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自己兒子的腦袋,耳提面命,“看見了沒,那髒女人的女兒也是髒的,不準跟她玩兒,不然,染上髒病,不讓你爹給你錢去買藥,看你怎麽皮!”
她自己怎麽被奚落都秉着在牧牧面前絕不跟這些人計較半分的架勢,但牽扯到她女兒,就是對面是從中/南/海/過來的人,她也能罵得她找不着北!
當下,她冷笑着把女兒放下來,轉過身去。
說這話的婦女是鋼廠裏有名賭鬼醉漢的老婆。那男人成天屁事不幹,就好喝酒,原先派他看爐子,卻在燒壞幾把鋼釺後就被廠長趕到東院頭看着廠裏的那幾頭豬去了。那些豬前幾天也死了,他成了個徹底的閑漢,見天的就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
從關上門打到擺到臺面打。前個月她還見那身子肥胖的男人拽着她的頭發把她掼到樹上,又踢了她好幾腳。
眼前的女人一張臉黃瘦得厲害,眼皮上還有被打的青印子呢,卻有閑心過去奚落她。
郁泉秋看過去時,那女人也把頭一橫,幹癟的胸脯挺得老高,裝腔作勢地笑,“怎麽,你要找俺罵架?俺有丈夫,可不怕你!”
似乎但凡有男人要的,都比她高上一等似的。
——算了吧,跟這樣的女人,還計較什麽?反正她一輩子就那樣兒了。
別說是做女人了,連做人的半點快樂都沒嘗到,跟這樣的人,有什麽好說的?白生氣罷了。
郁泉秋冷冷淡淡地重新抱起女兒,不理會那些女人的冷嘲熱諷,慢慢向前頭走。
“看見了吧,她沒得男人當家,連罵仗都不敢哩。”背後的女人搖着自己瘦黑的臉,得意地沖四周的女人說。
聲音還故意放大,好像對她耀武揚威似的。
郁泉秋裝沒聽見,她懷裏的女孩兒卻賭氣的堵上了耳朵。
醫師對郁泉秋一家實在是太好了。
好到大半個廠裏都在蹊跷納悶的時候,跟她一屋的兩個女人坐不住了。
在一個明媚而憂傷的午後,拉住要去隔壁屋給郁泉秋她娘看看腰的蘭醫師,擺上桌椅和一杯泡了磨子嶺特産的黃芽,開始了三堂會審。
首先是沉不住氣的吳頌竹。
上來就劈頭蓋臉的罵她,“善文,我不歧視你喜歡女人,可你不想想,你是什麽身份!蘭叔叔雖說被放回了家裏,可那是因為他身體不好,總理特批的!你也該知道,這股風波并沒有過去,你這種時候幹出這樣的事兒,你是不想活了?你不想活了可以,你讓首都的蘭叔叔蘭阿姨怎麽辦?!”
接着是李婉莳。雖說記者以油嘴滑舌着稱,但這次她卻是以蘭善文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遞給她兩張電影票。
“這是楊師兄屋裏一個姓耿的醫師給你的,磨子嶺底下劇院的白蛇傳演得不錯,你們去看看吧。我聽吳醫師說了,他和你們是四年的大學同學,追了你四年的,人品也不錯,你們家境相當,他父親也是個機關幹部,也不存在對方階級不對的問題。”
蘭善文表情淡淡地盯着那張電影票,好一會兒,也沒接過來。
吳頌竹是急性子,見狀,直接一把塞進了她懷裏。紅着眼睛哽咽說,“善文,我們這是為你好,你……”
“我怎麽了,你們弄這一出幹什麽?”沒接也沒拒絕,那兩張電影票就順着她站起來的動作掉到了地上。
沒等她們反駁,蘭善文就一臉奇怪地看她們,皺眉對吳頌竹說,“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對耿雙年只是同學情誼麽,你怎麽又替我私自接他的東西了?”
“善文,我們也是一片苦心,全是為了你好。”吳頌竹也緊皺眉頭,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現在廠裏關于你和隔壁屋的女人,流言都傳到什麽地步了!”
蘭善文一愣,“什麽流言?”
“你不會還不知道吧?”還想繼續教訓她的吳頌竹聽說,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外頭都在傳,你和郁泉秋那個女人有私情!”
蘭善文比她更不可思議地看她,“你胡說什麽!我只是……唉,怎麽解釋才好。”
李婉莳趕緊把她面前泡好的黃芽推給她,“別急,再長的話,總有說完的時候,先喝口茶,再慢慢說。”
蘭善文對她輕輕道了謝,然後慢慢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據蘭醫師所說,她所以對郁泉秋她們家那麽好,還真是托了郁泉秋她老娘和她女兒的福氣。
自從爹被一輛大蓬車拉走了,蘭醫師就跟着自己娘兩個人在首都一個紡紗廠的倉庫裏住着,每日她媽不但要承擔她的學費,還得看護着她那不知道在哪旮旯待着的爹不要有什麽意外,累得有時候竟然會嘔出血來。
“我看見郁大娘就好像看見了我娘,看見牧牧,就好像看見那時候的我一樣。雖說我那時候比牧牧大了好多,但都是一樣的,對現實無能為力。”
端着杯熱茶,蘭善文苦笑着說,“你們可能不知道,我那時候是怎麽活過來的。大/饑/荒之前,我媽靠替工廠紡紗和編尼龍繩賺錢供我讀書吃飯,大/饑/荒的時候,我媽餓得全身浮腫,還是靠替人糊火柴盒子一點點把糧票和錢寄到我的學校裏。我有次放課回家,卻撞見她吃樹皮咽糠谷——你們說,這是為人子女應該讓父母受得罪嗎?”
說着,她閉上眼睛,眼裏熱辣辣地滾出眼淚來。淚珠順着她細膩柔和的臉頰滴到地上,“啪”地打出個水花來。
“我那時候沒有工作,也養活不了我媽,現在有工資了,想回報她,可惜我出不去這個地方。看見郁同志,就好像看見當時的我一樣,所以,我盡自己所能幫她,不想讓她像我當時一樣悔恨。”
好吧,蘭醫師是個孝順的好女兒,也是個推己及人的好醫師。
吳頌竹和李婉莳對望一眼,連忙把肚裏一堆勸她的說辭咽下去,上前勸她,“善文,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我們信你對那郁同志沒什麽特殊感情。”
“對啊,善文,又不是子欲養而親不待,你只要在這別犯什麽錯誤,肯定用不了兩年就能回去了——不對,這事兒,還是有隐患。”
說着說着,記者忽然一拍手,嚴肅地把蘭善文的肩膀扳過來,問她,“你敢對天起誓,你對郁泉秋沒私情麽?”
“沒有。”蘭善文幹脆利落地低聲回她。
“你沒有,可不代表別人沒有。”記者冷下臉,跟她說,“你知道,這些天看她過來找你時,看你的那個眼神像什麽嗎?”
“……像什麽?”
“像看自己愛侶的織女。”怕她們不信似的,記者居高臨下地又笑着繼續道,“你們別不信,我好歹學得是識人的東西,讀書的四年裏,我哪裏沒去過,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一個陷入愛河普通女人看情人的神情和動作,我還看不出來麽?”
聽說,蘭善文立時被雷劈似的,不可思議地擡眼看她,身子都僵住了。
一邊的吳頌竹卻默默撿起來地上的電影票,遞給她,嘆息說,“善文,你是最明事理的,蘭叔叔身上的罪名還沒洗掉呢。”
☆、第 17 章
磨子嶺上了冬。鋪着幹草的地上結了一層的霜,大大小小的雪珠子也斷續地往下飄,把枯樹枝上凝了一層的冰花。
人們出行時都把腦袋縮在帽子裏,把手籠在袖子裏,嘴裏噴出來白汽,咒罵着這幹冷的破時候。
時節雖說惹人厭,磨子嶺上卻有一件喜事值得人們津津樂道。
——鋼廠美貌溫柔的蘭醫師和同是廠裏醫師的耿醫師談戀愛了。
蘭醫師人好這是沒話說得,那耿醫師,人長得高高瘦瘦的,平常不怎麽說話,病人來了,就對人淡淡笑笑,看着就是老實木讷會疼媳婦的人。
經群衆百來雙雪亮的眼認定,配蘭醫師,是最好不過的。
至于先前還傳得沸沸揚揚的勾引女醫師的郁泉秋呢?
早被群衆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國人嘛,就愛圖個熱鬧新鮮,等那股新鮮勁兒過去了,也就不記得自己同仇敵忾的心思了。
更何況,眼下還有另一件事占據了人們的全部注意力。
冬天了,廠裏頭分的田也閑置下來,聽外頭傳說,全國的鋼産得太多了,都堆作一塊賣不出去——老毛子壞着吶,千方百計打擊咱們的革/命果實,這鋼,可就是他們在搗鬼,弄不出去。
所以經這麽一折騰,廠長就接到上頭命令,說是要緩一會兒再煉鋼。
緩一會兒,一會兒又是什麽時候?
沒人知道。
廠長心裏發虛,也沒準數,幹脆讓歇了這一季,等明年春再開工。
他是交歇了責任,底下一群工人可像熱鍋上的螞蟻,急開了。
不上工,就沒得錢,沒得錢,只能幹吃老本。這離春天,還有一兩個月呢,把手裏存的一點錢和糧食都花完了吃完了,都熬不到那時候的話,可怎麽弄?
這不是存心讓人阖家餓死麽?
手底下的工人鬧了兩三回,廠長也煩了,把廠裏剩下的鋼每人分了點,撂話說,要錢沒有,要鋼就一堆,要的話就拿着,不要,就別找茬!否則就扭送到警局去!
鄉下人,經不起吓,被廠長這麽一咋呼,腿都軟了。
默默的把屬于自己的那一堆鋼搬回去,一家人對着這破爛東西掉眼淚,半夜裏,家裏六十歲左右的老人,把褲腰帶一扯,都投了粱。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廠裏的老人也一天比一天少,通黃的紙錢從一張變成一堆,張牙舞爪地盤桓在陰沉烏黑的天空上,讓人心裏沉甸甸的,人也越來越沒精神。
而一場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雪更是加劇了這場飛來的禍難。許多人的屋子被大雪壓得塌了,山路被雪完全堵住,外頭的糧食運不進來,廠裏頭人又多,這麽一相疊加,磨子嶺的冬天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熬起來。
清晨。
郁泉秋哈着氣把凍實了的木闩使勁抽了出來,打開門,外頭還是一如既往被雪完全覆蓋住,全是白的。
所以在這白的世界裏,隔壁醫師記者的屋子門口,站着的穿着一身黑,像烏鴉一樣的男醫師就顯得格外惹人注目。
“郁同志,早。”聽見開門聲,男醫師扭過頭對她澀澀地笑了笑,點頭打招呼道。
“是耿醫師啊,這麽早就過來約蘭醫師看戲啊。”郁泉秋帶着猙獰的微笑,也對他點點頭,“聽說鎮子上的劇院裏二流子可多了,蘭醫師那麽漂亮,耿醫師你可當心點兒啊。”
“放心,我會好好護着她的。”男醫師腼腆地笑了一下,完全沒發現她嘴角的微笑多麽扭曲,“再說了,我今天來找她,也不是去鎮子裏看戲的。”
呵呵呵,一個月裏天天去劇院,這下終于沒錢了吧,個天打雷劈的,醫師工錢多了不起啊!
郁泉秋心裏惡毒地想着,臉上還是帶着和善的笑,“哎,是啊,那些戲看多了是沒什麽好看的,都是一個腔,咿呀咿呀的,我就聽不慣。耿醫師你是要帶蘭醫師出去玩玩別的了。”
“哎,是麽。”男醫師一臉驚訝地看她,“她每次看得都很專注,我還以為善文很喜歡呢 。謝謝郁同志,我知道了。我下次會換個花樣兒的。”
哎呦喂,這可大意了,我這是無形給人出了主意了?!
真是人漆人,墨染墨,不愧是傻白蓮的醫師,找個男人也是一等一的傻,怨不得他們能臭味相投呢!
郁泉秋恨得牙癢癢,還得裝作為人民服務的樣兒,有氣無力地和男醫師插科打诨說,“沒事兒,蘭醫師人好嘛……”
又和男醫師心不在焉地講了幾句話,隔壁醫師們的屋子吱呀一聲開了。
裏頭的人依次走出來。看見男醫師,記者笑着和他打招呼,“大清早的,雙年你就來啦。”
“我想這個事耽擱不得,就早些來了。”男醫師腼腆地沖她笑了笑,眼神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詢蘭善文。
看見她低着頭走在最後,才安下心一樣搓了搓自己被凍得發青的手,笑得更憨了。
記者笑着打趣他,“哎,看你這猴急樣兒,是怕咱們把你媳婦吃了啊。”
男醫師被她說得臉更紅,小媳婦似的低頭,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尖。
“哎,好了,人都聚齊了,咱們走吧。”
走出來的三個人好像看不見她還在旁邊站着似的,自顧自和男醫師說了幾句話後,吳頌竹就發話說,“否則時候差了,要誤工的。”
她們的話說得郁泉秋糊裏糊塗的,不曉得她們又去幹什麽。
明明就隔了面牆,那屋的醫師似乎就站在雲端上看她一樣。
她靠着存的一點點錢買回來一大袋牛吃的幹餅做存糧供養她娘和她女兒的時候,隔壁屋傳來的是牛肉的香味。
醫師們就在她們停發工資的時候,照樣有錢拿,每天照樣不愁吃穿。
她幫着她娘洗衣裳洗得手凍成了蘿蔔繭子,隔壁屋的女醫師正跟着男醫師上劇院看戲。
人比人,氣死人。
她已經快被氣死了,所以她決定不去計較這些人的話。
窮人,也有窮人的活法。
醫師們商談着慢慢關上門走遠了,郁泉秋在後頭看着她們走開,嗤笑了一聲,從門後頭拿出托林老伯用那些鋼改的鐵鍬鋤頭,扛到肩膀上,又背了個籮筐,往後山走去。
磨子嶺夠大,之所以為嶺,還是四周圍了一片荒山的緣故。這鋼廠就建在尖頭嶺子上,小山小丘的就更多了。
大雪封了路,找不到吃的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又不是男人可以去打野雞兔子,她也就只能去挖一挖山裏被埋在雪裏的板栗果子野菜,回去拌着糠餅湊合一頓。
雪下得真是太大了,腳踩下去能沒到膝蓋頭。走到後山的時候,她下半身已經完全被雪水浸濕透了,一陣風吹過,凍得她一陣戰栗。
她哈了口熱氣,搓搓凍得紅蘿蔔似的手,開始找山裏掉落的能吃的東西。
她今天運氣不錯,扒拉了一會兒就弄到了點板栗和酸棗,還在幾棵老榕樹底下找到幾個能吃的蘑菇和兩三株小小的香椿樹。
板栗回去炒給她娘吃,老人家最近把吃得都偷偷讓給外孫女了,也沒吃過一頓飽飯。酸棗就給容易饞嘴的牧牧做零嘴,香椿帶回去栽上,等過夏,就能吃新鮮的椿葉了。
她在心裏一點一點盤算着自己今天得到的東西,太過專心就沒注意腳下。
“小心!”
熟悉的聲音讓她不由得擡起頭,看見的卻是蘭善文焦急的臉。
咦,奇怪,我是不是眼花了,姓蘭的不是跟着那群人走了麽?
她正疑惑,忽然覺得腳下一空,身子也不斷往下落,她膽戰心驚地猛低下頭,就見自己不知怎麽竟然踩進了一個暗洞裏,現在正跟着那些雪一起往下塌。
“泉秋!”她連聲救命都沒喊,就見樂于助人的蘭醫師異常善解人意地跟着她跳了下來,拉着她,兩個人一塊兒掉到了暗洞裏頭。
“嘶……哪個王八蛋在這裏挖了個洞的。”
所幸暗洞不深,從上頭跌下來夠,郁泉秋趕緊動了動四肢,确定除了一點擦傷沒啥事兒,她才有閑心管一邊的醫師,“蘭醫師你死了嗎?”
“你能不能想着人點好。”蘭善文苦笑地說着,摸索着擦着一根火柴。
郁泉秋這才看清她們掉落的地方,竟然是個地道入口,不過地道已經被堵住了,只剩下個光禿禿的洞,裏頭竟然堆了些幹柴火和幾塊油布。
看見這些東西,郁泉秋聯想起來她那死鬼爺爺給她講的帝王寶藏,趕忙跑過去,以為能發現點什麽呢,結果除了柴火和布,啥也沒看見。
氣得她踢了那些柴火一腳,嘟囔說,“虧老娘這麽高興!”
“這應該是抗日的時候,民衆挖的地道。”蘭善文在她身後好心解釋說,“只不過後來勝利了,就廢棄不用了,但是怕人家靠這地道摸到這地方,就索性把地道堵了。”
“老娘用得着你給我解釋嗎?”聞言,郁泉秋一臉潑婦相地叉腰,轉身瞪她,“這地方,我可比你熟多了!”
她吃了火藥一樣,蘭善文也不好惹她,趁着外頭的雪光,默默地抱了一摞柴火,拿一塊布塞到底下,點燃後,看火勢起來了,她就慢慢地開始脫自己身上的衣裳。
一邊還在叉腰的郁泉秋被她這動作吓得動也不敢動。
老天爺,她要幹嘛?耍流氓?!
怎麽辦,這裏就她和自己兩個人,要是她待會兒耍起來流氓,她到底是義正言辭地說我是良好作風的好同志,拒絕她呢,還是意思意思就跟她亂七八糟那樣了?
☆、第 18 章
雪下得大,幾天的雪蓬松地壓在洞口外頭的松樹枝上,被風一吹,嘩啦啦地就順着壓低的樹上簌簌掉下來。
蘭善文盯着洞口出了一會兒神,直到感到一陣風吹過來,身上一片涼意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繼續往面前的火堆裏添了一根柴火。
同時慢慢問身後的人,“你脫好了麽。”
“蘭善文你不許回頭,不然我咒你長針眼!”
郁泉秋氣急敗壞的在她背後跳腳說。
醫師品行可以抵得上聖人了,當然不會違背她的意思回頭。
不過,其實醫師也不大明白,都是女的,有什麽好遮掩的。像她先前,不還是在她面前脫得幹淨。
她從小就見慣了北方的大澡堂子裏頭裸着的女人,再說,解剖人體多了,醫師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可打小和家人生活在南邊的郁泉秋哪裏見過這些,她就是洗臉,也是把門關的嚴嚴實實的,否則都像醫師之前似的,光天化日之下脫衣裳,害她還以為她想耍流氓呢,這多不像話!
她扭扭捏捏的把下半身濕透的衣裳脫下,裹着自己雪白的腿和上身,走到火堆跟前。
蘭善文剛想擡頭跟她說話,就被她按住了腦袋。
革命的好青年郁同志異常義正言辭地瞪她說,“我現在衣裳都脫了!”
“我知道……”不明白她怎麽這麽激動,醫師好脾氣地說,“你不冷麽,快坐下,把身上的衣裳烤幹,咱們再想想怎麽出去。”
哦,我的天,孤女寡女衣衫不整的同處一室,醫師只能想到問她冷不冷。她真的是讓她把衣裳脫了烤幹,虧她先前還雜七雜八的想了一大堆呢!
郁泉秋很失望。
于是她索性把自己身上的衣裳都扒光了,一絲不挂的坐在醫師的對面。
蘭善文還沒擡起來眼睛,就被面前白花花的肉體晃的眼暈。
“你幹什麽?不冷麽?”醫師奇怪看她,之前她不是還嚷着什麽死都不脫麽,怎麽這會子這麽……
“你不是說把衣裳脫了烤幹嗎?”郁泉秋板着臉,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晃動着自己胸前的饅頭,學着醫師的樣子,把自己的衣裳用柴火架起來,放在一邊烤。
我是說脫衣裳把被雪水浸濕的衣裳烤幹,可我沒說得全脫啊。
醫師心裏存着話,看看一邊郁泉秋冷淡的神色,到底沒把這話說出口,只是好心地把自己幹得差不多的大衣丢給她,關心道,“郁同志,天冷,你小心凍壞了。”
郁泉秋不理她。也不接衣裳。石像似的并攏腿,在她對面坐着一動不動地盯着火堆。
讨了個沒趣,蘭善文尴尬的把大衣卷巴卷巴收了回來,放在了一邊。
倆人對着一堆火沉默的坐着。
良久,郁泉秋才擡頭,似笑非笑地問對面的醫師,“那男人對你好麽?”
她突然提起這個,蘭善文愣了一下,腦中忽然閃出李婉莳對她說的話,眉頭不可察的皺起來。
好一會兒,才淡淡回她,“挺好的。”
“挺好的可不行,廠長不是整天叫着咱們得做到最好麽。”郁泉秋呵呵的笑,純心給醫師找膈應。“怎麽,那男人在床上不怎麽賣力氣?所以蘭醫師不滿意?”
對于她毀壞自己名譽的揣測,蘭善文神色不變,慢慢說,“我們還沒發展到那一步。”
“哎呀,蘭醫師可真是仙風道骨。”郁泉秋笑眯眯地看着一身正氣的醫師,嬌聲道,“趕明兒一定要把這事報告給廠長聽,主席說了,不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都是耍流氓!看咱們蘭醫師多正直,多順應主席的話,從不亂搞男女關系,簡直就是人民的好女兒!國家的好棟梁!”
她酸不溜秋地又說了一堆話,也沒見醫師有半點反應,只是靜靜地盯着火堆看,在燒得柴火偶爾發出“噼啵”的一聲響時,才像是回過神似的往裏頭添上一兩根柴火。
火光閃映着她白皙的臉,對面的郁泉秋可以清楚的看見她搭在眼皮子底下黑黑的長睫毛。
好麽,蘭醫師的美貌又長了一層。
而反觀她自己,早上她在鏡子裏見了,又瘦了一分,憔悴得她老娘都開始說她生了女兒就變老了。
醜女人,誰會要?帶出去都嫌棄丢臉。也怨不得那些男人都喜歡年輕貌美的女人了。
可她也不算老吧。二十一歲,有老得走不動路吃不了東西處處惹人嫌麽,怎麽這世道就得處處與她不好?
還是說,她也應該像那些老人一樣,解下來身上的褲腰帶去投個梁試試?
“咳咳……”
一陣風從身上飄過去,連起來一片寒意。她咳嗽着,眼淚簌簌地從眼眶裏滾出來。
滾着滾着,察覺到對面的醫師應聲看了過來,她趕緊拿光裸的胳膊胡亂地往臉上抹,沒好聲氣地瞪了人一眼,“看什麽看,沒見過煙熏得人難過啊!”
醫師聞言,目光瞬緩看了她一眼,然後,默默拿起衣裳把柴火冒出的煙往自己這邊扇。
青色的煙立時熏得她也淚流滿面起來。
“蘭醫師,你是不是傻子啊?”郁泉秋見了,不由嘲笑她。
一邊笑,豆大的眼淚珠子一邊不斷地往外滾。比醫師看起來還要傻。“天底下哪裏有自己把自己熏得流眼淚的?”
又有哪個人傻到陪着人流眼淚的?
醫師回了她一個溫和的笑。眼淚卻不住地從眼眶裏流下來。被青煙熏得眼睛都睜不開的醫師,笑起來都和梨花漩開似的,美得人心裏紮刺一樣。
郁泉秋又開始一邊損她一邊又哭又笑。醫師不言不語地聽着她話裏話外的刺兒頭兒,一邊滾眼淚。
醫師的眼淚純粹是被熏的。她卻不知道自己為啥想哭。
說給人聽,可能人家歸根結底,只有一句話送她:浪蕩女人,就是矯情。
好麽,她白得了這個名兒,不坐實了可不行。
她幾乎現在就想借着這個惡名聲,做一些屬于這名聲該有的事。
比如裸着身子站起來,氣勢洶洶地一把抓住對面衣冠楚楚醫師的衣裳,質問她,你他媽的是啥意思,對我那麽好,是真看上我老娘女兒了?!那你把我擺哪兒去了?!你他媽眼瞎了嘛,我怎麽就比不上我老娘女兒了?!
你知不知道你他媽好生生的把人惹得心思動了就跑,和那些艹完了人就拉上褲子一臉仁義道德的男人有啥區別?
“我們打算,回去就結婚了。”醫師望着火堆,忽然出聲說。
聲音細細慢慢的,聽在郁泉秋耳裏卻比炸雷都響。
她憋了好大的一口氣,在心裏也給自己打了好幾次氣,好容易鼓起來的勇氣,都被醫師的這一句話炸散了。
也無怪乎她老娘在前頭那個男人把她抛下跑了的時候,說她傻不愣登的。
可不,人家對你稍微好一些你就歡喜上天了,其實人家心裏你連條臭蟲都不是呢。
下賤的女人,就是愛高看自己。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想要我的禮金?”郁泉秋笑呵呵的看着眉目寡淡的醫師,“我可沒錢呢,想從我身上榨油水,你可走錯路了。”
“也沒什麽,知會你一聲罷了。”醫師神色平淡地說,“好歹我們算是沾點親戚關系。”
“也對。”郁泉秋了然地點頭,不客氣地走到醫師面前,伸出手,笑嘻嘻地道,“既然咱們算是親眷,看見妹妹這麽苦的分上,蘭醫師你要不要給點錢,接濟一下?”
蘭善文沒說什麽,從貼身的衣兜裏掏出來三十塊錢七八張糧票放在她長了繭的手心裏,末了,還貼心地與她說,“這地方的路被雪壓塌了,有了錢和糧食也用不大上,你要是樂意,就跟着咱們去山路邊鏟雪吧,這任務是省裏派下來的,每天管吃飽飯,管烤火,而且,還有工錢拿。”
哎呦喂,怨不得隔壁的醫師神秘兮兮的說話都說不清呢,原來還有這樣的好事。
郁泉秋把醫師給的錢都裝進一邊烤幹了的衣裳口袋裏,挑了挑眉頭,問她,“蘭醫師,這任務我怎麽沒聽過?”
“這是雙年他姑姑透給我們的消息。”醫師很坦誠,毫無保留地跟她說了她們走後門的事。“這本來是省裏派專人下來弄的,用不上我們,雙年他姑姑現在是省裏的秘書長,所以我們才能弄到這份差。”
雙年,雙年。叫得可真是親切。不過,啧啧,有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就是好,從來不用擔憂吃飯睡覺問題,還能做一些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來騙騙人家對她的感激。
怪不得她老娘老是讓她找個靠譜的男人。
她肯定是被催得都糊塗了,竟然往女人的身上打主意。
男人是水,女人是魚,魚哪能離得開水?
像她這樣沒錢沒勢的女人,誰看得上?
只有愛美色的男人了。
“耿醫師的姑姑可真是疼他。”郁泉秋笑呵呵的表示理解,“他肯定是獨生子。”
“不是,他上頭還有兩個姐姐。”醫師搖頭否定了她關于自己未婚夫家庭的猜測,也不願意與她多說,只是猶豫着,又把身邊的大衣遞給她,“郁同志,你別凍壞了。”
這一次郁泉秋倒是接了她的衣裳。且接得格外的殷勤,笑眯眯地拿了她的衣裳一邊往身上套,一邊感謝醫師說,“蘭醫師你可真是好人,這大衣看料子挺好的。”
“你想要,就送你吧。”醫師領會了她的意思,憐惜看她道,“我還有幾件的。”
“那我就收下了。”郁泉秋異常不要臉的對醫師笑笑,拍她馬屁說,“俺們這些窮人,怎麽也買不起衣裳,蘭醫師你可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蘭善文沒說什麽,對她虛弱笑一笑,又往火堆裏加了根柴火。
☆、第 19 章
雪鋪得厚,冷也真是冷。
就算她身前被火炙烤着,身上還披着醫師的大衣,都不能把那股冷意去掉。
那冷好像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一直蔓延到她的全身。
她凍得牙齒發顫。說話也不大利索。
蘭善文喚她喚了三次,她沒聽清後,醫師有所警覺了。
就着火光,細細看她的臉時,才發現,她竟然滿臉通紅。
這分明是發熱了。
“郁同志,郁同志……泉秋,泉秋,你頭暈麽?”
猶豫地走到她身邊,醫師蹲下來,細聲慢氣地問她,“泉秋,你頭暈麽?”
“什麽頭暈,我不暈啊。不是聽人家講,坐車才暈呢麽。”郁泉秋回了她一個傻呵呵的笑,繼續裹着她的大衣打寒噤。
她的衣裳被雪浸得濕透了,裏頭脫得幹淨,只披着一件大衣,也怨不得會發熱了。
可是這地方,又沒得藥,要是雙年他們一時找不到她們,可怎麽辦?
蘭善文憂心地想着,擡頭看看她通紅的臉,伸手試着貼在她額頭上。
“嘶……”好燙!
這明顯不是一會兒發熱就有的熱度,最低也是今兒早上就發熱了。
這麽推算,她該是今兒早上發着燒出門的。
她是傻的麽,怎麽不去找她看看?這麽冷得天,又這麽大的雪,虧她還能頂着高燒出門!
面前的姑娘臉像染了胭脂一樣暈紅起來,向來明亮的眼睛也暗淡下去,盯着火堆不住的打冷噤。
呆呆地看着比她們仨屋裏養得那只小黑狗還可憐。
蘭善文心裏軟得厲害,也顧不得李婉莳吳頌竹兩個人跟她耳提面命地不能犯革命錯誤的事兒了,伸出手,把人摟自己懷裏,一面敞開自己單薄的衣裳,用自己的體溫暖着她,一邊嘆道,“你發燒了。”
“嗯?”她懷裏的姑娘還是迷迷糊糊的,露出潔白的兩顆牙,擡頭對她傻笑,“咦,蘭醫師,你怎麽離我這麽近的?啊,星星是不是出來了?我要去看!”
糊裏糊塗地說着,她就要掙脫開她去外頭找星星,蘭善文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重新按在自己懷裏。
并溫聲勸她道,“泉秋,外面沒有星星,都是雪,你別過去,外頭很冷的。”
“嗯,冷,冷……”她喃喃着這句話,身子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格格地打顫。“我好冷……我想睡覺……”
看着不像是普通的發燒,倒像是打擺子。
蘭善文憂心地把她抱緊,喚她,“泉秋,泉秋,你別睡,你跟我說說話,我們說說話吧。”
“嗯?跟你說話?”懷裏的姑娘燒得渾身着火一樣,腦袋在她下巴邊上蹭來蹭去的,笑嘻嘻地道,“你一定不是蘭醫師,蘭醫師怎麽會理我,她忙着和耿醫師談戀愛呢……對,你肯定不是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