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他都目不斜視,卻獨獨在郁泉秋端着一大盆衣裳在路上走,他不小心走在她前面,被郁泉秋沒好氣地罵他不長眼擋路的時候,楊師兄一轉頭,哦,我的天,多美的姑娘啊,還這麽勤勞,娶了她的話,會是個多麽勤儉持家的好妻子啊!
就這麽對她一見傾心了。
在聽說郁泉秋的“破鞋”之名後,不但沒有對人敬而遠之,反而更激起了他作為男人的一種征服欲。
主席說了,把好的東西據為己有不是本事,把壞的變成好的,再攥在手心裏,才是有本事。
所以你看看,男人就是奇特的物種,你跪着求他,他不屑一顧。
你稍微對他擡高點兒下巴,他就把你當神來憧憬。
深感被自己男人抛棄的大姑娘們卻傷透了心。
在尋求跳河上吊暗送秋波等等一系列法子,都不能打動夢中情人那顆如廠裏産的鋼鐵一般的心後,姑娘們死心了,癡妄了,怨怼了。
暗地裏對郁泉秋的恨意就像春天的筍似的,長了一層不說,不知不覺地,郁泉秋又一次變成了大姑娘們的詛咒對象。
她□□不堪的罪名中又多了一條:勾引從城裏過來的醫師,企圖飛上枝頭變鳳凰。
對于此,郁小同志表示不屑一顧。恨她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塊的女人可多了去了,不差這十個八個的。她的名聲也已經在那兒了,她不怕再被人多加一條。
她們要是敢來找事呢,她也就敢跟她們對罵。
不就是比誰嗓門大麽,她小時候她娘就教給她一項光榮的革命任務,四野裏喊她那幾個哥哥回來吃飯,練得她的嗓門真喊起來,比這廠裏的破喇叭都響,誰怕誰啊!
奶奶的,你們要是敢過來,看姑奶奶不把你罵得滿地找牙!
但是女人容易搞定,難纏的男人她可就沒轍了。
可能是秉着好女怕纏郎的心思,一表人才年輕有為的楊師兄見天的往她那宿舍門口跑。
大清早的雞還沒叫呢,他就充當了她們家那只紅冠的公雞,在門外頭聲情并茂地鬼叫。
——據四年內讀完學校圖書館裏藏書的蘭醫師說,其實,他讀得是徐志摩和莎士比亞的情詩。
咳,崩管他鬼叫的內容是什麽,反正他擾人清靜是事實。
第一次,他讀的時候,她沒好氣地開門沖他潑了一盆洗臉水。第二次碰巧牧牧的褂子破得不能再補了,她就物盡其用地将它丢到正深情表白的男醫師臉上。第三次……
沒有第三次了。
所謂事不過三,在神經衰弱地聽男醫師發/春一樣叫了兩天後,她就受不了了,她妥協了。
在晚上看她媽和女兒都睡下後,她偷偷摸摸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彼時兩個醫師正在配藥,沒空開門。
而耳朵裏塞了兩個棉花團寫評估報告的記者聽見敲門聲後,則忍無可忍地拿起醫師們的作案工具……
——不是,是手術用具,一把拉開門闩,沖門外吼,“再吵人,信不信老娘閹了你!”
尖尖的閃着寒光的手術刀直抵她的下巴,與死亡擦之毫厘的恐懼感吓得郁泉秋花容失色。
但好在記者沒有近視,不至于犯下致命的革命錯誤。
及時看清是她後,她收回東西,對她歉疚道,“不好意思,沒吓着你吧……我以為是善文他們的那個楊師兄呢。”
看看,看看,那個該死的男人做得是有多過火了吧,連她鄰居都看不下去了!
郁泉秋端着公社裏演了幾百遍的白毛女受苦受難的的姿态,和記者訴苦說,“李記者,真是太對不住你們,讓你們也受連累了。”
“沒事……哎……你先進來吧。”李婉莳嘆息地把她讓了進來。
經過幾天的接觸,她也弄明白了郁泉秋不是傳說中那樣的女人,對她也就沒啥抵觸了。
把人讓進門坐下後,李婉莳就對着飯桌邊還在全神貫注配藥記筆記的醫師們喊道,“姑娘們,出來接客啦。”
“去你的。”吳頌竹頭也沒擡地把桌子上不知哪個小夥子獻殷勤摘過來的石榴花丢到她臉上。不耐煩說,“跟那些男人說,我們沒空,不想去廠裏食堂吃玉米糊,也不想到河灘上踩泥!”
李婉莳笑嘻嘻地接過來她丢的石榴花,“吳大醫師,過來的不是男人,是水靈靈的姑娘呢。”
“是麽。”吳頌竹也不驚訝,一邊記筆記,邊熟練地一把推了推旁邊的蘭善文,“善文,找你的。”
蘭善文還在寫字的手一頓,嘆氣轉身道,“六姑娘,我說了,你……”
話沒說完,看清楚眼前站着的是郁泉秋,她趕緊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郁泉秋也就裝作沒聽懂醫師話裏的意思,對她笑了一笑,“蘭醫師,我過來,是想問問你,可有可以把人毒聾的藥?”
蘭善文一怔,“毒聾的我沒聽過,但毒啞的倒有。”
“那太好了。”郁泉秋可憐兮兮地低聲道,“蘭醫師您能不能賣我點兒,多少錢都行。”
不說她問自己買毒/藥這件事是犯法的,就拿她明知她們不可能給她藥,還故意問她們拿這件事來看,就蹊跷了。
蘭善文微微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後果。看看面前樣貌嬌媚的女人眼角下的黑影,她嘆了口氣,“楊師兄這次做得的确是過火了,回頭,我跟他說說。”
好上道的醫師呀!郁泉秋心裏叫道。
還沒及高興,就被一邊忙活的吳頌竹潑了冷水,“得了,你別過去,你可不知道,跟他一屋的那四個男人就盯着你不放呢,你找他,不但人聽不進去你的話,搞不好把你弄他們屋裏去了,那你可不得被吃得骨頭渣都不剩。”
李婉莳趁機唾了一口,“奶奶的,在城裏都是一副正人君子樣兒,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全他媽的成了豬猡,見了女人眼睛冒綠光,就直往上撲!什麽只談戀愛,不幹別的!主席說過,不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全是耍流氓!操他奶奶的,去洗腳城嫖一次還得要錢呢,他媽的這些男人和你談戀愛談膩味了,爽夠了就不要你了,媽的,比白嫖還惡心!”
記者已經完美融入了磨子嶺當地的環境裏,和一個本地的大娘吵起來,都不會吃一點兒虧。
“算了吧,他們也就存着心思沒膽幹而已,比起那些坑蒙拐騙的男人,算是不錯了。”吳頌竹淡淡道。
“豈止是不錯,你可不知道,咱們是下放,人家是專程被派來鍛煉的!這廠裏十個大閨女是有九個要嫁他的。根正嘛。”
李婉莳笑眯眯地道,“标準的工農聯合子弟,主席在延安的時候就說了,這樣的人才是咱們新□□的接班人嘛!”
叫她們這樣一說,蘭善文忽然有了主意,看着饒有興味地聽醫師和記者講雙簧的郁泉秋,道,“我有個主意,就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現在除了讓她一刀刮了那難纏的男人外,只要是能終止他腦子磕巴掉的行為,別說介意了,她眉毛都不抖一下的好麽!
郁泉秋頭一擡,上刑場一樣,“蘭醫師你說,我實在是受不了那男人吵了。”
“你就跟他說,你階級成分複雜,但凡識趣的,都不會跟你挨多近。”蘭善文淡淡地道,“尤其是楊師兄這樣根正苗紅的人。”
哎呦喂,她怎麽就沒想到呢!看看,她在廠裏呆了好幾年,都沒被那些領導看上,還不都靠了她那游街死在大路上的爺爺。
我的親爺呦,我下次再也不埋怨你活着的時候為啥子沒事要去買一百多畝地了,也不罵你老眼昏花分家的時候給咱爹分的東西最多了,親爺啊,等明年清明到了,我一定給你上香去!
郁泉秋喜笑顏開地多瞅了兩眼愛給人解決困難的醫師,“謝謝蘭醫師了,要是真的有用,我一定給蘭醫師送妙手回春的匾額!”
蘭善文搖頭笑道,“那就算了,你跟他說話的時候可要小心,最好找個人陪着。”
“我心裏有數呢。”郁泉秋笑眯眯回了一句,花蝴蝶一樣飄走了。
估摸着她走遠聽不見了,李婉莳才拿胳膊肘捅捅溫柔美貌的女醫師,“合着你這兩天聽不見一樣不去找你那個楊師兄說這件事,就是要等她過來求你?”
“畢竟算是她的私事,我不好随便多管閑事。”如是說着些不明的話,女醫師就起身回房了。
留下一頭霧水的記者,不停的纏着剩下的一個醫師,問她為啥子蘭醫師一定要管這件事?
被纏得煩了,專心記東西的醫師一把将桌上剩下的石榴花一股腦兒全丢她頭上了。
“我哪兒知道,你自個兒琢磨去!”
☆、第 14 章
廠裏頭男工多,女工也少不到哪兒去。
而且女工身體不比男工,個頂個的壯,結了冰碴的冬天打一盆涼水往身上澆都沒得事。
這廠裏的女工,雖大都是本地種田種不下去了,跟着父兄丈夫過來謀謀生活的農家女子,卻依舊是女人。
是人,都少不得生病。何況天性柔軟的女人。
于是根據廠長的指示,她和吳頌竹這唯二的兩個女醫師就負責起來全廠女人生病的問題。
年輕一點兒的,還能拖着病體到她們這兒求醫問藥,那些五六十的大娘們可受不住。病來如山倒,說躺下就躺下了。
沒辦法,只能家裏人飛快地跑到她們這裏拿藥。再不濟,她和吳頌竹只能商量着一個人過去出診,一個人在屋裏守着,以防又有人過來看病。
這天晚上,鋼廠西南屋住的守門大爺的老伴病了,老頭兒哼哧哼哧地跑過來她們屋裏報信,依着排班,是輪到她出診。
她就收拾好東西,跟着老大爺過去瞧了瞧。
也沒啥大事,只是老人家好幾個月沒吃過肉了,昨天廠長吩咐食堂在飯菜裏加了些肥肉,她貪嘴,吃膩住了而已。
——廠裏喂的那十幾頭豬在她們八個醫師外加一名記者比伺候老娘還細致的溫柔呵護下,都沒保住,還是在一個晴朗而明媚的清晨陸續去見馬克思去了。
廠長痛惜不已,給了他們好幾天臉色看,明裏暗裏罵他們不中用。
氣得李婉莳在屋裏指天罵地的說,奶奶的,我伺候我親爹親娘都沒這麽盡心,為了那些母豬,把這輩子的耐心都用上了,你他媽還想老娘像勾踐對夫差那樣,親自給那些豬嘗嘗糞,才能表明老娘盡心了可是!
不管她怎麽罵,廠長怎麽不高興,卻也不能像違背主席的教導一樣違背自然規律,死了就死了吧,也不能浪費了。
廠長就臨時派人下磨子嶺喊了個殺豬匠來,把那十幾頭病死的豬刮毛殺幹淨,送到食堂裏去了。
她和吳頌竹覺得死豬有病,吃了對人身體不好,一口都沒碰過,照樣是爛白菜就着玉米面湊合了一頓。
而她們屋裏的記者就不計較這些,興沖沖跑食堂打了一份回來後,剛吃了一口,就吐了,大嚷着,他媽的坑老娘呢,這肉那麽臊,誰吃的下去!
看似不計較的記者都這麽說了,可見那肉是真難吃,而能吃到病了的地步,也不過就是圖着肉裏有豬油而已。
給大娘打了一針,又留了點通腸胃的藥,她就告辭回去了。
老大爺本來想送她的,看看大爺大娘住的屋子裏又濕又破,連盞煤油燈都沒有,她嘆了口氣,笑着拒絕了大爺的好意。
這大半夜的,要是大爺眼花了看不清路摔了可就大事了。
出來的時候,月亮正圓,清清朗朗的月光鋪在地上。打了霜似的。
不過,真是霜也說不定。畢竟,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份了,天寒了,她來到這兒也兩三個月了。
兩邊的枯樹被月光投下了斑駁的樹影,隐約還能聽見貓頭鷹咕咕的叫聲。
在漆黑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蘭善文緊緊捏住口袋的剪刀,不停警惕地四下張望。
都怪李婉莳那個多事的,見天和她們說些什麽漂亮大閨女走夜路被人先/奸/後/殺,抛屍黍米地的事兒,害得她和吳頌竹每次出診都膽戰心驚的。
不過,防患于未然,也是好事。
這廠裏的有些男人,是真的有可能幹出這樣的事的。
正摸黑走,突然,前頭隐約傳來低低的咳嗽,同時伴有沉重的腳步聲,慢慢地向她靠近。
蘭善文心裏一驚,下意識攥緊了懷裏的剪刀,警覺地壓低聲音問,“是誰?”
無人應答,咳嗽聲越來越重,腳步聲越來越近。
“……是誰?”她又問了一句,挂在枯樹上的貓頭鷹好死不死又發出來一聲叫,她心裏一跳,摸出了口袋裏的剪刀。
心裏撲通撲通藏了只小鹿一樣。
這種情況她也遇到過。和導師一塊去西藏支援的時候,她們幾個醫學院的學生出來采毛刺做燃料燒飯,回得晚了,遇見一夥藏服的馬賊,她們聽不懂藏語,那些人叽裏咕嚕說了一陣,就帶着不懷好意的笑要過來抓她們,還好那時候後頭追他們的駐藏軍人們趕到了……
那時候是有驚無險。現在恐怕就是又驚又險了。
她鼻尖慢慢滲出汗來,一步步往前頭挪時,都已經在心裏打算好了。要是那個男人敢對他怎麽樣,她就敢順着他骨頭縫砍下去。
現在她有些感謝在西藏時,見天地做露天解剖給她們看的導師了。托老頭子的福,她現在可以完美地看着一個人的骨架,就能找到他每個關節的點在哪兒。
“說話。”她又低低對着漆黑的路說了一聲,“你到底是誰?”
腳步聲又響了幾下,随即慢慢停了。
她正提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就見前頭閃起一束暈黃的火光,火光中,隐約映襯着一個漂亮女人慘白的臉。
女人舌頭從嘴中伸出來,耷拉在嘴唇邊,兩只眼睛上翻出白眼珠子,還有鮮紅的血一樣的東西,不斷地從她的眼角滴下來。
“還我命來……”女人凄凄慘慘地低聲叫道。
一陣冷風吹過,激起人身上的雞皮疙瘩時,也刮得那束火光明明暗暗地,将女人原先慘白的臉映得愈發灰青……
蘭善文把剪刀收回口袋裏,無奈地嘆了口氣,沖那“女鬼”道,“郁同志,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你怎麽知道是我?”
“女鬼”還在張牙舞爪的身子一頓,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對,萬一醫師是故意詐她的可咋辦!
哎呦,這可氣死我了,好不容易想起來個主意想整整醫師的,誰知道她竟然一句話就讓她破功了。
就憑你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就是都塗上朱砂,也能認得出好麽。我又不是瞎的。
蘭善文心裏嘆說着,忽然想起來天這麽黑了,她一個人過來這邊幹什麽。
“天這麽晚了,這邊離女工宿舍又怪遠的,郁同志,你不怕嗎?”
“我怕誰,我這個樣子,人家不是更該怕死我麽。”
郁泉秋哼了一聲,把塗在自己臉上的石榴花汁都擦掉了,拎着手裏有些年代的小馬燈,走向醫師,不知道是贊揚還是挖苦地說,“蘭醫師就是正派,連鬼也不怕。”
蘭善文無奈搖頭,“人比鬼可怕多了,再說,我是無神論者,不信那個。所以你扮鬼扮得再像,我都不會怕的。”
哼,給你幾分顏色你還開染房了?郁泉秋白她一眼,“蘭醫師真會蹬鼻子上臉。”
“……”
蘭善文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她有說什麽嗎?
咳了一聲,蘭善文換了個話題,“郁同志,你一個人過來這邊,是有事麽?”
“沒事就不能來了?”郁泉秋習慣性地噎了一句,話落忽然想起來自己似乎是過來謝謝醫師的,總是這樣怼人家似乎也不大好,就在醫師尴尬的時候,适時讓自己看起來溫和一點,扭捏地跟她說,“那天晚上,謝謝蘭醫師的提醒了。”
那天晚上,哪天晚上?
蘭善文一頭霧水,在郁泉秋一臉你要是想不起來就打死你的郁悶表情下,她盡可能的絞盡腦汁,總算是想起來,她說得是楊師兄那件事。
“啊,不用謝的。”蘭善文微微一笑,“對了,楊師兄那以後還有纏着郁同志麽?”
“沒有了。”郁泉秋誠懇道。
的确是沒有了。不得不說蘭醫師這招比赤腳郎中的拔火罐都管舍。
她托了個六歲的小孩子給這位楊醫師說了她那死去的爺爺是富農以後,他不但沒有再在她門前鬼喊鬼叫的,往後但凡見了她,頭都是勾着走的。
“那就好。”蘭善文微微笑說。
不知道是不是長相柔和的人,在月色下,在燈光的襯托下,都格外的美。
在她的小馬燈散發出的清幽的燈光下,年輕的女醫師美得跟她夏天在塘底那出産荷花的地兒被風吹得白芙蓉似的。
怎麽說來着,對,搖曳生姿。
別人笑起來,那是笑,蘭醫師笑起來,那簡直就是拿錘子敲你的心,簡直就是拿鉗子來剜你的心頭肉啊!
人有不愛美的嗎!怪不得小六姑娘哭着喊着也要和醫師上床,就是她——
……咳,她也覺得蘭醫師…有……點……
……好看。
天地良心,她真的是覺得蘭醫師好看而已,絕對沒得別的意思!
郁泉秋暗自罵自己沒出息,竟然這麽快就被醫師的美貌俘獲了。
明明她自己的容貌也不輸醫師的好麽!想看美人,還不能自己對着鏡子看麽!
她憤憤地和自己做着思想鬥争。
一陣風忽然吹過來,鑽到她的脖頸裏,拔涼拔涼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不自覺地跟鴕鳥似的縮了縮脖子。
親娘呦,她出來的急,忘了多穿些衣裳了,這十一月的天,還是大半夜的,不凍她,凍誰啊?
要她就這麽回去,被寒氣一侵,明天鐵定是不能出工了。
又可惜了幾毛錢。她嘆息地想,本來打算這個年底湊夠牧牧學費錢的願望,怕又是要落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氣哦,好不容易碼出來當存稿的,結果,手一抖,又發出來了!
☆、第 15 章
這年頭,有關小娃娃的東西,不但吃的貴,衣裳貴,學費也貴。
一個月四塊二的學費,可不是要人命麽。
給了這錢給學校,她們娘仨兒,每個月就靠五塊錢,吃着爛白菜米糊糊,那還不得餓死。
就是沒送牧牧去學校,她們日子也緊巴巴的。
她媽一大把年紀了,還得替人洗衣裳換錢,成天暗自捶捶自己越發彎下去的腰。她自己每日裏在鋼廠裏,累得半死不活的,皮都被烤掉了,也就看爐子的大爺那樣,一個月十塊錢。
可憐她的牧牧,長到五歲,還沒吃過一樣兒好吃的,要不是前些日子醫師給了她的水果糖,怕她長大了都不知道甜味兒。
天越來越冷,她本來想在屋裏支個爐子,想一想燒煤要錢,換煤球也沒人給她扛,心就冷了。
用上個月她替幾個大爺搓煙草攢下的三塊錢給她媽和女兒扯了幾尺棉布,買了點棉花,做了套冬衣。
她自己的那塊布拿去跟大爺換麥芽糖換掉了,她也就不打算再扯了。
反正她幹的活是靠爐子的,冬天穿得少些也沒啥。
廠長不是成天在喇叭裏吹,只要咱們的革命精神火熱,咱們的身子再怎麽冷都是不要緊的麽。
——個龜孫子,他自己穿着厚厚的軍呢大衣,還好意思說這些話!
看不見每天她們在寒風裏瑟瑟發抖都快凍死了麽,他一個大男人好意思穿得那麽厚站在高臺上說風涼話。
今天休息日,想想過兩天到了上工的時候,又要在寒風裏站着,聽廠長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拿着喇叭“指示訓戒”,郁泉秋就覺得,自己身上的冷意更甚了。
甚至她都能聽見自己的牙在發顫。
完蛋了,肯定是要凍壞的。明天從被窩裏爬不起來,就是缺工,管她的主管又要扣錢了。
她暈暈乎乎地亂想,忽然覺得身上好像暖了一些。
迷迷糊糊地往自己身上一望。好厚一件棉大衣,哦,是軍用的,怪不得呢。
像春天的雪水慢慢融化一樣,她也漸漸地複蘇過來。
清醒後,首先斷定,這件大衣一定是醫師的。
這不是廢話麽!這破地方只有她和醫師,要是有別人給她披上衣裳,那才叫出鬼了!
“郁同志,你穿得太少了。”小馬燈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醫師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這天,是很容易變的,夜裏出門,你該穿厚點。”
屁話!這麽簡單的道理她會不知道?可問題是,她哪兒來得錢買棉衣?去偷還是去搶?!
郁泉秋跺跺被凍得沒知覺的腳,哈出一口熱氣,把身上的大衣丢還給她,冷淡說,“蘭醫師你還是顧好自己吧。”
“我被凍慣了,不怕冷。”蘭善文對她溫和一笑,又把衣裳還給她披上,“我以前跟導師一齊去過西藏支援呢,那裏氣候變得比這還快,我穿不慣那裏的衣裳,晚上冷了就凍着。”
不怕冷你還穿大衣出來幹啥,腦子被火燒成漿糊了?
對于醫師找得蹩腳借口,郁泉秋很是不屑一顧。
她很冷,冷得感覺自己都快成冰塊了。可她也不是那種心甘情願受人恩惠的人。
被別人施以善意,總讓她覺得欠了人家似的。
幾番權衡之下,她冷着臉問醫師,“蘭醫師,我要是病了,去你那裏拿藥,你會給我便宜點兒麽?”
“不能。”醫師回答得很幹脆,很有勞模的樣兒,“那是公家的東西,都是有記賬的,我們不能私自定價。”
好吧,買賣不成仁義不在,那這件大衣就是我的了!
郁泉秋惱怒地想,反正蘭善文自己就是醫師,她病了,拿藥該是不需要錢的。
“不過。”沒等她下定決心,醫師就又開口說,“我會先拿錢給郁同志買藥的。”
“我父親目前還有在領公糧,我的工資,寄回去他們也不要,還要再花郵費寄回來。我的工資,我也花不了多少,郁同志如果周轉不開,可以到我這邊拿,放心,我不會收利的。”年輕貌美的女醫師如是笑說。
無論是神态還是微笑,都完美地和她家中堂上挂着的觀世音菩薩一模一樣。
背後都閃着神聖的如同延安朝日的光輝。
好吧,她妥協了。跟個活菩薩計較什麽。
她承認,這輩子從來沒聽過比這更舒服更戳心窩子的話。
就是之前腦子燒糊了,看上的那個該死的男人,也最多說說什麽你是我心口的月光,我的玫瑰花之類。
呸!月光能吃嗎?那什麽玫瑰的,除了聞着香,還有哪點兒好了?!
給她一瓶八毛錢的燒酒暖暖胃都比這有用!
沒錯,她就是這樣唯利是圖,就是庸俗,咋的了?!
郁泉秋心裏顫顫巍巍的,慢慢嘆口氣,抖開醫師的大衣,走上去,把另一頭蓋到了醫師的身上。
“咱們就這樣回去吧。”她別別扭扭地說,一只手緊抓着大衣的一角,一手抓緊了那盞她那富農爺爺唯一留下的小馬燈。
蘭善文看看她凍得發青的臉,默默接過大衣,對她微笑着點了點頭。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月亮都藏進樹勾子裏頭去了,只有貓頭鷹還在不停地咕咕叫。
天很寒了。陰陰冷冷的,吐口氣都能凝成冰碴子。
她一手捏着大衣的一角,醫師撐着大衣的那邊,倆人跟傻子一樣大半夜的一言不發,深一腳往前頭走。
她挺怕夜裏的,也不為冬天的夜裏凍得她兩只腳發疼。沒啥別的緣故,就是有些怕走夜路。
今兒個也不知道是哪兒抽了,竟然一個人跑出門找醫師。真是腦子壞了!
好吧,她唯一能給自己安慰的,就是萬一她踩了牛屎雞屎鴨屎,醫師搞不好也一樣踩到了,不獨是她一個人吃虧,不錯!
“泉秋,我能叫你泉秋麽?”
走了一會兒,跟她一塊兒撐着衣裳的醫師忽然出聲問。
內容極其的耍流氓。
郁泉秋在小馬燈的照耀下,極其不雅的翻了個白眼,“蘭醫師,你信不信你要是個男人,說完這話,我就能把你的命根子踹爛?”
“我不是那個意思。”聽她有些誤會,也覺得自己這麽說有些孟浪,蘭善文趕緊搖頭跟她着急解釋說,“我是說,謝謝你今天過來接我。你別急着否認,我的意思是,我孤身一個人在外頭,也沒有親眷,我家從小也只有我一個孩子,你願意——”
“不願意!”沒等她說完,郁泉秋已經猜到了她的意思,一臉陰郁地拒絕說,“我兄弟姊妹夠多了,不差蘭醫師一個好!姐!妹!”
蘭善文被她将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落寞笑了笑,“郁同志你不願意也是應該的,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郁大娘人和善慈祥,牧牧也可愛得很,昨天……我聽婉莳說你們屋裏連火都沒有,這麽冷的天,她們可怎麽受得了。”
呵呵,合着醫師看上的還不是她,是她老娘和女兒!
昏暗的月光和燈光融合下,郁泉秋臉色更難看了。
蘭善文看她臉色不好,忙賠笑轉移話題說,“郁同志,你不願意就算了,我也沒有……”
“只能在沒人的時候叫。”
她話沒說完,就聽見郁泉秋冷冷吐字說。
這麽說,她是答應和自己做姐妹了?
蘭善文一陣高興,她還從來沒有過兄弟姐妹呢,根本不知道有同輩的感覺是什麽樣兒的。所以想和郁泉秋親近,是因為她們家的那個親和氛圍,就好像她自己家一樣。
她是真心把郁泉秋的娘當成自己娘來看,女兒也是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
“快走吧!”沒好氣地看醫師在那邊傻樂,郁泉秋更氣了。
她真是腦子灌水了!
然而,事實證明,腦子灌水的不是她,而是人人稱贊的蘭醫師。
自從那天晚上她答應美貌善良人見人愛的蘭醫師,和她做八竿子打不上的亂七八糟姐妹後,她就俨然真成了自己的姐姐。
——沒錯,這也是郁泉秋郁悶的點兒。都是二十一歲,她娃娃都有了,算起日子,竟然還比醫師小上那麽十幾天,她在輩分上就壓了一頭,你說,這氣不氣人?
更氣人的是,她利用自己這大了一點點的輩分處處說教她還不算,還花上六十塊錢請了幾乎大半個鋼廠吃飯,在筵席上盛情介紹她和自己的姐妹關系,又替她們一家買了幾套衣裳,支了個爐子,連棉被臘物都給備好了,更不必說牧牧的上學問題了。
一系列沒錢辦不成的事讓她感嘆,蘭醫師可真會攢錢。
而蘭醫師這比地主出手還闊綽的行為,惹得一群跟她上工的女人背後眼紅,在人前則奚落她,郁泉秋,你該不是嫁給蘭醫師了吧?
呵,她倒想嫁給蘭醫師,人長得好看,工資多,又會醫術,又招人喜歡。這樣的人,誰不喜歡?
可人蘭醫師心裏不稀罕她,她稀罕的是她女兒和她老娘!
竟然比她還孝順她娘,比她還疼愛牧牧,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老太太親生的女兒,才是牧牧的媽呢!
☆、第 16 章
鋼廠裏頭,女工多。
不論是看鍋爐的大娘嬸子還是掃地撤灰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是女人。
所謂三個女人一臺戲,一個女人抵五百只鴨子。所以你要知道,有女人的地方,那就是江湖。
而她郁泉秋,就是在江湖中,以勾引人為名的妖女。
看看,這會子,她不但勾引男人,她連以聖明着稱的白蓮醫師都勾引了,你說說,這可不是搞腐化,不是作妖是啥子?!
流言蜚語漫天的飛。但怎麽瞅蘭醫師都是女人。郁泉秋長了個狐媚樣兒,自然是女人沒錯的。
兩個女人,怎麽搞腐化?這事兒,誰心裏也沒底。而且看蘭醫師和那狐媚子平常講話,都是清清白白的樣兒。
醫師多正直啊,所以作妖子的一定是郁泉秋那個不要臉的狐媚子。
聯系前些日子被狐媚子迷得團團轉的楊醫師,女人們愈發肯定,肯定是郁泉秋那個不要臉的小婊企圖勾引從城裏過來的醫師們,飛上枝頭變鳳凰。
不過沒想到她對男醫師出手就算了,她竟然無恥地連女醫師都不放過!
自覺得到幕後真相的女人們,一邊竊喜自己洞悉了郁泉秋的心思,一邊明裏暗裏奚落她。
在她大清早的拉着牧牧,送她去由廠裏一個廢棄的鍋爐房改造成的學校讀書時,旁邊也有些婦人送自己家男娃娃過去上學。
看見她,黑黢黢的臉上,贅肉和麻雀蛋子抖一下,歪嘴笑,“蘭醫師家的,過來送孩子上學啊?”
她拉着牧牧就當聽不見。冷着臉把女兒抱起來加快腳步往教室趕,後頭還傳過來一連串的嘲笑聲,“他媽的,真是想男人想瘋了,連個女醫師都不放過,那麽會發/騷,怎麽不學小六姑娘夜夜換男人艹,不然,廠裏的大狼狗也多,怎麽不讓它們把你艹死?喪門的寡婦,呸!”
寒風裏,那吐唾沫的聲音聽得就好像在眼前似的,她板着女兒走一路,一路上的大娘姑娘,都拿白眼吊她,活像是她搶了她們丈夫害得她們家破人亡一樣。
還有婦人當着她的面兒就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