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3)
兒了麽?”
“嗨,郁姐,就算我想幫你,也沒辦法啊。”小六姑娘苦着一張臉,跟她解釋說,“郁姐,這是上頭決定的事…咱們不過就是個平頭小百姓…哎,怎麽能管這些呢?”
郁泉秋聽了,失魂落魄的垂下手來,喃喃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這國家那麽大,我上哪兒找她去……”
“郁姐,你也別難過。”看她這樣,小六姑娘也不好受。
這磨子嶺上,不嫌棄她男女作風混亂的,也就只有蘭醫師和面前的郁泉秋了。
兩個人都是難得的好人,可趕上這時候,又哪兒能說得清,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呢?
“郁姐,你別急,等我回去了,我再替你想想法子,蘭醫師一個大活人,哪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小六姑娘安慰她說着,又臉色不大好地跟她說,“不過,郁姐,你的成分也不怎麽好……我聽我爹說,這場風波又卷土重來了,比以前還要猛……你身上的身分标簽要是去不掉,肯定是要吃苦的。”
什麽吃苦不吃苦的,苦瓜伴黃連她都當飯吃過,還在乎什麽吃苦?
郁泉秋心灰意冷,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就要走開。
“哎呦喂我的郁姐,你可真是急死我了,你怎麽對這件事就是不上心呢。”
皇帝不急,她這個假太監就快要急死了。
小六姑娘一臉要哭的神色,拉着她不讓她走,說,“郁姐啊,我可真心當你是我姐的,所以我才勸你的,你別不當回事!”
“放在心上又怎麽樣。”郁泉秋看得很開,淡淡回她,“我沒有可以走/後/門的親戚,難道你要我陪那些男人上床,好讓他們把我的資料改了?”
這年頭,有關系就走得是爺爺道,沒關系走,就得走孫子道。
她全部身家加在一塊兒都不到廠長手表價錢的十分之一,還說什麽成分?
盡早還是回去洗洗睡睡吧。
“哎,我老頭如今權利被奪了大半,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忙。”小六姑娘愁眉苦臉地說,“不過郁姐你放心,等我回去了,我一定替你想法子!”
“嗯,謝謝你。一路順風,我沒得什麽送你的,不過你要是想回來,随時可以過來我這邊住。”郁泉秋幹巴巴地說完,就丢了魂兒似的轉身飄回去了。
身後小六姑娘對着她的背影嘆了好幾回氣後,回去宿舍收拾行李下嶺去了。
這幾年來,嶺上從大城鎮過來的人,走了來,來了走,本地的人早就不奇怪前幾天還在喂豬拔草的小夥子小姑娘轉眼間就坐上車被拉走的事了。
所以,就算因為走了醫師,磨子嶺又重新變成原來的那個看不了病就上吊的磨子嶺,大家夥兒還是有滋有味地活着。
準确的說,是照着原樣活着。
依舊是吃了睡,睡了吃,整天的生活重心全圍着吃和穿轉。
漢子四五十歲到了,就買個媳婦,姑娘生下來要不被掐死要不養到十歲賣給人家當童養媳給兒子娶媳婦鋪路。
生了孩子則繼續這樣循環過日子。一代代人,就這樣耗死在磨子嶺上。
就和動物覓食一樣,完全是為了活着而活着。
沒人懷戀走了的醫師們,除了神思恍惚的郁泉秋。
不過,她對于醫師的愛戀和想念,不久就被逼迫得只能在晚上夜深人靜時爆發了,再往後,是根本想都想不了了。
醫師走後不久,就開春了。男女老少陸陸續續回了嶺上,等着廠長發號施令,重新開火。
等來等去,開火的廣播沒聽見,卻聽見管事的和會計每個人拿着大喇叭,一圈一圈地繞着磨子嶺喊:同志們,上頭說了,我們不能只專注于這樣簡單的身體鍛煉,就因為我們工/人朋友只知蠻幹,所以才讓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混進了我們中間,想要破壞我們好不容易得來的勝利果實。這樣的事,是絕對不被容許的,所以,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揪出這樣的人,改/造他們!
啰嗦了一大圈兒,他們到底想說啥?
一大群不識字的土老冒兒,聽不懂他們說得是什麽。
可人到底比動物精明,過了一段日子,心眼多的,就發現廠裏練鋼的爐子被悄悄摸摸運走了,偌大個地方,被改成了一間一間倉庫的樣子。
廠外頭的招牌也換了。不再是某某煉鋼廠,而是換了個樣兒。請識字的人來認,說上頭寫得是某某講習所。
派出所倒是聽過,但講習所是個什麽玩意兒?爐子被運走了,廠長不讓咱們開工煉鋼,沒得工錢,吃啥子,喝啥子?
鬼知道!
一群人跟看見頭次人的猴子似的,整天聚在一處,看一些穿得奇奇怪怪地認不得的人穿梭在鋼廠和山路間,把爐子運走。
叽叽喳喳讨論半天,沒得結果。郁悶得了不得,一些男人将要帶着媳婦孩子回老家的時候,許久不見面的廠長穿着一身蹙新的軍大衣現身了。
還是那副神氣的樣子,挺着将軍肚,拿着大喇叭,高興道,同志們,雖然咱們在煉鋼上沒得大成就,可是如今上頭又分派給咱們一個大任務,只要完成這個,咱們就都是模/範/标/兵了!
年輕的姑娘,誰也沒有閑心聽一個禿頭老男人在那兒吹水。
以往的郁泉秋也是這樣的。但是,這次,她難得的一言不發地聽完了禿頭老男人的話。
并且,還異常認真地一邊聽,一邊琢磨他話裏是什麽意思。
她理解不了醫師為什麽會被拉走,所以,為了理解,為了找到醫師,她願意認認真真地學習這些聽起來就拗口的詞彙。
廠長異常興奮地吹了快有兩個鐘的水,直到把大粗瓷茶杯裏頭的水喝完了,才意猶未盡地說出重點,“總而言之,這鋼暫時是不需要練了,上頭說了,咱們這磨子嶺是個寶地,好好開墾開墾就是第二個蘇湖,所以這些日子,大家就好好幹,可不能辜負上頭對咱們的期望啊!”
好好兒的鋼,怎麽就不煉了?現在才想起來要好好種田,那為了煉鋼被熔掉的農具又怎麽辦?
明事理的男人們旱煙抽了一杆又一杆。
廠長卻不理會這些,興沖沖地說完後,就給廠裏的人分了隊,讓自己和廠裏幾個主管的親戚當了組長,領着一群人,開始開荒。
不論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統統都要幹活。
從清早雞叫第一遍開始,一直到月亮偏到東邊樹梢為止。
連續幹了十幾天,連隊裏頭那幾頭老牛都累的倒在草稞裏頭動不了了,廠長卻沒有半分給她們放假的意思。
但大家能忍就忍了。畢竟麽,為了讨生活,幹什麽是容易的?
可是,在大家興奮地等着月底結賬的時候,廠長卻慢慢悠悠地呷一口茶,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紅本,慢條斯理地對他們說,同志們,咱們不時興結工錢啦,那簡直就是資/本/家蠶食咱們工/人的代表,上頭說了,從今往後,咱們就以記工分來代替工錢!
☆、42
一石激起千層浪, 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什麽叫工分。
可能是怕底下人鬧事, 廠長馬上站出來解釋說, 這工分啊, 就和學生仔們考試一樣一樣的,就是說同志們幹得越多, 記得分就越多,到最後得的東西就越多哇!
真是這樣兒的麽?沒人知道。
反正聽說全國都是這樣弄的, 那可能這樣做, 就是對的吧。
沒人反駁了, 大家順從地過着日子。習慣地發了幾句牢騷就散了。盡管那日子比以前更苦,更累。
活做的多, 工分也多, 以工分換到的錢卻越來越少,米糧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個勁兒的在長。
漸漸得,一些人家就買不起米, 買不起面了。轉而用磨得玉米苼子伴上野菜做吃的。
幾個月下來,各個變得又黑又瘦的。
郁泉秋也不例外。不過, 她盡是瘦了。
知道磨子嶺春夏的日頭毒, 所以即使是在野地裏做活, 她也不忘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的。
白是比人家白了一些,可因為她沒什麽心思吃飯,加上想要省下米糧給她老娘女兒,從原來的一日三餐減到了一日兩頓。
勉勉強強讓自己不被餓死的程度。
嶺上原來過來的年輕人都走得差不離了,在春後不久, 就連李建魁他們的鏟雪隊也要撤走了。
那天日頭還不錯,李建魁叫人把她從田野裏喊出來,在一個小坡上等着她。
自從他們在年關分別以後,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面了。幾月不見,他整個人變得比從前頹喪了好些。
胡子拉碴的沒心思刮,身上軍大褂的領口都翻了起來也沒空管,臉上也黑瘦不少。
她過去時,他正蹲在一個木樁子跟前,抽着磨子嶺上自産的旱煙。
煙葉燃燒起來時愀得人不住地想要流眼淚打噴嚏,看她淚眼朦胧地拿袖子捂住鼻子時,李建魁貼心地把煙滅了。
煙蒂丢在地下用腳踩了好幾下,才哀哀地擡眼看一下她,啞聲跟她開口說,“泉秋…我要走了。”
這個時候,她實在不好說什麽,只能低頭,幹巴巴回,“嗯。我知道了,你…一路小心。”
李建魁的臉色瞬間暗淡下來,望着她欲言又止。可能他還想求一些她其他的話,比如你最近過得好不好這樣客套的話的。
可是她實在是說不出來話了。
她如今累得連醫師都沒功夫多想,又哪裏有閑心抽功夫去跟他說一些什麽話,關心關心他如今的生活怎麽樣?
她沒有那個心力了。
可能是成分特殊,分給她的活比普通的姑娘都多些累些,她比農田裏的水牛還要賣力幹活,卻沒有水牛那個待遇,能得生産隊上上下下當祖宗一樣的照拂。
公家的東西,弄壞了是要坐牢的。一個人抵一頭牛,太虧。
是牛虧了。
所以全生産隊對那幾頭水牛比對父母都上心。
至于她這種犁不了田,挑不動擔的人,有誰去管?
肩膀上被挑子壓得都是水泡,也只能半夜回來的時候,一個人對着煤油燈,一邊無聲地哭,一邊咬牙把水泡挑掉。
她又沒有男人,這些分給她們家的活,她不幹,誰幹?難道讓她老娘和幾歲的女兒去幹?
盡管也有趁着她吃着苦,想要趁虛而入的,但都被她不留情面拒絕了。要是有人想對她用強的,她就跑到廠長那裏告狀。她算是看出來了,廠長因為她的身分不敢動她,還只能幫着她訓斥那些地痞流氓。畢竟改/造改/造,人都死了還改造什麽?
有些事情,有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
廠長有個表親,對她垂涎好久了,卻因為顧忌她的身分不敢對她下手。同在生産隊裏的其他姑娘可就沒這麽好運了。
她有次晚黑下工回來,聽見公田旁邊為了灌溉莊稼而打得井裏頭傳來“撲通”一聲響,本來以為是掉進裏頭的石頭,第二天清早起來,才知道原來是東頭柿子樹底下住的姑娘投井了。
原因麽,都是心知肚明的。
從這以後,她每天出去都習慣性帶一把刀。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自殺的。她就這樣在夾縫裏勉強活着。
沒人心疼她。不是每個人都像醫師那樣疼她的。
這些日子,廠外頭的圍牆上貼的标語也變了。從全民煉鋼變成了全民大生産。
全國的東西,就是要厲害些。什麽事都要為這大義讓路。
以前煉鋼的時候,七八十的老人和十歲往下的孩子,還能輕省點。
老人四野裏撿撿柴火回去燒飯,孩子們跟着廠裏一個讀到初中的青年人認認字。
可是如今,全國的人,沒一個是輕省的。
她老娘,快七十了,還得下到滿是泥的窪田裏和年輕人一道栽秧。牧牧雖然小,卻也要幫着十歲出頭的大孩子在磨坊裏頭推石磙。
這是全/國/人/民每個人都要做的事,你不做,是不是為了搞特殊,好破壞咱們的勝利果實?
每次幹活回來,看她老娘不住地捶腰,牧牧撲到她懷裏哭手疼腳疼,她的心肝就和碎了一樣。
有什麽辦法?沒有辦法的。
外頭的風氣越來越壞,早上挂在竹竿上的衣裳,晚上去收,就不見了。曬在外頭的菜幹也經常沒了蹤影。
無可奈何,她只能過去一個大爺家抱了條小狗回來,拴在外頭,看着家防着人。
別人的心越來越壞,她的心越來越累。看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來,估計要不是有她老娘和女兒牽絆着她,她就得和生産隊裏幾個被欺負的姑娘一樣投河了。
這樣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北邊那裏有大片的荒地,上頭緊急抽調全國的青年過去開墾。我就報名了。”李建魁繼續對她說道。
“那很好啊。”勉強扯了抹笑在臉上,郁泉秋道,“你小心點啊,我聽說那邊天冷,冬天連腳掌都能凍掉的。”
“我本來想,要是我們結婚了,我就帶着你和大娘牧牧一塊過去的。”李建魁憂郁地看着她,猶豫說,“上頭認命我當了連長,跟着我到了那邊,你就不用那麽苦了。”
“我不苦啊,我活得很不錯呢。”郁泉秋笑得更開,以表現自己簡直活在了蜜罐裏,“你安心過去吧,不用管我……北邊兒可有大把好姑娘等着你呢,你為了我一個有了孩子的女人,不值得的。”
她話到這個分上了,李建魁當然知道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了。不過,他還是有些不明白,望着她,紅着眼睛痛苦道,“泉秋…我到底哪裏不好?要是你嫌我對牧牧不好,我們以後不要孩子了,只疼牧牧一個,好不好?”
對于看重子嗣的男人來說,這可能是他最大的犧牲了。可惜,郁泉秋從來就不信男人的鬼話。
他們和女人談情說愛時,滿嘴都是甜言蜜語,可當他們得到女人以後,就再也不會把地位子嗣和女人擺在同一個位置。
“沒有,你很好…是我不好,攀不起你。”郁泉秋淡淡說着,山坡上的風吹起她面前一縷頭發,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瘦得跟紙片一樣。還是馬上就能被風吹走的那種。
“建魁,你是個好男人…不要再跟我糾纏不清了,過去那邊,找個好姑娘就和她結婚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盡管她神色冷淡,李建魁卻還是硬要纏着她問個究竟。“我不相信…你這麽拒絕我,是不是還念着耿雙年?他已經和人結婚了,你不要再想了!”
耿雙年結婚了,和誰?醫師麽?
郁泉秋的心忽然被這句話提了起來,裝作當真喜歡耿雙年而聽見這話嫉妒的樣子,問他,“真的?和誰?”
“你也認得,和蘭醫師他們一屋的李婉莳。”
聽見“認得”兩個字,郁泉秋都已經想好了再見到醫師要怎麽打她了。
及至聽見記者的名字,她才暗自舒了口氣,還是裝作不可置信地模樣,繼續套他的話,“怎麽是她!她長得又不是很好看,要是蘭醫師我還能輸得心服口服!”
“結婚也不是都看容貌的。李婉莳的爸和耿雙年他媽和如今上頭當/權的人親近,為了聯合起來,當然樂見結成兒女親家。”
李建魁不疑有他,和她解釋道,“反觀蘭醫師,聽說她父親…反正不可能是她的,耿雙年雖說喜歡她,可他媽是不會同意的。不僅如此,我聽人說,為了讓她兒子斷了念想,她還和上頭說了,把蘭醫師弄到西邊的通山去了。”
說着,他頓了一下,“這老太太也是心狠手辣,只想到自個兒的兒子,沒想過通山是什麽地方,讓人家閨女過去不是禍害人麽。”
媽的,耿雙年他媽,簡直是個老巫婆!
郁泉秋聽了,心裏把耿雙年他媽倒過來翻過去罵了幾百次。心頭又憂又喜,喜得是知道了醫師過去哪兒了,憂得是不知醫師怎麽樣了。
聽李建魁話裏的意思,醫師去的那個地方,似乎比這磨子嶺還要慘。
幾個月過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她是怎麽過來的?
她過得苦,好歹還有個親人在身邊,醫師就一個人,會不會受人欺負?
沉重的心思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卻見不到她。
☆、43
李建魁約她見面後不久, 就跟着鏟雪隊撤走了。
怕她被欺負, 還特地當着全廠人的面兒對廠長和他手下的人淡淡提了一句, 我李建魁蒙上頭看重, 如今過去東北開荒當連長,最放心不下的, 就是郁同志,還請廠長多多照拂照拂她, 我往後跟她寫信, 要是聽見她說了什麽不好, 可就怪不得我不顧鄉親情面了。
普通人家,兒子幹到排長就該做夢笑醒了, 何況還是連長這個在磨子嶺上能壓死人的官兒?
聽見他這麽一說, 廠長立刻點頭哈腰,連忙低頭向他保證,一定好好對待郁同志的生活。
托了李建魁的福, 壓在她身上的活兒總算是減了一些。不過,最讓她得感謝李建魁的, 還是他告訴了她醫師的所在。
好像在沙漠裏走了幾天幾夜的人突然碰到綠洲一樣, 醫師的消息對于她來說, 無疑就是甘霖,将她荒漠的心田一下子滋潤了。
每天在地裏頭,被毒辣的日頭曬着,跟着老牛一塊兒氂草也沒得什麽苦和累了。
就像廠裏嶺上新近成立的文化隊裏年輕小丫頭唱的:革/命就是那太陽啊,溫暖人民給希望啊。
響應主席對青年人的號召, 隊裏頭都是十來歲的小姑娘。
小丫頭們雖然年紀小,嗓門卻像春天的布谷鳥似的,輕快得很,唱出來的歌調子不怎麽好聽,勝在音色好。
有時候她累了,直起來腰抹汗的時候,也會哼上那麽一兩句,革/命熔爐火正紅,溫暖人民造英雄……
溫不溫暖她不知道,在磨子嶺上,四五月的天,曬得人要蛻層皮,也不需要溫暖。
但自從知道了醫師的消息以後,她往後每天不管多累,都能夢到醫師。
還是那副溫柔貌美的樣子,有時是穿着她剛來鋼廠時的清領的白衫,有時是那件能襯出醫師修長身材的軍大衣。
穿得衣裳,臉上的神态不論怎麽變,那分蝕骨的溫柔和她淺笑時眉間的微小動作,在她的夢裏都清晰的很。
有幾次,她甚至夢見醫師站在她家門口新栽的香樟樹底下,對着她招手笑。
墨染一樣的眉毛彎起來就和下工時挂在樹梢邊的月牙兒似的,背後的香樟已經長得又高又大了,日頭曬下來觑過樹影子,映在醫師的身上,斑斑駁駁的,讓她心裏喝了燒酒一樣,又疼又醉。
想和她打招呼,張了嘴,卻總是喊不出來話,着急得出了一身汗後,驚醒了,才知道自己竟然又做夢了。
每回醒過來都是在半夜。
她沒有鐘表,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時候,只是看看外頭的月亮還高挂在南邊,總算知道該是半夜。
一邊看着外頭的天色一邊想着醫師,不知不覺時候就都過去了,抵不過困意要睡過去的時候,外頭催上工的哨子就響了。
每天睡得不夠,時候久了,就連牧牧都察覺到她經常精神恍惚了。
有天晚上,她下了工剛回來,就見小家夥小鴨子擺蹼一樣“突突突”地跑了上來,她正奇怪小家夥怎麽那麽晚還不睡,就見她獻寶似的,從背後拿出來一個芭蕉葉子,對她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你是不是晚上熱了睡不着?我幫你扇扇,姥姥說了,你要好好睡覺,不然,就要生病了。”
說完,她真的擺着那芭蕉葉左右扇了起來。
涼風吹在她臉上,讓她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淌。
小家夥幾個月以來,明顯的黑了,瘦了,芭蕉葉子那麽大,扇了幾下就拿不住了,累得手疼還噘着嘴不肯放,固執地要給她扇風。
她看得心疼得厲害,趕緊把她抱住不讓她再扇了。
摸摸她瘦下去的肩骨,想起她每次推完石磙回來讓她給她挑水泡的哭聲,心裏就好像吃了十斤黃連一樣苦。
牧牧今年才幾歲,就要受這樣的苦,她還那麽小,她有什麽錯,怎麽還要跟着她來吃苦改/造?
她不明白,也不想知道革/命是怎麽送溫暖給人民的。她只知道她的溫暖就是醫師,再見不到她,她估計就沒力氣再活下去了。
所以她想,一定得想辦法過去通山一趟,不然,長久見不到醫師,她真的要死了。
打定主意以後,她就想法子打聽怎麽過去通山。
這種時候,是沒有車隊要往外頭開的的。要想出去,只能走磨子嶺小鎮上的汽車站。
可今年開春後,不知怎麽,那汽車站就成了鎮長家開的一樣,收費一提再提。她托人問過,過去通山,來回一次要十塊錢左右。
十塊錢,加上路上的吃飯錢,不備之需的錢,零零總總,她覺得至少要三十塊錢才夠。
所幸上工的時候,主要是給工分,也會給一些錢。雖說不多,盡力湊一湊,她相信好歹是能湊夠三十塊的。
而且,在上工之外,她還發現一條賺錢的法子。
在醫師她們走的第三個月,一輛敞篷的解放綠皮車又拉了一群手提着行李的人過來。
和醫師她們這樣年輕的人不同,裏頭的大多是五十歲往上的老太太老頭子,一個個頭發斑白了,蹒跚着步子,精神頭不是很好,身上都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衣裳,暗洞裏頭的灰老鼠一樣,讓人看了,覺得很不體面。
聽廠長介紹說,這是從首都直接拉過來的,和她這樣單純因為成分需要原因改/造的不同,這些人,大多是需要重點關注的對象,不好的資料厚厚的寫在檔案裏頭,是要重點改/造的對象。
果然如小六姑娘說的一樣,磨子嶺只合老頭兒老太太進來改/造的。只是這些人,不管年紀怎麽大,還是要進那個講習所裏頭學習的。
所以,在這一群人到來的第二天,廠長就讓廠裏的幾個年青力壯的男工當了這群人的改造排長,讓領着他們幹活鍛煉。
他們不但住的地方要自己一塊泥胚一摞茅草地親手蓋上,菜園水井都要自己開自己挖,有時候,廠長還讓他們幫着下下地,栽秧啊,放牛啊,全都得幹。
活兒太多太重,衣裳就沒空兒洗,好在這些人活兒多,每個月的錢給的也怪多,有了錢,就趁上工的時候偷着拜托住在周圍的住戶們幫幫忙洗洗衣裳。
洗一次,收幾毛錢,她覺得挺劃算,比在田裏頭累死累活賺得多,于是她就靠這個慢慢兒攢着錢。
世道變了,人心也在變。這些人在廠裏的本地人看來,應該是屬于最低等的、能欺負的那種。
所以,那幫子老頭老太太佝偻着腰辛辛苦苦種的菜,比如韭菜,常常剛長了些兒芽,就被割走了,托給人洗的衣裳,也常常就不見了蹤影。
廠裏頭的人得意于為國家做了貢獻,替國家教訓改造了這些人,她倒是沒覺得這群老頭兒老太太怎麽不好了。
男的一個個談吐都文明得很,一個髒字兒都不蹦,比那些一到了夏天,就光着黑黢黢的膀子,身上臭氣熏天,滿嘴“艹你娘”,專門想着怎麽拐人家閨女上床的本地男人好多了。
老太太也很和氣,不像那些惡婆婆似的,牙尖嘴利的不讓媳婦吃飯。
而且,他們還總是給她一種她爺爺的錯覺。不是說年紀,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爺爺從小在城裏的小書坊裏頭當學徒,幫着掌櫃的印印書報,耳濡目染的也就知道了許多故事,她小時候,最喜歡抱着她跟她講。
這一群老頭老太太們知道的典故比她爺爺知道的還要多,有時候幾個和她熟識了的大爺大娘得了閑功夫,偷着送衣裳過來了,看見她的牧牧坐在小板凳上拿寫字板在寫寫畫畫的,就會忍不住摸摸她的頭,抱着她親兩口,再教教她字怎麽讀,畫兒該怎麽畫,當真是把她當成孫女兒在疼。
托他們的福,牧牧這段時候,比上學知道的東西還要多。
因了這個,她對這群大爺大娘們也都客客氣氣的,有什麽忙能幫上的就幫,實在不行的再想辦法替他們找找別人幫忙。
一來二去的,在整個講習所裏頭學習的老頭兒老太太,差不多都認識了她,因為她不會把衣裳偷走,價錢比較公道,而且為人和氣,漸漸的,大家都默契地只把衣裳送到她這裏。
而且,怕她累到了或是傷壞了手,一次性不會送太多過來,就是實在要穿了,也會因為不好意思,在送來衣裳的時候,順帶送上一兩瓶本地專管護手的紅霜油。
衣裳多了她和她老娘兩個人的确是有些忙不過來,于是她就在一次過去鎮子上打聽通山消息的時候,順帶領了兩個姑娘回來,幫着她幹活。
倆人,一個是啞巴,已經十五歲了,怕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啞巴,沒男人敢要她,爹媽嫌棄養着累贅,一邊罵着養了賠錢貨,一邊就把她攆了出來,她在鎮上替一個大爺寄信的時候,她剛巧就在郵局邊上,穿得破破爛爛的,頭上纏辮子的毛線都短得快斷掉了,不知道從哪裏撈了一簸箕的螺獅,在她走出郵局的時候,怯怯地走上來示意她要不要買。
還好那時候是大熱的晌午頭,巡街的小将們都回家睡覺去了,不然,一定得把那傻丫頭以“妄圖複/辟資/本/主/義經濟”的名義逮回去。
還有一個,也是十五歲,不過她八歲就被賣做童養媳了,那時候她丈夫剛出世,沒等到丈夫長大,卻在十四歲的時候,被個男人騙着懷了孕,婆家生氣把她浸了豬籠,不過她命大,磨子嶺去年發了大旱,河水沒把她淹死,流産也沒把她疼死,在河灘上緩過勁來後,她就一個人跑了,四處找工做,碰到郁泉秋的時候,她正幫着鎮上的鐵匠拉爐子。
她過去替大爺大娘們重打農具的時候,無意間就聽見鐵匠跟她說了那姑娘的身世,一邊嘆氣一邊跟她說,大閨女啊,這日子不好過啊,說是要集體幹活,可是你看看,這打鐵的哪樣東西不是阿自個兒出的,一群人整天逍遙快活,只有阿們這樣的老實人才會幹活。這替阿拉爐子的小姑娘,怪可憐的,阿這常有些二流子過來,不大安生,大閨女啊,你不是從廠裏頭下來的麽,能不能把這丫頭帶着跟你一塊兒過去廠裏頭幹幹活?廠裏頭畢竟屬于國家管的,阿這麽老了,打也打不過那幫人,她要是被那幫人欺負了,怎麽搞?
鐵匠和她說得聲淚俱下的,她也覺得這小姑娘跟她遭遇挺像,嘆了口氣,把人都領了回去。
請了個大爺在她們屋裏頭又隔了屋子出來,讓人住着,對外就說是她的兩個表妹過來投奔她了。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她的親戚關系。
有了兩個人幫忙,每天日子也好多了些,而且倆小姑娘心地不錯,對牧牧像對親女兒似的,也不求什麽,一日三餐給管飽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她在一邊看得心酸。這世道這麽艱難,也不知道醫師是怎麽過的。
這樣又過了兩個月,磨子嶺進入七八月份最熱的時候,她有天打開錢罐子一看,竟然攢了快有五十塊錢,看醫師應該綽綽有餘了,剛要滿心歡喜地抱着錢過去找醫師的時候,磨子嶺上又派汽車送來了兩個人。
☆、44
當然不可能是上頭把她的醫師又送還給她了。
不過, 這倆人跟醫師長得還挺像的。
彼時, 在看見面目慈祥的老太太攙扶着似乎腿腳不大好的老頭兒一步一拐地往前走的時候, 路邊剛端着一盆衣裳從小溪邊走回來的郁泉秋差點兒要過呼吸了。
哦, 天吶,她還等着往後跟醫師粘糊得差不多了, 把醫師一根骨頭都不剩的吃完再去面對她的公公婆婆的呢,誰知道竟然在這樣的時候就見面了!
別問她怎麽一見人就知道是她公婆的。實在是, 能生出來醫師那樣仙兒似的女子的人, 能是等閑之輩麽?
幾乎在瞬間, 郁泉秋就知道為啥醫師身上總有股仙氣兒了。
因為她的準公公,就是穿着灰不溜秋的工裝, 也是一身儒雅的書生氣, 而她的準婆婆,雖說上了年紀,臉上有了風霜留下的滄桑, 可從她保持良好的身形和她的氣質上頭來看,也是不難看出她年輕時該有多好看的。
她的準公公是高官兒, 婆婆聽說年輕時候是文化團裏頭的臺柱子, 怪不得呢。
媽的, 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郁泉秋郁悶地想,還好她和醫師生不出孩子,否則,萬一那娃像她, 該咋辦?
“小同志,請問講習所是走這邊的路麽?”她正瞎想,耳邊就傳來一聲問話,聲音溫潤的很,她擡頭,她的準公公正對她溫和地笑。
年紀望着該有五六十,頭發都灰白了,看着還是依舊有一股玉樹臨風的樣兒。嗯,果然醫師氣質上比較像她爹。
“小同志?”許是看她沒什麽反應,她的準公公不得不又問了一遍。
“啊,我叫郁泉秋,叔叔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