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師……咦,那蘭醫師去哪兒了?蘭醫師……蘭醫師……”
說着,她四處喊起來,偌大的地道口裏,不斷回蕩着她輕飄飄的聲音。
蘭善文沒回她的喊聲,因為她覺得,懷裏的人也不是在喊她。
她只是嘆息着将懷裏人抱得更緊,努力把自己身上的溫度傳給她。
鬧騰了一會兒,郁泉秋就沒力氣了。滿臉通紅地窩在醫師懷裏,傻呆呆地對着火堆出神。
那火“噼裏啪啦”地燒得旺,青煙一陣陣地往外頭飄。蘭善文怕她睡着了又打起擺子來,就不停在她耳邊絮聲說話。
直說得她口幹舌燥,也不見小郁同志回話。蘭善文也不在意,繼續在她耳邊擾她,實在找不到話說得時候,就在她耳朵旁邊碎聲背毛/主席語錄。
從“青年是□□點鐘的太陽”背到“貪污和犯罪是極大的犯罪”。啰哩啰嗦的一大堆,也不管人小郁同志樂不樂意聽。
不過她的騷擾還是有些成效的。起碼,郁泉秋沒有睡着的意思,只是由她抱着,面對火堆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蘭善文估摸着自己把整本毛/主席語錄背得差不多的時候,外頭忽然隐約傳來了喚她們的聲音。
細細聽着,似乎有兩男兩女。耿雙年和她的兩個室友,就不知道那一個男聲是誰了。
她和懷裏姑娘的衣裳都還在烤着呢,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讓他們見了,吳頌竹她們兩個女人也就罷了,要是被男人也看見了,就太不像話了。
想着,蘭善文在她耳邊輕輕道,“泉秋,好像有人來找咱們了,咱們先把衣裳穿上,好不好?”
懷裏的人不想理她,并轉過了身,淘氣一樣把頭整個兒埋在了她懷裏,充當鴕鳥。
好吧好吧,病人最大,人家發燒了是變得沉穩,郁小同志發燒,就變得比小孩子還要黏人了。
她現在這樣兒,簡直比牧牧還要小了,傻傻乎乎的,格外惹人憐愛。
蘭善文看着她無奈地笑,貓腰替她将一邊的衣裳勾來,在她後腦勺晃了晃,“泉秋,穿衣裳了。”
也不知道是真燒得傻了,還是純粹不想理她,郁泉秋死死埋在她懷裏就是不動彈。
耳邊的呼喚聲聽着越來越近。蘭善文有些着急,也顧不得她願不願意了,抱着她想把她身上的大衣脫下來。
“你想耍流氓嗎?”
正忙活呢,就聽見郁泉秋的問話。
她尴尬地擡頭,郁泉秋燒得通紅的臉上滿是無辜的表情,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瞅着她。
搭在她肩上的手瞬時不知該往哪裏放好。
蘭善文幹咳一聲,趕緊搖手替自己辯解說,“你之前不是不想穿衣裳麽……我聽見好像有人過來找我們了,裏頭有男人呢,咱們這樣穿……”
她話沒說完,郁泉秋就慢慢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褪下來了。
郁小同志被稱為美人,是絕對有道理的。身材勻稱,該大的地方目測一只手握不過來,該翹的地方以一個弧度彎下來,讓人看了眼饞得想摸摸。
鎖骨也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樣落擴在白皙的脖頸下。在跳躍的火光下,在外頭鋪了好幾層厚的白雪的映襯下,有種說不出來的美。
她怯生生地把衣裳脫了,又怯生生地盯着醫師看。模樣兒活像是犯了錯手足無措怕被責罰的小孩子。
“真乖。”蘭善文也像是哄孩子那樣,笑着表揚了她一句,而後溫柔地對她招手,“過來,我替你把衣裳穿上,外面好冷的。”
看郁小同志猶豫地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有些不情願。蘭善文聲音放得更柔,怕驚到她一樣,“不冷麽,泉秋,過來啊。”
“好!”郁小同志不知是把她當成她媽了,還是把她當成糖了,歡喜地笑應着,蹦噠蹦噠地跑過來,卻躲過她要給她穿衣服的手,一頭鑽到她懷裏,雙手摟住她的脖子,頭埋到她脖頸裏,哼哧哼哧道,“冷……”
你這樣,能不冷麽……蘭善文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幼稚的行為,卻也沒多說什麽,拿過來她幹得差不多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慢慢替她穿上。
郁小同志乖順異常,讓她擡手就擡手,讓她擡頭就擡頭。不大一會兒,她就将她原來身上的衣裳穿得差不多了。
天性謹慎心細的醫師在替她穿上衣裳後,端詳了一番。
怕她冷,把自己的大衣緊緊裹在她身上,又怕她出去踩到雪時再把鞋子弄濕了,就把她媽特意趕在她過來這邊工作前,給她買的牛皮長靴和塗了桐油的外披都套在她身上。
看她包得嚴嚴實實的了,醫師才彎起來自己溫柔的眉眼,把自己身上打了補洞的薄襯衫系好,拉着她坐在火堆前頭,等着他們找過來。
郁小同志也就乖乖地由她拉着,靠在她身上,對着火堆發呆。
她燒這一堆火,不僅是為了取暖,還是為了防野獸和讓她們快些被找到。
看到從洞裏飄出去的青煙,雙年他們一定會找過來的。
她打得主意不錯。
帶着郁小同志在洞裏坐了好一會兒,那喊聲越來越近,直至一陣雪“簌簌”地落下後,洞口就露出來四張年輕的臉來。
忠厚的耿雙年一臉的焦急,看見她後,瘦削臉上的焦色才解了幾分,換上一副欣喜若狂的神色。
小跑着就要上來抱住她,“善文,可找到你了!”
卻因為靠在她肩上的郁泉秋,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收回去,看着她,急道,“善文,你怎麽掉到這洞裏了,要不是看着從這裏冒出來的青煙,讓我去哪裏尋你?”
後頭走上來的吳頌竹看看她,又看看她半環着的郁泉秋,不自覺皺眉道,“善文,你招呼也不打一聲兒,突然之間從山路上跑了就是為了……”
她話沒說完,就被一邊的李婉莳拉到身後去了。
人精記者笑呵呵地打馬虎眼,“哎呀哎呀,人找到就好麽,耿醫師你也別急,看蘭醫師這不是好好的麽。”
“對不住,讓你們操心了。”蘭善文歉意地看着眼前忠厚的男人,淡淡笑道,“我以後出去,一定事先說一聲。”
“是哇,人找到就好,耿老弟,你這麽急,你這媳婦又跑不掉。”笑呵呵地,跟在他們身後的男人也開腔道。
他穿着一身深綠色的毛呢軍用大衣,是剛解/放那會兒美國洋行裏頭賣得最時新的那種。
戴着一頂軍帽,帽檐底下遮着古銅色的臉,兩道劍眉斜飛在剛正的臉上,和唇邊一抹濃密的胡須襯着。
和瘦削文弱的耿雙年又不同,他一看就是個在軍隊裏摸爬滾打慣了的。
蘭善文禮貌地打量了他一眼,詢問道,“這位是?”
“哎,善文你跑得太快,都沒來得及給你介紹介紹。”擅長在各種人間插科打诨的記者笑嘻嘻地一手攀在那男人肩上,一邊對她道,“這位名叫李建魁,是鐵道那邊派過來軍幹的,別看人長得兇惡,心思可細着呢。”
“得得得,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有着堅毅線條的男人笑說道。
也沒把她挂在自己肩上的手拿開,只看看她,又看看背對着他們靠在她身上的郁泉秋,道,“咦,這位同志是怎麽了嗎?”
“她發高燒了。”視線投向靠在自己肩上的郁泉秋,蘭善文憂郁道,“怕是燒得不輕。”
“那咱們快點回去吧。”李婉莳聞言,連忙道。
“嗯。”蘭善文答應一聲,艱難地半抱着郁泉秋起了身。
見她那吃力的樣子,李建魁連忙上前,伸出手對她道,“我來抱吧,待會兒要爬出洞,蘭同志你一個人恐怕不行。”
郁小同志燒得已經暈乎了,臉紅撲撲的埋在她懷裏。
怕她真燒壞了,蘭善文點點頭,把懷裏的女人扶到有着強壯體魄的男人面前,輕道,“謝謝同志了。”
“沒什麽的。”男人笑了笑,伸手接過了郁泉秋。
在看見她的臉時,愣了一瞬,眼裏冒出驚豔的光來,随即不着痕跡地把自己的情緒隐去,打橫抱起了她。
“好吧,人齊了。咱們快點走吧。”吳頌竹道,“這地方真是冷死了。”
☆、第 20 章
郁泉秋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那地道洞裏出來的,也記不太清自己是怎麽回家的。
只是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隐約看見自己炕頭一直守着一個女人。
她下意識覺得那肯定是她媽。等睜開眼醒了,果然看見她媽端着個小花碗站在炕沿前。
老人家眼眶熬得通紅,灰白的發絲又多了幾分白。看起來好像又老了幾歲。
“媽——”她哽着聲喊,心裏憋得難受。覺得自己可真是個不肖女。
“四兒啊,你可醒了,你這孩子,你可把媽吓壞了!”
她媽說着就哭了,急急忙忙把小花碗往她面前遞,“四兒,這是媽熬的雞湯,你快喝了。”
郁泉秋皺眉,虛弱道,“媽,我又不是什麽貴人,你怎麽搞這些東西。咱們家喂的都是抱窩的母雞,殺了它,明年的小雞怎麽弄?”
“哎,媽心裏有數呢,這不是咱們家的東西……四兒你快把這湯喝了啊。”
意識到說漏了嘴,她媽趕緊改口閉口不說了。
郁泉秋卻沒那麽好唬,臉色一變,問道,“不是咱們家的東西?那這是誰家的?”
她媽起先還推脫說是她說錯了,但架不住她的再三追問,好容易松口說,“這是隔壁蘭醫師送過來的。”
果然是她。
郁泉秋聽了,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頹喪地躺倒在床上,對着屋頂發呆。
“善文那孩子真是個好的。你病的這兩天,每天過來守着你紮針,看我忙不過來的時候還幫我打理打理農活,接送牧牧上學。……她要是個男人,把你交給她我就放心了。”
提到蘭善文,她媽話也多起來,碎碎念着蘭醫師怎麽怎麽好,外頭人怎麽怎麽誇她。
聽在郁泉秋耳朵裏,卻只記住了一件:她病時,醫師一直守在她床前。
原來那女人的影子不是她媽,是蘭善文。
想想,她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就像上頭批下來的紅/頭/文/件再怎麽多她的工資都不會漲一樣。
醫師再怎麽好,都不會是她的。
她神色慢慢冷淡下來,阻止她媽繼續誇醫師的行為。“媽你別說了,人家不過是可憐咱們而已。”
“哎你這孩子——”她媽還要出口的話就都堵在喉嚨裏,看着她,老邁的眼裏現出了幾分心疼。
走近她床沿,長滿繭的手摩挲着她的臉,目光緊緊盯着她不放,試探問說,“四兒啊,你跟媽說說,你是不是真個兒……真個兒想和蘭醫師過日子?你從小就在這上頭倔,媽生的女兒媽自己知道,你就不能人對你好,前頭的牧牧爸是,蘭醫師也是,四兒啊,你也別死心眼兒,他們跟咱們能一樣麽?”
是啊,她是不能得別人半點好,不然心裏骨裏念念生生的都是她。
她是真個兒想和蘭醫師過日子。都想得快要發瘋了。
但她能說嗎?
先不提說開了這件事蘭醫師會不會更不理她,就是傳了出去,被鋼廠裏頭的人發現了,她們就是再清清白白的,莫多罪名的屎盆子也得不停的往她們身上扣牢了!
她還有老娘,還有個幼年的女兒,天性溫柔孝順的蘭醫師還有雙親要養,她怎麽敢說,怎麽能說!
胸口哽了一塊血似的,郁泉秋緩緩吐出一口氣。
在她老娘緊張的注視下,慢慢笑了,“媽您說什麽呢……蘭醫師不是個女的麽,我腦子也不是被燒糊了,怎麽會對她有什麽想法兒?”
“哎,我就說麽,我女兒怎麽會不人不妖的看上蘭醫師了呢,外頭的那些人就會亂扯一氣。”
聽了這話,她媽頓時高興起來,長滿皺紋的臉也花兒似的旋開,慈祥地摸着她頭發,道,“四兒啊,你自小就是個省心的,所以媽也不急你會幹出什麽事兒來,可是四兒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是為了牧牧也好,也該找個人家了。”
知道女兒不會有這方面的想法兒,老太太也就是随口說一說,就跟口頭禪似的說着說着帶出來一樣。
誰知,往常鐵定會一口回絕的郁泉秋,這回子态度卻跟日頭從西頭子出來一樣,前後轉變得厲害。
竟然主動問她說,“媽,你能幫我找找,有沒有什麽好的男人,給我介紹麽?”
這話把她媽驚了一跳,确信她沒被高燒燒壞腦子後,高興地嘴都合不攏了,把小花碗往她手裏一塞,興沖沖地就要出門。
她趕緊叫住她,“媽,你去哪兒?”
“去找你曹嬸子!”她娘笑呵呵地回頭說,“她可是咱們這磨子嶺嘴皮子最耍呱的,找她,一定能替你尋個好丈夫。”
說完,她就高興地踏出了門。
老太太一把年紀了,腿腳倒是利索,比年輕人走得都快。一會兒就沒得人影了。
看着她媽走了,她才傻呆呆地盯着手裏的小花碗發愣。
“媽媽,湯要涼了。”
出神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黃鹂鳴啼般脆聲聲的聲音。
她擡頭,女兒那張被凍得通紅的小臉不知什麽時候冒在了她炕邊上。
她看得一陣心疼,伸手招她過來,“牧牧,怎麽凍成這樣?很冷麽,過來媽媽這兒。”
女孩兒乖乖地走上前讓她抱住。
也不知道小家夥跑哪兒玩去了,身上結了冰碴子一樣冷。
郁泉秋心疼地一邊把她鞋子脫了抱到炕裏跟她一塊兒暖着,一邊把手裏的湯喂給她喝。
女孩兒卻撅着嘴把頭偏向了一邊。
她一愣,剛想問女兒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就見小家夥眼眶通紅地轉過臉,對她道,“媽媽,我不想上學了!”
“不上學怎麽行?”聽說,郁泉秋想都沒想地反駁道,且為了增強吓唬女兒的效果,她還特意板起臉,裝作生氣的樣子。唬她說,“你不上學,媽媽以後就不給你吃飯了。”
“不吃就不吃!我就是不想上學!我不想用蘭阿姨的錢上學!”她懷裏的女孩子卻完全沒有被她的話吓住,反而慢慢哭了出來,硬跟她頂撞說,“我不要“女爸爸”,我要真正的爸爸!嗚嗚嗚……”
郁泉秋身子一僵,臉色不好地消化着她話裏的意思。
好一會兒,才顫聲問,“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什麽“女爸爸”“男爸爸”的,這明顯不是一個幾歲的孩子能說得出來的,一定是誰在背後說,教壞她的。
“學校裏的人都這麽說,連老師都這麽說!”女孩兒慘兮兮地哭,臉上眼淚鼻涕都糊在了一塊兒,讓她幹淨清麗的小臉成了花臉貓。“他們說,說……嗚嗚嗚……我不喜歡蘭阿姨,我也不上學了……媽媽……媽媽你不要讓蘭阿姨當我爸爸好不好?”
小孩子的世界還太純淨。他們分不清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只知道和別人不一樣就是不對的。人,總是祈求消除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從而達到自己崇高的人生高度。
在女兒一聲比一聲響的哭聲裏,郁泉秋慢慢明白了為什麽小家夥從學校回來時衣裳總是濕的,為什麽有時身上會青一塊紫一塊的,也明白了她對自己一直帶理不理的原因,更明白了為什麽她一看見蘭善文,就要拉着她走的緣由。
全世界都在喜歡蘭醫師的時候,她有些憎惡,甚至還在惡意說醫師的壞話。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嘗試着像世人一樣,慢慢喜歡蘭醫師的時候,世界的風向一轉——不,世人還是喜歡稱贊蘭醫師。
只要她的名字不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講。
哦,原來只有她是不能喜歡醫師的。
懷裏的女兒還在哭。抽抽噎噎的,有幾下竟然哭得岔了氣。
她的這個心肝本來就是早産兒身體不好,要是任由她這麽哭下去,她的心可就碎盡了。
什麽藍醫師白醫師的,誰能比從她血肉裏分離出來的女兒重要?
郁泉秋吞下心裏最後一口濁氣,心疼地抱緊女兒,笑着哄她,“不會的,媽媽和蘭阿姨都是女的,怎麽會有關系呢?牧牧乖,好好上學,嗯?”
女孩兒有些不信,小臉哭得花了,擡頭看她說,“可是老師說,我上學的錢都是蘭阿姨出的,我們又沒有親,蘭阿姨為什麽要對我們這麽好?”
“傻孩子,那些錢,是媽媽向蘭阿姨借的啊。”溫柔地解答着女兒的疑惑,“媽媽跟她約定了,過幾年等你長大了就還呢……再有人這麽說你,你就這麽跟他們說,知道麽?”
“知道了。”聽見她這麽回答,女孩兒信以為真,重又歡喜起來,笑着抱着她的脖子撒起嬌。
笑着和她鬧騰了一會兒,等小家夥鬧騰累了,她哄着她睡下時,郁泉秋才有閑空兒算自己到底欠了醫師多少錢。
其實也不用算。當初她興沖沖的替她一件一件把事辦下來時,她就跟她說了是欠她的,往後會還。
所以那些賬面兒,在她心裏都是有數的。
想想那些錢和糧票,她忽然有些惆悵。
其實,她是想要跟醫師賴賬一輩子的。只是可惜,她不給她機會。
☆、第 21 章
她媽辦事的效率就是高。
沒過多久,就興高采烈地拿着一疊鞋樣子紙片兒回來了。
坐到炕沿上,拿出那些紙片,一個一個給她講,“四兒啊,你看看,這是東頭樹屋底下看毛料子的石皮匠,今年三十七了,人老實,樣貌也還說得過去;還有這個孫貨郎,家裏沒得老人,清淨得很,你過去了就是個當家的哩……”
任她媽高高興興地在那邊說,她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忙着把牧牧挂破了的衣裳縫了,時不時照看一下女兒有沒有蹬掉被子,心不在焉道,“媽您自己看看,覺得哪個好,跟我講一聲就行了。”
“哎,你這孩子,這可是關乎你一輩子的大事,怎麽能不上心呢,媽替你選,要是壞了,你要是嫁過去不滿意咋辦,過來過來,媽給你說,你自己好好選選。”
拗不過她媽,她只能興致缺缺地探頭過去看。
母女倆正小聲地探讨着哪個男人不錯的時候,窗棱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吆喝,“郁姐,郁姐在嗎?”
這聲音聽着耳熟。郁泉秋想了想,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不是廠裏男人的追捧對象——小六姑娘麽!
她怎麽過來了?她們平常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總不可能她是找她來拉家常的吧?
奇怪時,小六姑娘已經笑呵呵地自己進了屋子。
看見坐在炕上的她,剛想說話,目光一瞥,瞅見在她身旁睡着了的牧牧,忙收斂了腳步聲音,對着她小聲地道,“郁姐,聽說你病了,怎麽樣,好點了麽?”
“謝謝你關心,好很多了。”摸不準她的來意,郁泉秋也只能在她說什麽時,就幹巴巴地回什麽。
“那就好,嘻嘻。郁姐,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
看見她臉上現出的尴尬,小六姑娘也異常識大體,開門見山對她笑道,“郁姐,其實我這次來,是有事找你哩。”
她就知道,小六姑娘神人一個,怎麽會沒得事跑過來找她玩兒?
找蘭醫師還差不多。
她理解地笑了笑,道,“什麽事?”
“嘿,郁姐,我要走了呢。”
“走?去哪兒?”不是她自己說得是逃婚跑出來的,家裏已經跟她斷絕關系了麽?
“哎,當然是回家啊。”小六姑娘回了她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腳慢慢悠悠地在地上磨着自己的布鞋,說,“我大弟弟下放時被人打死啦,三弟弟也得病走了,家裏目前只剩下我一個長成的孩子了,我爹再怎麽氣我,也得要把我弄回去,不然,萬一要是他哪天嗝屁了,連個哭棺材的都沒有,豈不是慘死了?”
“不是,你說好的家裏排行老六呢?怎麽突然又冒出來一個三弟,一個大弟?”
“嘿,郁姐,你就是實誠,跟蘭醫師一樣好騙。”看她說完後,她臉上一陣疑惑的表情,小六姑娘笑呵呵地道。
讓郁泉秋聽了想簍死她。老娘純心地當你可憐呢,合着你他媽竟然在騙我!
看她又有些生氣,小六姑娘忙搖手可憐兮兮地解釋說,“哎,郁姐別生氣,我也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得了得了,我也不是男人,你對我弄這一套也沒用。”
望着她賣可憐讨好的行為,郁泉秋煩心地擺手,“你要走了,過來找我幹什麽,不是應該找蘭醫師給你送行麽?”
提到蘭醫師,她媽頓時緊張起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四兒啊,你跟媽好好的在這挑人,哪兒也不許去,蘭醫師咱們攀不起,也別跟她多見面,免得惹一身腥氣。”
她心累地搖頭,“媽你亂說什麽呢,我不是說了,跟蘭醫師沒什麽了麽,你別竟天聽外頭人瞎扯。兩個女人,能有什麽。”
小六姑娘也是個人精,聽見郁老太太的話,知道不能提蘭醫師,連忙轉開話說,“嘿嘿,郁姐,我雖說沒跟你講過幾句話,但我心裏是仰慕你的,看在咱們倆名聲在廠裏一塊兒臭了那麽多年的份上,郁姐你不送送我,講得過嗎?”
都說患難之中現真情,可沒聽過臭名聲也能搭在一塊兒成好姐妹的。
郁泉秋好笑地聽着小六姑娘的解釋,覺得這姑娘還不錯,性子實在。
人家都是拼了命的把好名聲往自己頭上安,這位姑娘倒好,自個兒沒臉沒皮地就認了外頭斛給她髒水。
“就沖你這句話,我也得過去了。”郁泉秋笑道,“你什麽時候走?”
“雪化得差不多就走。”小六姑娘道,“本來收到我爹的信就要回去的,可是大雪堵住了路,看看,只能等開春了。”
“那不是還有一段時候麽?”
“哎呀,郁姐,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雖說時間怪長,但是往後你們沒時間陪我玩兒,我一個人多悶啊。”
郁泉秋點頭,“這倒是。”
小六姑娘看起來就不像是安分的主兒,等開春了,廠裏又要煉鋼,忙得很,的确是沒人有閑空陪她四處玩兒。
“好了好了,郁姐,別多說了,你在床上已經悶了兩天了,病是越養越難好,走走走,我帶你出去發發汗,回來就好了呢。”
小六姑娘笑說着,就緊趕慢趕地催她穿衣裳跟她出門。并和試圖阻止的她娘說,“大娘放心呢,我是帶郁姐下去鎮子上玩的,就咱們倆。”
小六姑娘對于讨好賣乖有一套,在她娘耳邊不停地說好話,總算是消除了她娘的戒心,同意她出門了。“四兒,出去看看也好,免得悶出病來。”
她娘都這麽說了,郁泉秋只得把牧牧托給她娘。
自己套上灰布棉襖,正在穿木屐鞋,一邊站着看她換衣裳的小六姑娘忽然道,“郁姐,你的這套灰棉衣不好看,鎮子上的老太太才穿這個呢。”
郁泉秋頭也不擡地道,“那可真是對不住,我就只有這一套最禦寒了。再說,我穿得醜了,不是将巧能襯得你美麽,講不定還能給你帶來一份偶遇呢。”
“嘿嘿,郁姐說得是什麽話,咱姐兒們都好看了才是真正奔向共/産呢。郁姐你等着,我去給你拿一套好看的衣裳。”
撂下一句話,小六姑娘就箭一樣“刷”地跑出去了,她阻攔都來不及。
沒一會兒,她喘着氣跑回來了,笑呵呵地遞給她一件皮料的大衣,經純的白色,腰那塊兒還嵌了個小腰帶。“郁姐,你穿這個,這個好看。”
郁泉秋沒接,看着她手裏的衣裳奇怪道,“這東西看外料就怪貴的,你從哪兒搞來的?穿這個,難道不會說是資/本/複/辟?”
“哎呀,郁姐你想得真多。”小六姑娘頗為不耐煩地把東西塞給她,說,“你又不是什麽資本家,咱們就是走外頭兜一圈兒,很快就回來了的,難道會有人彈劾你?”
她說得也是。就憑她這寒酸的家底,反/右,怎麽也反不到她頭上來。
郁泉秋點點頭,接過來她手裏的衣裳換上了。
“哎,郁姐,你腰好細啊,穿這個果然好看!”
她剛一換上,小六姑娘就贊不絕口地誇她,讓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謙虛道,“哪裏,是你的衣裳好看。”
“嘿嘿。”小六姑娘笑呵呵的不說話,拉她道,“走吧郁姐,咱們快點出去,時候都不早了!”
郁泉秋任由她拉着,兩人出了屋門不久,就在一棵積滿了雪的栗子樹底下看見了幾個人影。
等走得近了,她才發現那是醫師們并一個不認得的男人。
她臉色瞬時不好看起來。
小六姑娘卻一臉笑意地招呼那幾個人,“你們過來吧,我把郁姐喊出來啦。”
聽見她這聲喊,郁泉秋知道自己跑已經是來不及了,只能硬着頭皮迎上去,跟醫師們打招呼道,“真巧啊,你們也在這兒。”
“不巧,是我們讓六姑娘把你喊過來的。”
迎面卻走過來一個她不認得的大塊頭男人,笑呵呵地回話說。
看見她一臉奇怪地盯着自己看,那男人知道她不認得自己,忙介紹自己說,“郁同志,我姓李,名叫李建魁。”
他說完,後頭李婉莳趕緊替他補了一句,“就是他把你從那地道口抱回來的。”
哦,合着他在我沒意識的時候,抱了我,占我便宜了是吧?
郁泉秋皮笑肉不笑地對眼前的大塊頭道,“可真是謝謝你了,同志。”
“應該的,應該的。”男人笑着,打量她一眼,眼睛越發亮,爽朗笑道,“郁同志不愧是這片區有名的美人,真是好看。”
說完,他還特意拿胳膊肘拐了拐這裏除他之外唯一的男性,“耿老弟,你說是吧?”
忠厚的耿雙年紅着臉搖頭,看一看身邊站着的蘭善文,小聲說,“我眼裏,善文最好看。”
呵呵,可真是時刻不忘炫耀一下自己有個漂亮女友。
郁泉秋冷淡地想,瞄一眼被自己男朋友誇了的醫師,卻見她正盯着頭上的栗子樹看着什麽,似乎并沒有聽見男人誇她的話。
樹有什麽好看的,真是有病。郁泉秋不着痕跡地瞥一眼那栗子樹,也沒發現什麽,百無聊賴之中,又把視線投回醫師身上。
她今天穿得還是簡樸的軍大衣配一雙踩雪藏靴,簡單的打扮,穿在氣質挺拔的醫師身上,郁泉秋覺得,就是空氣也清新不少。
她這一看,就聽不見身邊的人在說什麽了。
沒想到他這麽不給面子,不附和他的話,不明擺着将他單心對郁泉秋有意思的事暴露出來了麽。李建魁一時尴尬的下不來臺。
“哎呦,哎呦,合着你們各人只誇各人的,難道我和六姑娘還有吳醫師就不是美女了啊。”記者忙嘻嘻哈哈打圓場,心裏則在嘆怎麽這耿醫師這麽不會說話。
“哪裏,你們都是美人。”李建魁順趕着她給的臺階下,笑道,“那美人們,咱們可以走去玩兒了麽?”
☆、第 22 章
磨子嶺的冬天,又濕又冷。
就是一整天在架了火盆的屋子裏烤着,那股陰濕的寒氣也會像毒蛇一樣慢慢爬到你身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走在化雪的寒風裏時,那股濕氣也就更重的蔓延在身上,把露在外頭的皮膚冰得拔涼還不算,直把人鼻頭臉面都凍得通紅,跟胡蘿蔔一樣,才算完。
當然,也不是每個人被凍得都跟幹癟的胡蘿蔔一樣醜。
起碼,醫師看起來就好看得厲害。
覆在地上的、幹枯樹枝上的雪還沒有化完,四面都是白的。
醫師穿着個淺灰的大衣,踏着靴子,在這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裏走,怎麽都像是天上走下來的人。
跟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樣。怎麽看,都是格格不入的。
連素來認真的吳頌竹,在和醫師走了一路,看見那些路過她們頻頻回頭的人後,也開玩笑說,“善文,我敢打賭,路過咱們的男人,十個有六個是看你的。”
“嘿嘿,吳醫師,一看你就不會誇人,要我說啊,是十個有八個才對。”
李婉莳也笑,拍拍一邊耿雙年的肩頭,“耿醫師,你可要把蘭醫師看牢了啊,不然,小心她和別人跑了去。”
“我會好好守着她的。”耿雙年忠厚的臉上露出一絲憨笑,看着身旁的人,深情地慢慢道。
“哎,又來了又來了,可真是受不了。”記者無奈地捂住心口,道,“麻煩你們注意點兒啊,這裏幾個人可還都沒有對象呢。”
一句話說得耿雙年臉紅不已,還要說什麽,記者趕緊打斷他,“得得得,我一直以為只有女人黏人呢,耿醫師你別說了,我們都知道你對蘭醫師是真心的。好了,咱們換個話題吧。耿醫師你把蘭醫師介紹給家裏人了麽?”
聽見記者的話,耿雙年忠厚的臉上紅暈更深,不好意思道,“還沒,我只在給媽媽的信上寫了,她讓我明年開春帶她回去呢。”
“哎,是麽?怎麽今年不帶回去?”
“我媽說……”
……
記者和男醫師一問一答地講得熱鬧,完全沒有旁人插嘴的餘地。
而她也不想插嘴,也沒那閑空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