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順着女孩兒的目光,蘭善文也擡頭看她的母親,這位貌美的女工。
起身時,視線剛巧撞上她帶着敵意打量的眼神,愣了下,而後随和地笑了笑。
郁泉秋也意味深長地對她笑了一下。
兩個道貌岸然的醫師,一個下半身光溜溜的女孩子,還有她自己和女兒。
要是她手裏拿着煙槍,指甲染上鳳仙花汁,再挑一挑頭發,弄出來宣傳畫上的那些女人時髦的造型,那這就是典型的嫖/娼現場了。
不過,誰是娼,誰是嫖客呢?反正她自己認為自己是拉皮條的。而且,她還絕對可以當一個出色的皮條客。
那兩個醫師,看起來不像是嫖/客,倒像是被嫖的。
想着,郁泉秋暗自笑了,以這個姓蘭的醫師的姿色,确實可以做個頭牌。
畢竟,她長得那麽美,就像是她那患熱症的短命丈夫和她說得,書裏的顏如玉一樣,讓同為女人的她,看了都有幾分心悸。
女人啊,都是要不得的,要起來,就要叮人命的。
尤其是這個蘭醫師,把了人十幾歲的小姑娘還不夠,如今竟然還要勾引她女兒麽。
那可不行,她女兒可是她的心肝子,肺葉子,怎麽能對一個外人親近!
“不勞蘭醫師多管事兒,我不是和蘭醫師說了,她的燒之前就退了麽,這些藥,醫師還是拿給那些真正病的不輕的人吧。”
莽撞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哦,天吶,她到底都在說些什麽!
不說醫師在這磨子嶺有多吃香,就是她才幫了她一把,她也不該對她惡言相向才對……
好吧,她承認,她怕女兒以後病了找不到人瞧病才是重點。
“看我說得是什麽,蘭醫師別介意,謝謝蘭醫師了,哎呦喂,這藥怪貴的吧,蘭醫師好人有好報,一定可以找個如意丈夫的。”
轉眼間,她變臉比臉譜變得都快,從對她兇神惡煞一轉而變,笑得兩只載了泓水的眼睛眯起來,異常熱情地接了她的東西。
都是變臉,奇怪的是,蘭善文看她,卻沒有對那些大娘前後判若兩人一樣的厭惡感,可能,是她給人的感覺怪真的。
蘭善文微笑着對她點了點頭。藏在母親身後的小不點兒可能看見母親對這位阿姨挺熱心,也怯生生地伸出白嫩的小手,害羞地伸到她眼前,“阿姨,阿姨,吃…吃糖。”
藏在她小小手心的赫然是一顆滾了玉米面的白色糖餅,明顯不是她昨天給她的。
蘭善文疼愛地摸摸她的臉,“你吃吧,阿姨不喜歡吃糖,對了,這是什麽糖,阿姨怎麽沒見過啊?”
“媽媽說,這叫麥芽糖,是…是媽媽昨天拿一尺布和林家阿伯換的。”女孩子害羞低頭慢慢說着,又依賴地抱緊了郁泉秋的腿。
“是嗎?”蘭善文淡淡笑了笑。
麥芽糖,她也會做啊,要什麽一尺布來換,她昨天不是給了一大袋糖麽。
棉布,也很貴的啊。非要跟她争這口氣。
郁泉秋這個女人,可真是……倔。
正想着,正主就冷哼了一聲,看她道,“蘭醫師可別瞧不起人,麥芽糖不比你那花花綠綠的糖好吃多了。”
是啊,好吃,都好吃。都是糖,哪裏會有苦的不好吃的?
女人,都是女人,哪裏有高低貴賤的分頭?
她有她的情郎送的水果糖,她沒得丈夫,也不想人疼,自個兒還不能拿工錢扯一尺布給人家換嗎?
她自己的女兒,難道還得人家給她養嗎?
一屋子的女人,小的,大的,有娃娃的,還沒談過戀愛的。
最後都會在一個黃昏的雨後,入黃土,埋掉,爛掉的。
蘭善文憂郁笑了一下,沒反駁。
這時,小六姑娘的聲音又從身後巴巴地傳了過來,晃動着她兩條白花花的腿,嘟囔,“蘭醫師,我想跟你上床,蘭醫師。”
……好吧,還是有區別的,起碼,還有一個是想要和女人上床的……女人。
聽見這話,蘭善文一陣尴尬,而抱着母親的女孩兒,則好奇地看看椅子上被綁起來的小六姑娘,脆聲聲問道,“媽媽,什麽叫上床?”
上床嘛,無非就是大家睡在一個炕上,蓋着棉被純聊天,從今兒個的隐逸見聞談到人生理想,從花花草草談到天上的月亮勾子。
哎呦你看那月亮多圓哦,跟個大餅似的。
蘸上芝麻醬的餅,嚼起來就脆脆的,讓人下巴劾子裏的酸水都快像白娘娘水淹金山寺一樣了!
——去他奶奶的!她雖然說不大會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她還是懂這些話的意思的!
神他媽的小六姑娘,當着孩子的面兒說這些,她是爛到溝裏無所謂了,可牧牧今年才五歲!
郁泉秋臉色忽然陰了下來。女孩兒見媽媽神色不好也不敢再問,依舊是抱着她,卻好奇地藏了一只眼睛,偷偷看椅子上的姐姐,不明白她為什麽把衣裳脫了。
小六姑娘還在叫喚,也不知是真春心蕩漾了,還是純心給蘭善文找膈應,一聲兒比一聲兒調子拉的長,吳頌竹聽得心煩,索性捂着耳朵躲到屋裏去了。
蘭善文也煩,可她一貫的溫柔脾性,讓她說重話她也不會,只能像老學究一樣,一點一點給她講道理,不管小六姑娘有沒有聽進去。
禮義廉恥還沒給她說完,就聽“嘩啦啦”一聲響,一盆水從天而降落在小六姑娘的身上,淋得她落湯雞似的,脖子一縮,“哇哇”叫喚起來。
郁泉秋一手拿着瓷盆,一手拿了不知從哪裏找過來的長竹竿,冷着臉把手裏竹竿丢到她眼前,“你不是想找人麽,就這樣從這屋裏出去,那些男人保準成群結隊的要來上你,再不濟,我這還有根晾衣竿,你自己捅着試試!別見天的在孩子面前發/騷!”
叫她一潑一罵,先前還大驚小怪叫着的小六姑娘也不再嚷不再動了,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笑了,“好嘛,郁姐你也別氣,我下次再不說了就是了。”
“我可不管你下次說不說,你要說,你出去說給外頭的男人聽去。”
郁泉秋冷笑一下,轉身抱起女兒,嚴肅教她,“牧牧,将才的話,你一句都不許學,聽見沒有?”
“聽見了。”女孩兒小聲道。
“乖,跟媽回去吧。”欣慰地摸摸她的頭,郁泉秋笑道。
沒走兩步,忽然懷裏的女孩兒叫起來,“媽媽,咱們還沒謝謝蘭阿姨呢。”
叫女兒一提醒,郁泉秋這才想起來,她過來這邊是為了感謝蘭善文在廠長面前替她說了好話的。
雖說她不大待見這醫師,可她還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轉身想把口袋裏的糧票給她一些,卻見那個眉目清淺的醫師,正拿着自己寶藍色的手帕替濕成一團的小六姑娘擦臉上的水珠,順帶替她松下繩子。
小六姑娘都笑成一朵太陽花兒了,在醫師看不見的地方對她擠眉弄眼。
郁泉秋分不清她那是對自己多管閑事的嘲笑還是感謝她幫了自己一把的微笑。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蘭醫師絕對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好醫師。
外國人宣傳畫裏飛着倆翅膀的小孩子算啥,耶稣還是奶酥的媽就更不是事兒了,蘭醫師簡直就是當代的白求恩,華佗的再轉世!
這麽體貼,你說說,哪個醫師還能管到病人臉上的水的!
這簡直就是勞動的楷模,人民的模範,是要畫到宣傳冊裏,供廠裏的大喇叭吹上三天三夜的!
——想想那個大喇叭裏的男聲,大半夜的唾沫橫飛地說着廠裏鋼産似火箭,一蹿就上天的事,郁泉秋就覺得一陣惡寒,頭又被吵得暈起來。
算了吧。
廠裏鋼多了少了,醫師體貼了壞心了,都不管她的事。
就是醫師真成了白求恩,廠裏被欽點為模範鋼産地,也不管她的事。
反正她一個月的工資還是十塊錢,供不起她的牧牧上學不說,要是她媽過來了,她們三代女人怎麽活都是問題。
可怎麽辦,人總是要活的。也不都像小六姑娘一樣,成天就想跟人上床,別的啥也管不了。
鹹魚就是鹹魚,你把它翻過來,它也不會是龍的。
郁泉秋揣着一肚子氣走了。
蘭善文剛替小六姑娘擦好臉,并叮囑了她一些諸如“女孩子要自愛”這類被小六姑娘笑嘻嘻蒙混過去的事後,擡頭一看,愣了下,“郁同志呢?”
“蘭醫師說郁姐啊?她早就抱着女兒回去了呢,可能是下午還要上工吧。”小六姑娘笑嘻嘻地回道。
☆、第 11 章
一個月以後,藥和醫療器械送過來了。
送東西的是個五六十歲的漢子,趕着騾車,上頭捆了大箱子,吆喝着往廠裏頭趕。
他黑瘦的臉上一道道的泥灰,盤着一條腿在車架子上,頭昂的高高的,拿着鞭子別提多神氣了。
因為這神氣,長滿雜草的路邊圍滿了大大小小的孩子,看着那不甚華麗的車,眼裏流露出羨慕。
車夫也就愈發得意起來,拿着鞭子狠狠抽一下騾子的屁股,那畜牲發狠地叫了一聲,頭也像主人一樣高高昂起來,帶着車一下子蹿了出去。
“哇……”孩子們口中的贊嘆聲不住地傳了過來,這像是對強者的贊嘆讓車夫黑得像鐵一樣的臉上露出微笑,嘴咧開,還要再大顯身手時,忽然從那一群孩子裏鑽出來兩個穿着簇新工裝的女人。
在這磨子嶺,公認的郁泉秋是最漂亮的女人,頭次看見除了她以外還有兩個漂亮閨女,車夫一時怔住了。
五十歲的女人,過了那個段兒,什麽沒見過,就是後生當着面脫得精光,頂多也是跟她們調笑兩句,不會真有什麽。
可五十歲的男人,只要他還沒老到胯裏的東西不中用,媒人該介紹年輕姑娘還是照樣不誤。
尤其在這磨子嶺上,人窮,窮得勒着褲腰帶過還能聽見兜裏漏風漏的嗚嗚響。
所以男人三十歲是不會娶妻的,得等到他四五十歲,兜裏除了喝喝燒酒外有點閑錢,才會花上一百塊錢或一兩頭羊,從人牙子手裏買回來個十歲左右的丫頭,當童養媳。
這車夫現在也就是個獨身的,心裏頭積了幾十年的火,看見眼前這倆漂亮姑娘,立時燒了起來。
他舔了舔厚得皲裂的嘴唇,以為這倆姑娘是看見他趕車威風的厲害,在她們到近前的時候,正要再繼續逞逞威風,那走在前頭一些,剪了垂耳短發的女人卻板着臉,對他沉聲道,“這裏頭都是醫藥,瓶瓶罐罐的,你怎麽能在山路上這麽趕車!把東西弄摔了怎麽辦!”
呦呵,一個娘們兒也敢教訓起他了!
車夫漲紅了臉,在四周的皮孩子們不嫌事大的嘻嘻笑着刮臉羞他時,那股火氣也蹿起來了,把鞭子一撂下了車,赤了膀子的枯幹身子立在她們眼前。
瞪着牛眼推了她一把,“他媽的臭娘們兒,老子就這麽趕車,你他媽的再管閑事,信不信老子把你艹得在地上爬!”
圍着車的孩子們立馬哄笑起來,有些知事了的男孩子還把褲子脫下來,露出毛還沒長齊的東西,沖着她們笑,“姐姐,他老了不中用,你們過來,過來!”
被奚落的車夫氣得拿起鞭子就要去打他們。男孩子笑着瞬間跑得精光。
做慣了活兒的男人力氣就是大,被他這麽一推,吳頌竹往踉跄地退了兩步,要不是蘭善文急時上前扶住,她準得狠狠摔在地上。
不過就是避免了摔倒,她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
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被男人這麽輕辱,氣得她渾身發顫,咬牙切齒地掏出來懷裏帶過來的菜刀就要和人拼命。
蘭善文趕緊按住她拿刀的手,溫柔勸道,“別亂動,你上去還不夠他一拳頭的呢。”
“不殺了這狗東西我難消心頭之恨!”吳頌竹氣得跺腳,“本來醫藥就沒多少,還被他這樣糟蹋!”
“你消消氣,醫藥沒了,還能再運過來麽。”蘭善文笑着給她順氣道。
“可是善文,難道咱們就吃了這個啞巴虧不成。”吳頌竹氣得眼眶通紅,因為家庭的關系,她遇見的每個男人都是知禮的,像這樣粗俗的男人,她還真想給他一刀。
蘭善文嘆了口氣。
就知道今天不該讓吳頌竹随她過來看醫藥的,她性子這麽烈,對醫術又有一種近乎崇敬的地步,怎麽會允許有人毀她看重的寶貝。被人罵了,她就要和人拼命。
兩人正說着,那追趕孩子的車夫回來了,也沒心情跟她們閑扯,往地下唾了口唾沫,揮舞着鞭子趕她們,“滾滾滾,滾遠點,別耽誤老子送貨!他媽的臭婊/子,盡壞事。”
“你!”吳頌竹氣壞了,手指着他“你你你”地抖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蘭善文連忙拉着她後退幾步,把她護到身後,冷冷看那漢子,“我記住你的臉了。”
“呦呵,小娘兒們,記住哥哥的臉,是不是想和哥哥睡覺?”漢子一聽,樂了,伸出自己長滿繭的手就要去摸她白皙的臉,蘭善文頭一偏,躲開他,又冷冷淡淡看他一眼,才拉着氣得快炸了肺的吳頌竹離開。
“他媽的小娘兒們,是不是妖精托生的,一眼就把老子魂都勾跑了。”望着她們離去的背影,漢子吹個唿哨,笑聲半山道都能看得見。
看藥的事是告一段落了,吳頌竹的氣也消了大半。
可等到那些藥真送到手,她們外加一個李婉莳正式上任走馬的時候,吳頌竹那沒散盡的氣又都回了肚子裏,整個人吃了火藥一樣,從廠裏回來時,拎着自己帶的布包氣沖沖地往地下一掼,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屋裏的蘭善文擡頭奇怪看她,“怎麽了,你不是讓廠長找去給人看病了?”
“狗屁的看病!我好歹也是讀了十幾年書的人,他們竟然讓我給豬打針!”吳頌竹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沖她嚷道,“我又不是獸醫,我怎麽知道那豬是怎麽不吃食的,什麽關乎廠裏大計,年底殺豬,我們也未見能嘗到一點油腥!”
“哎呦喂,我的吳大醫生,你怎麽突然就跑了?”她抱怨的話沒說完,李婉莳就追着她跑進了屋裏。
一臉苦相地圍着她說,“我的吳大醫生哎,你就是不高興,你也不能臉一沉就跑啊,你沒見後頭廠長的臉色,都能吃人了。”
“他吃人讓他吃去,反正這活兒我幹不來!”吳頌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和畜牲打交道,“豬圈全是糞味兒,我受不了,讓我幹那個,我寧願去死。”
蘭善文聽了,放下手裏的東西道,“我明兒和其他人說說,看看能不能找廠長替換一下你。”
“善文,你簡直是我的救星。”吳頌竹聞說,高興地向她道。
目光落在她手裏的東西時,愣了下,“善文,你的鋼筆裏怎麽沒墨水?是不是沒帶?我這裏還有,你要嗎?”
“不用了。”蘭善文對她微笑着搖搖頭,輕道,“我這是當針用的。”
吳頌竹迷惑地說,“咱們不是有針筒麽?”
是有針筒不錯,可送過來的針筒滿打滿算只有六只,吳頌竹和她一人三只,可這玩意兒一個用不好就容易感染,沒法子,她只能省着點,先用鋼筆湊數了。
晃晃手裏的筆,她無奈笑了,“這玩意兒還挺不錯,給雞刺下去,它們不大疼的樣子,都不怎麽撲騰。”
“不是吧,你那可是派克筆哎。”李婉莳不可思議地伸長舌頭看她,“你竟然舍得把它當針筒用,還是給雞打針!”
“沒關系,就是抽點藥水兒,回頭還能用的。”蘭善文溫柔回她,把手裏的筆放在桌上,拎起來桌腳下不知哪來的三只灰不溜秋的母雞,就要往外走。
李婉莳适時地叫住她,“你的雞是哪兒來的——不是,你去哪兒?”
“把雞還回去啊。”蘭善文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答,“不然該耽誤它們下蛋了。”
說着話,她已經走了出去,留下的倆舍友,李婉莳和吳頌竹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裏讀出了佩服。
厲害,醫者仁心,蘭醫師她連母雞下蛋這事兒都能管得到,你說說,這不給她發一個勞動模範的小紅花,可怎麽成!
***
拎着雞站在隔壁屋子門外,蘭善文向裏頭喚道,“大娘,我把雞抱過來了,大娘。”
喊了兩三遍,門才“吱呀”一聲開了,郁泉秋那張倦怠的美人臉出現在門後頭。
看見是她,怔了一下,而後掃了兩眼她手裏的母雞,冷冷道,“我們家沒錢買雞,蘭醫師去別處看吧。”
話落她就要關門,蘭善文還沒來得及說明緣故,就從大門後頭傳出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四兒,別關門,快讓蘭醫師進來。”
“媽——”郁泉秋不滿地沖身後喊了一聲,精神頭還挺足的老太太卻完全不聽她的,把她推到一邊就把蘭善文讓了進來,“來來來,蘭醫師,您快坐。”
“大娘,我就不坐了,這雞我幫您看好了,您快拿去吧。”
笑着拒絕老太太的好意,蘭善文轉身就想走,奈何郁泉秋她娘可不是她媽,随便幾句話就能打發的。
老太太今年六十多歲,頭上白發還不是很多,用精神矍铄這個詞兒來形容準沒錯兒。
生養有四個兒女,郁泉秋是最小的一個,原本在老家和三個兒子住一塊兒,幫忙幹幹活兒看看孫子,可媳婦們都不是省油的燈,這樣也整天挑來挑去的,沒辦法,她只好随着女兒過來住,主動幫女兒看着外孫女兒,幫她養養雞鴨,知道女兒一個人不容易,每天還替廠裏的小夥子們洗洗衣裳賺點錢。
今兒早上看見家裏的幾只雞瘟瘟的沒精神,恰巧聽人說她們隔壁住的就是醫師,所以才把雞抱了過去,讓蘭善文給看看。
弄清楚緣故,郁泉秋也不好再趕人了,不過她媽怎麽留蘭善文她都看不見似的,自顧自教女兒畫畫。
還用她出聲麽?她老娘多熱情的一個人,當年為啥她爺爺被游街後,她其餘的叔叔們都被關牢裏了,只有她那個窩囊爹還縮在家裏?還不是她老娘在管她們那一塊兒的鄉長落難時,熱心地供他吃幾頓飯的緣故!
所以她一點兒也不驚訝這個讨厭的醫師要被她老娘留下來吃個飯,甚至在她娘熱情地,如同提溜雞一樣把那個姓蘭的醫師抓進來,然後喊她去弄米時,她還很快地在腦中算了出來,過後得收醫師多少錢。
沒辦法,活着,你以為很容易麽,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要錢,哪樣不得這樣斤斤計較?而且,昨天廠裏還發工資了。
她還是照舊的十塊錢,剛來的醫師,一個月裏啥也沒幹,見天的就在屋裏談天看書,卻領了整整二十五塊的工資!
她看得直眼紅。
差距!說好的共産呢!她又不是男人,共妻了她也不在乎,所以什麽時候才跑步進入共/産主義?!
☆、第 12 章
在郁家的一頓飯吃的很溫馨,雖說飯菜并不豐富,可郁老太太一直慈祥地給她夾菜,一邊給她說,“蘭醫師啊,阿們家泉秋不曉得事,你可要多多幫襯點啊。你一個人過來這邊,也怪苦的,可要好生照顧自個兒啊。”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左叮咛右叮咛的,嘴皮子不停的模樣讓她想到了她媽,她忍着眼淚微笑點頭,一一答應了。
也不知道家裏的二老怎麽樣了,她走了這麽久也沒給家裏頭寫封信,不知他們會不會着急。
一邊的郁泉秋被自個兒娘數落,很不高興,像個小孩兒似的拿着筷子把碗裏的米飯戳得四處都是,老太太和蘭善文講話講得累了,看見她這行為,就半是生氣的拿筷子打她的手。
“啊喲,媽你幹嘛?”郁泉秋委屈地摸摸自己被打的手,噘嘴問。
“教訓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女兒都有了,還像個娃娃似的,把米灑的哪裏都是,糟蹋糧食可是要遭雷劈的!”老太太佯怒地戳戳她道。
“得了吧媽,我又不是小孩子,還信什麽雷劈的話。”郁泉秋嘟囔着,就要把桌上的米飯弄下去,筷子剛觸到桌面呢,蘭善文就認真地把米一粒粒地撥拉到手心裏,走幾步把它們丢到那些剛被打了針的母雞面前。
看見她這樣,老太太更是對郁泉秋不滿意了,繼續說她,“看看人家蘭醫師,大城裏來得都比你懂糧食難弄,你說說,你多大的人了,怎麽脾氣比牧牧還倔呢。”
“姥姥,我很乖的。”聽見老太太提了自己名字,埋頭吃飯的女孩兒連忙擡頭乖巧說。
“是啊,牧牧最乖,姥姥的心肝,你可比你娘聽話多了。來,這個雞蛋,好好吃,別噎着啊。”
“嗯!”女孩兒喜笑顏開地點頭。一老一少其樂融融地好像她這個女兒兼母親不存在似的。
都是那蘭醫師害的。
微笑看着外孫女兒吃下雞蛋後,老太太又開始埋汰女兒,越說越開,話裏話外竟然扯到了讓她再找個男人過的意思。
郁泉秋被她說得心煩意亂的,索性放下碗筷,冷道,“我吃飽了。”
說完,起身往外頭走,吓得老太太連忙站起來,“四兒,你往哪走,外頭天快黑了!”
“你不就是想讓我找個人麽,趁黑直接找個人就好了!”郁泉秋沒好氣地回着,已經出了門。
看女兒倔脾氣又犯了,老太太也慌了,忙喊,“蘭醫師,蘭醫師,外頭天黑了,四兒她一個人出去可怎麽搞,蘭醫師,你比我這個老婆子腿腳好,你看看可能幫着我把她追回來?”
“好的,大娘您別擔心,我這就去。”蘭善文說了幾句話安慰她,連忙跑出去攆融入夜色的郁泉秋。
其實郁泉秋哪也沒去,她就在屋子的後牆根坐着。
蘭善文氣喘籲籲地找了好大一圈兒才找到她。要不是看那隐約有個人影坐着,她都要叫起來讓人驅鬼了。
郁小同志雖說只有二十一歲,卻有一顆不輸十個漢子的豹子膽,聽見腳步聲,只淡淡地說,“你別過來,我一沒錢,二沒色,身上的肥肉倒是挺多,你要是想要,都割去吧,省得我再減了。不過,你把我殺了,我做鬼也不放過你的。”
蘭善文燃了一根火柴,舉在自己眼前,無奈道,“是我。”
火光照亮了她的臉,也照亮了郁泉秋臉上嫌棄的表情,這讓蘭善文更無奈了。合着她還不如劫財劫色的歹人呢。
“你過來幹什麽?”郁泉秋表示自己是一個心口如一誠實的人,她心裏臉上很嫌棄她,也就很是嫌棄地問了出來。
蘭善文走到距離她一尺的地方坐下,“大娘擔心你,讓我過來看看。”
郁泉秋從鼻孔裏哼一聲,“有什麽好看的,頂多被迫和男人上床罷了,又沒什麽大不了,你看小六姑娘,不就活得挺滋潤。”
蘭善文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她也不再說話。
黑夜裏只能聽見她們倆一前一後的呼吸聲和蚊子嗡嗡嗡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蘭醫師,城裏是什麽樣兒的?”
“嗯?”蘭善文被她問住了,想了會兒,才絞盡腦汁地給她形容說,“有燈牌,有電影院,還有……”
不等她說完,郁泉秋又問,“是不是城裏很好?”
“嗯……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吧。”蘭善文回想了一下,慢慢說,“老一輩的人住不大慣城裏,像我爸,他常說坐車頭暈得厲害,胸也悶得慌。”
“那就是說,年輕人很喜歡城裏喽?怪不得他不回來了呢。”
她話裏的落寞和字句遣詞,無一不再昭告着,她心裏牽念着一個人。
蘭善文無意過問別人的隐私,沒有繼續詢問她的意思,只從口袋裏掏出來一瓶吳頌竹給她的花露水,連帶着一塊洗的幹淨的手帕遞給身旁的女人,“蚊子多,你要嗎?”
“算了吧,我可沒那麽矯情。”郁泉秋黑夜裏白了她一眼,“蘭醫師不問問我他是誰?”
蘭善文搖頭,收回手帕,小心地替她噴了噴花露水,“有關郁同志你的私事,我是不會過問的。”
“哼,你不想聽,我偏要說!”郁泉秋瞪了她一眼,賭氣說。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就是下鄉的青年和農家青澀的女孩子之間的故事。
女孩子原來的丈夫是個短命鬼工人,她嫁過來本是沖喜的,沒想到沒過三個月,他就死了。
不過他人還不錯,留下話讓她再嫁也行,她就名正言順地和那個過來插隊的青年相戀了。
結果在她懷孕八個月,快要臨盆的時候,那青年說是進城看父母,然後就再也沒回來。留她一個人把孩子生了下來,再把她撫養到五歲。
“由此可見,城裏過來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郁泉秋冷冷地說完,就兇神惡煞地對她道。“尤其是像你們這樣下鄉的人!”
蘭善文苦笑着揉揉被她震得發麻的耳膜,“郁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不過我不是男人,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
郁泉秋憋着氣不理她,撲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蘭善文,我現在心情很不好,你給我當一會兒那個壞男人!”
“什麽?”蘭善文表示理解不了她的話,可在下一刻,她就知道郁小同志話裏的意思了。
“該死的臭男人,老娘真他媽瞎了眼了看上了你,你給老娘等着,老娘見到你一定把你祖墳挖了,一腳踢斷你命根子讓你一輩子斷子絕孫!”
郁小同志一邊狠狠地罵,一邊把拳頭雨點一樣往她身上砸,可憐蘭善文給那個不知姓名的青年當了替身出氣筒還不能反抗,任由郁泉秋打了她幾十下愣是一聲沒吭。
等到她打得累了,扶着她的肩膀,彎腰抹汗時,蘭善文才慢慢開口問,“……解氣了麽。”
“蘭醫師你真是個好人。”郁泉秋厚着臉皮笑了一下,讨好地給她揉揉剛才被自己打得地方。“不好意思啊,我下手重了些。”
“沒事兒。”蘭善文虛虛地笑了一下,搖頭說。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恨那男人到骨裏,郁小同志下手如她所說,那是真狠,她估計自己身上肯定青了好些地方了。
“蘭醫師您高風亮節地簡直就是白求恩第二!”郁泉秋繼續不要臉的拍馬屁,企圖抹消自己對醫師的惡行,以免醫師讓自己承擔她的醫藥費。“您沒傷到哪兒吧?”
“沒有,你打的不重。”蘭善文違心地對她笑了一下,“快回去吧,不然大娘可擔心壞了。”
“蘭醫師您人真好。”郁泉秋眨眼裝可憐,為了逼真博同情,她還特意從蘭善文手裏搶了根火柴劃着了,讓蘭善文看着自己獨屬于弱者的悲傷眼神,和她掐青了大腿憋出來的眼淚,“蘭醫師,今晚的事……”
不等她說完,蘭善文很是善解人意地保證,“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哎呦喂,蘭醫師您簡直就是聖人!你說說,這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不讓那大喇叭吹上七天七夜可怎麽匹配您的崇高自我犧牲精神!
郁泉秋又掐了自己一把,演出了一種淚眼婆娑的悲情意味,咽了兩下口水裝作哽咽,“蘭醫師,我……您…真是…”
“沒事的,咱們走吧。”蘭善文淡淡地笑對她說着,又劃了根火柴,小心地在前頭領路。
高風亮節樂于助人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蘭醫師很快就得到了郁家上下除郁泉秋外所有女人的歡喜。
并且在短短一個月內,由于其出衆的容貌,絕佳的氣質,高超的醫術,以及出神入化的廚藝,居家的感覺,完美勝過容貌妖冶的郁泉秋,一躍成為全體鋼廠男工人的夢中情人,廣大勞動婦女的友人,和孩子們憧憬的對象。
哪家婦人有個家長裏短的屁大點兒事,找找蘭醫師保證一瞬解決,心裏疙瘩少了不說,看人也和氣了。哪家孩子有個頭疼腦熱,找找蘭醫師,保準藥到病除,賽過活神仙。
一句話,信蘭醫師,可解百憂。
因為這些,蘭醫師的一句話比鋼廠每個月粉刷上的标語都管用一萬倍。
有些春心蕩漾的,比如小六姑娘,開口閉口的就是蘭醫師說蘭醫師說,蘭醫師說得話比印在小冊子上的《毛/主席語錄》都金貴。
在這鋼廠裏,蘭醫師的盛名和郁泉秋不知爛到哪個溝裏的名聲一樣,傳得紛紛揚揚的。
☆、第 13 章
人怕出名豬怕壯,甭管好的名聲還是壞的名聲,這人名望一起來吧,破事兒也就多了起來。
和蘭善文她們一道過來的八個人,除了她和吳頌竹還有兩個男同學,剩下的四個都是在磨子嶺本省出身的。
其中有一個比她們大了幾屆畢業,聽說是直接從沈陽鋼廠那邊調過來的,姓楊名祥,依照輩分,他們就喊他楊師兄。
楊師兄父母是本省汽車廠的工人。絕對出身正統,人也長得正派,挺拔的個子,方正的臉,唇邊略有些青色的胡子根,總是穿一身筆挺的棉黑色中山裝,看着就是有為青年的模樣。
一來就迷得鋼廠裏頭大姑娘們神魂颠倒地,直嚷嚷着非楊醫師不嫁。
但楊師兄卻絕對有一顆柳下惠坐懷不亂的心。
那麽多女人哭着喊着投懷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