘敢閹了你?!”
“泉秋你…”可能是被她彪悍的形象吓到了,男人一臉的驚訝,“你怎麽變成…”
“變成什麽了?變成潑婦了?”郁泉秋冷笑,“張佑堂,你他媽現在才看清楚老娘到底是什麽樣的人麽?”
男人張張嘴,想要說什麽,一邊忽然走過來一群拿着簸箕籮筐扁擔的男青年,向這邊道,“張所長,咱們的農具修好了,可以回去了。”
目光落在她們身上,就有人吹起了一陣口哨,調笑道,“怪不得所裏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張所長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呢,原來竟然還學漢武帝金屋藏嬌麽。”
“說什麽呢。”男人搖搖頭,壓下那幫人起哄的聲音,不舍地看了一眼郁泉秋,“泉秋,你怎麽過來這邊了?是在這裏住麽?你的住處在哪兒?”
“張所長?”郁泉秋皺眉,擡眼通身打量了男人一遍。“你是這個通山講習所的所長?”
“是啊。”男人征服女人的手段,除了自己的魅力外,無外乎就是權勢和金錢。在自己中意的女人面前,能出一把風頭,當然是最好的事了。
張佑堂頗為自豪地挺起胸膛,好讓自己顯得偉岸一些,眼睛發光地笑着看自己面前嬌媚的女人,道,“我被分着管這一帶,這整個一片兒的講習所,都屬于我管轄的。”
言外之意,你看我厲害麽?
暗地裏翻了個白眼,郁泉秋鄙視自己當初真是眼瞎了才看上這麽個爛人。
媽的,好歹也是抛妻棄女,竟然就換個屁所長這麽個不大不小的官兒。連廠裏看門的大爺都知道,這個位子在軍隊裏頭連個排長都比不上,還沾沾自喜呢。
懶得理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男人。她只淡淡擡眼皮道,“我有個…親戚,被送到這通山來了。既然你是所長,能幫我找到她麽?”
“當然可以。”畢竟相處過一場,男人當然知道她家裏成分不好,對她編出來的理由也沒懷疑。只殷勤笑着道,“剛好咱們修好了東西要回去呢,你跟咱們一塊回去吧,省得再費事花錢坐車了。”
天掉下來的好事,不賺白不賺。郁泉秋淡淡點頭,“那真是謝謝張大所長了。”
“別這麽客氣,為你不是應該的麽。”被她這樣冷冰冰的對待,男人反而越挫越勇,估計是有想重新讨她歡心的心思。異常熱心地張羅着讓她們坐上了所裏頭運東西的敞篷車,帶着她們往所裏頭趕。
☆、46
就和所有的公共食堂一樣的難吃一般, 整個國家的講習所都是一樣的, 周圍的住處全是知/青們自己造的屋子。
不專業的人造的屋子, 能有多好看。不就是能遮遮陽湊合湊合算了呗。
所幸這是大夏天, 通山這個地方,常年不下雨的, 也不用擔心萬一遇到暴雨什麽的該怎麽辦。
跟着裝着一堆農具農肥的車隊往山上走不多遠,郁泉秋就看見一排排拿泥胚砌出來的屋子, 還有的, 是直接從山裏挖出來拿泥和紅磚掏出來的洞穴, 外頭栽了兩排子的白楊桦樹。屋子樣式比她在廠裏住的還要醜。
也許是看見她不知覺皺眉的嫌棄樣兒,張佑堂異常熱心地在她旁邊給她解釋, “泉秋, 別看這屋子樣式不好看,住着可舒服哩,冬暖夏涼, 我看你出了一身的汗,剛巧幾個老鄉給我送來幾顆甜瓜, 都是旱地裏産的, 等你找到人, 給你送過去解解渴好不好?”
郁泉秋不理他,站在敞篷車正中間,扶着車棱望着遠處想心思。
張佑堂尴尬極了,又想和她身邊的啞巴姑娘套近乎,不過和她說了一堆話, 小姑娘只會“啊,啊”的叫,慢慢兒的他也明白這是個啞巴了。
對着一個裝聾的,一個真啞巴,神仙也插不上話。
又不舍地看了郁泉秋一眼,張佑堂才灰溜溜地跑到敞篷車後頭和個男青年讨論什麽指标收成去了。
見狀,郁泉秋暗暗冷笑。要是真有心給她送東西,還用特意到她面前說嗎?
媽的,她當初可真是年紀輕輕眼瞎了,才看上這麽個人。除了說說大話,聊幾句詩詞歌賦,他媽的他還會什麽?
她冷着一張臉不說話,張佑堂倒是不時往這邊看了幾下,深情的樣子讓郁泉秋一陣惡心。比暈車還要讓人反胃。
好在這折磨也沒受多久,不大一會兒敞篷車就一路颠颠簸簸地到了山半腰的講習所。
下了車,張佑堂讓幾個男青年把農具扛回去,自己則笑着走向她,“泉秋,你的親戚叫什麽?我去調個名冊,給你查查,他住在哪兒?”
郁泉秋依舊是不理他,丢下尴尬不已的男人,拉着啞巴姑娘自顧自往講習所裏頭走。
按照她的經驗,國家照顧女同志,一般把東頭朝陽的地方當做是女宿舍,西頭背陰的地方做男宿舍。
這樣推測着去找,果然在東西宿舍中間的一個打谷場旁邊找到了她心念的人。
彼時,種了一堆紅柳樹的谷場中間,貌美的女醫師正蹲下來幫水牛看病。
麥子堆滿了磨得平整的谷場,拉石磙的老牛卻不知怎麽不動彈了,作為隊裏唯二且沒有什麽潔癖的醫師,她當然光榮地承擔了給牛看病這項任務。
查好病因,剛拿出針筒,就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快的聲音,“表姐!”
拿着針筒的手一抖,她以為是自己出現幻覺了。
通山距離磨子嶺這麽遠,怎麽可能呢?
她還特地叮囑過小六姑娘,讓她不要把她的消息外洩……怎麽可能?
覺得是自己聽錯了,她低頭繼續配藥水給老牛打針。
沒等她緩過來,聲音的主人已經蹦蹦跳跳跑到了她面前,一臉的嬌俏埋怨,“表姐!你咋不理我啊,枉費我跑那麽老遠來看你呢!”
她擡頭,郁小同志半咬着唇,明媚的眼眸裏頭掩不住地都是細細碎碎的淚花,好像車子劃過天河濺出來的星光一般,照着她的樣子。
半年不見瘦了不少,原本就嬌滴滴的惹人愛了,如今這樣一陣風就能吹走的紙片身子更是能惹起人的憐愛心思。不論男女。
“表姐,我可找到你了。”努力壓住要流出來的眼淚,壓住猛地撲到醫師懷裏的念頭,郁小同志擺出來個比天上暴曬的日頭還要亮的笑,嘻嘻道。
從正月到七月,足足有大半年,時間甚至沒有醫師到磨子嶺上生活的久。
一段時間不見,再一次看見醫師貌美的臉,她才發現自己比想象中的還要愛她,愛得她在她面前吐出一個字,都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名為愛的火焰填滿了她的心,如果沒有蘭善文這個人,她怕就要被燒死了。
“你怎麽來了……不熱麽?”
七月的通山,熱到打着赤腳就會把腳皮烙掉的地步。女醫師輕輕問詢的話卻像一陣清風一樣,吹在人耳朵裏,涼涼地讓人沉靜下來。
“不熱。”郁小同志睜着眼說瞎話,頂着一頭的熱汗,對醫師笑得明快。
醫師也沒說什麽,深深看她一眼,淡淡點個頭後,繼續擺弄地上的針筒,往老牛身上紮。
合着她千裏迢迢地趕過來,還不如頭老水牛?
郁小同志郁悶了,愣愣地站在醫師身邊想,哼!生氣了!她生氣了!
除非醫師哄她三天三夜,否則,她再不理醫師了!
“同志,你是蘭醫師的表妹麽?你們一家子,基因可真好啊,都長得這麽好看。”
她正生着醫師的悶氣,就見一個穿着卡其工裝的男青年紅着臉,摸着自己的平頭,對她笑呵呵說道。
剛才光注意醫師了,竟然沒看見這水牛邊上還圍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都是年輕力壯的人,此時都在打量着她。
“同志,蘭醫師既然被分派到通山來了,你怎麽沒被分走啊?竟然還能跑到這兒來探親,要探,也是回首都探吶。”也有奇怪她和醫師是表親,家庭成分為啥不一樣的。
她張着嘴不知道怎麽回答的當口兒,醫師已經麻利地老牛紮好了針,起身淡淡替她解釋說,“我們只是遠房的表親,她家情況還好,富農而已,不用像我這樣被關在講習所裏。”
“哦。”這樣還能說得過去。一群人明白過來了,看郁小同志的眼光也就不再奇怪了。
望一眼什麽還不知道,只顧着傻樂的郁小同志,醫師嘆了口氣。
這幾個月,全國各地的講習所都有傳來被下/放的青年私逃的消息,上頭關于嚴懲的文件一個接着一個的發,這講習所裏頭的有些人就互相盯着看能不能找出彼此的把柄,好告發出去,替自個兒謀出路呢。
這傻姑娘倒好,自己往人家的網裏頭送。還好她在這兒,不然,她不明就裏地被人家舉報了就慘了。
“這牛我打好針了,是中暑了,今天讓它休息一天吧,明兒個就差不多好了,前頭院裏的周教授也病了,讓我過去看看呢,我就先走了。”
“哎,好,謝謝蘭醫師啊。”
“不客氣,大家都是一隊的麽。”女醫師說完,低頭露出一抹淺笑,沒管迷倒了多少癡男少女,匆匆收拾好自己帶來的東西,拉着郁小同志就走。
“蘭…咳,表姐你慢點兒啊!”
頭一次知道醫師還有這麽着急的時候,郁小同志在開了眼界的同時,還感嘆了一下,腿長就是好,走路邁得步子都大了許多。
她這麽一喊,醫師才覺得自己走得快了一些,頓了頓,好歹放慢了些步子,伸出夏天裏頭也跟凍雪糕一樣冰涼的手,回頭對她輕輕道,“過來,我拉着你。”
一男一女拉着不像話,倆男人倆女人拉着也容易被人說閑話。但如果是親戚關系的話,人家就不會說什麽了。
想想,郁小同志頓時佩服起自己的聰明才智來。在大庭廣衆之下,被醫師冰冰軟軟的手拉着的時候,她高興得差點找不着北了。
哎呦喂,老娘可真是天上地下最最有聰明才智的了。
被醫師拉着,她蹦蹦跳跳的,跟個要去春游小孩子似的。
醫師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微笑着不語,一路拿身子替她半遮掉斜斜照下來的日頭,把她和她帶過來的陌生姑娘領到了自己的住處。
“蘭醫師,你不是要給人看病?”郁小同志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傻愣愣的拽着醫師白綢衣的袖子,不明就裏。“萬一那什麽周教授病的不輕怎麽辦?”
“傻姑娘……”醫師卻是無奈笑着打了一盆水,浸了一條濕毛巾遞給她,溫柔道,“看你臉上都是汗,不熱麽?”
“我熱,我快熱死了,我沒力氣,蘭醫師你幫我擦。”郁小同志向來是順杆子往上爬的典範,聽見醫師這麽說,笑得眼睛都眯縫看不見了,忒不要臉地把自己的臉往貌美如花的醫師面前湊。
對她這一套,美貌的醫師向來是沒有辦法的。當真随了她,輕輕柔柔地替她把臉上沁出來的汗擦掉。
女醫師湊過來的時候,身上熟悉的草藥香又一次把她包圍住。
一段時候不見,醫師還是一如既往的美貌,專注地給她擦汗時,又長又黑的睫毛時不時眨兩下,看着飄飛的蝴蝶似的,停靠在她心坎上,撓得她心裏直癢癢。
實在是抵不住這分美色的誘惑了,郁小同志膽一肥,不顧後頭撿回來的假表妹還在看着呢,“吧唧”一口就親到了面前美貌醫師的臉上。
還異常口不擇言地辯解,“蘭醫師,你臉上有蚊子!”
☆、47
郁小同志人瘦, 膽兒倒挺肥。
明面上把人當傻子呢不是, 要是醫師臉上的真是蚊子, 你咋不拿巴掌去打, 卻拿嘴唇去碰?
沒防備就被郁小同志占了便宜的醫師,捂着她剛親過的地方, 趕緊往屋子後頭看。
還好門口沒進來找她看病的人,只有個郁小同志帶來的小姑娘。
解釋起來也容易一些。想着, 她正要和那姑娘搭話, 就見人小姑娘樂呵呵地拿大拇指比了個“勾搭”的姿勢, 然後對着她點點頭,指一指外頭的門, 笑嘻嘻地就跑了出去。
醫師頗為驚訝地看着小姑娘的動作, 不知該作何反應。見她一直往後頭看,郁泉秋不明就裏地也扭過頭去。
剛巧看見小姑娘腳步輕快地往外跑的背影。
這時候郁小同志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帶了這麽個人回來,一拍額頭, 擔心說,“啊呀, 我太不小心了, 她怎麽出去了, 是要去人家那告狀麽?不成,我得出去跟她說幾句。”
說完,她就要走。
“別這樣想人家,小姑娘是個好孩子呢。剛才給我比了好些手勢,說要給咱們守着門, 不讓別人進來呢。”醫師輕輕搖頭說着,忙一把拉住她,道,“這小姑娘,你是怎麽認得的?我看她……好像不會說話?”
郁泉秋這才放下心來,把自己怎麽認得小姑娘的過程說了後,卻好久也沒聽見醫師說話。
知道她們家醫師怕是同情人小姑娘了,郁小同志不樂意了,撅嘴說,“蘭醫師你都不知道心疼我,我才可憐哪,坐一路的汽車都快吐死了。”
論起撒嬌賣乖,沒人是郁小同志的對手。
醫師聽了,果然把注意力都投到她身上,起身拿了裝了一小瓶綠油油的藥又倒了一杯燒開的白開水,把水遞給她時,沾了一些藥放在她額角邊上,一邊替她輕輕揉,一面問說,“頭還昏麽?”
郁泉秋哼哼道,“不昏是不昏了,不過蘭醫師你這弄得啥,刺得我腦子疼。”
“清涼油。”醫師如言相告,溫柔道,“你在這屋裏睡一會兒,我先去弄些菜,過一時,你起來吃。”
論起溫柔體貼,果真沒人是醫師的對手。
不過,她都不好奇,她是怎麽會過來這邊的哦?
郁小同志伸長脖子,一臉促狹地看醫師,“蘭醫師你不問問我怎麽會過來的?”
臉上遮不住的得意表情就差跟醫師直說,快來問我啊,快來問我啊。
誰料醫師只淡淡看她一眼,異常的淡定,“我只管你到這的事,不管之前的事。”
……她就不該多期待醫師會有多餘的好奇心的。
郁小同志郁悶了,不用醫師問,自個兒就說了過來的目的,“我是受蘭叔叔的囑托給你送東西,順便監督你生活得咋樣的!”
語氣驕傲得不行,活像是得了皇帝的尚方寶劍以後,可以随意處置他的寶貝公主了一樣。
醫師還沒搞明白這事兒有啥好驕傲的,她爸又是怎麽和郁小同志牽扯上瓜葛的,就見郁小同志異常積極地抱着她手臂,咳幾聲,狐假虎威說,“所以我要先跟你住一段時間,看你生活得怎麽樣,再回去!不然我是沒辦法給蘭叔叔交差的!”
這不就是賴吃賴喝賴住麽?
一般人攤上這事兒,早一巴掌糊過去順帶加一頓國罵了,溫柔美貌的醫師聽見了她這話,頭個反應卻是,“你不回去,大娘不擔心麽,牧牧呢?你萬一不上工,廠裏不會說什麽嗎?”
“沒事沒事。我媽和女兒在家裏頭還有個小姑娘看照着呢,那小姑娘人也不錯,交給她我也放心。”頗有些愧疚地擺擺手,郁小同志趕忙道,“廠裏不煉鋼了,改種田了呢,我一早就和廠長打過招呼說要過來探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