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天界又開大會了!
這人間清香樓的事,不胫而走,出了多種版本的故事,相必是三界有不少人魚龍混雜在那清香樓裏。
“這清香樓裏的一個鬼界鬼頭,假裝自己是谪仙,混在清香樓裏吸人魂魄,是這樣嗎?”這天界光明殿,四下的神仙都七嘴八舌的讨論着。
“不是這樣吧,我聽說可是那失傳已經的一曲《奪魂》現世,才使百人一夕喪命。”這面色堪憂的一位神者道。
“我還聽說啊,這事就是當時那個讓淩空花傾天而瀉的那個鬼。”有神附和道。
衆人一言一語,慢慢的禁了聲,這坐在上位的天帝君上,眼睛發紅,一看就心情很差,拍手大聲喊到:“四方神可在”
“在,君上。”四方之神重,該,脩,熙列隊而出。
“前去捉拿鬼界無懿,修習邪術,傷人性命,天理不容。”九齡神色嚴肅,一收往日嬉皮笑臉的狀态,沒了笑容,格外冷靜地說道。
這天帝下令,這就是給無懿定了位,判了刑。
……
人皇再三參拜許願,希望天界能夠出馬解決這未解之謎。九齡便派夢神拖夢給人皇,“天界已知,請放心。此事天界全權負責!”明明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卻還要安慰別人,真是可笑。
人皇自是感嘆幸好天界出面,要不然這後面的事确實無能為力。
——鬼界,孟婆處。
世人皆道孟婆一碗湯,了卻身前生後事。若想忘了世間萬事,不如喝上一碗孟婆湯,投胎轉世。
可是,若是都能投胎做人的,還有鬼嗎?無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有當年在山上度過的漫長歲月,有兩人打打鬧鬧避雨賞雪的點點滴滴,突然畫面一轉,一把利刃插入腹中,九齡那張帶有天帝之印的臉,明晃晃的站在那裏嗤笑着自己。
無懿冒了一身冷汗,想要驚呼聲音卻被壓在喉嚨,喊不出來,只能無聲的默默的任憑眼淚順着眼角留下,雙手緊緊扯着被子,青筋暴起,掙紮着用力掙脫,一聲驚呼“啊——”,整個人從夢中驚醒,汗流浃背,也淚流滿面。
孟婆拄着拐杖看看驚醒的草席上的發怔的無懿,再看看端坐在床邊拿着臉帕拂去無懿臉上的血跡斑斑的手,被無懿驚醒後尴尬的停在半空中。
無懿看着冰古手裏的臉帕上暈染開的血跡已經變成黑褐色,勉強扯起嘴角的笑,說道:“多謝你救了我。”
孟婆看着這兩個人,搖搖頭頗為嘆息道:“傻孩子啊!”不知是說冰古傻,還是在說無懿傻。
身上的傷都已經被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沒有再流血了,可是無懿卻覺得第一次自己忍不了,牙齒輕顫着,連輕輕呼吸都覺得渾身痛,沒有任何力氣,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恨不得直接就死去,這樣滲透到骨子裏的痛意,那人親手所賜的傷,真的比剜心更痛。
可是那把上古神器折扇——萬物皆可‘有’的扇子所傷可不是那麽好就容易治療的。
“無懿無懿,果然是萬物皆可無。無懿,果然什麽都沒有啊!”他的命,他的存在,原本就是一場夢,夢總該醒,清醒後才正視的問題,就像是歡歡喜喜捧着心愛的寶貝,卻被人踩在腳底肆意踐踏,順便嘲笑自己,連一把扇子都不如。無懿心裏想着,嘴角那諷刺自嘲的笑更深了。
無懿坐不住了,身體不由自主的抽動起來,疼!每動一下身體都撕心裂肺的疼,從神經末梢傳來的疼,可是卻咬緊牙關,不讓呼聲出來,慢慢的用右手撐直身體,冷汗滴滴答答的像雨滴一樣落下。
吸氣慢慢的打坐,既然還有人肯救自己,說明這條命大概還有用處吧!先恢複一□□力,雖說身上的傷都是拜他所賜,可是這心經卻也是他教的,說來真是矛盾又諷刺啊!
自己原本一無所有了,為何偏偏要強插入自己的生活,要給了自己一點甜頭,再生生地從體內剔骨削肉的把那快融為一體的甜頭拿走,真是可笑啊。
最可恨的是自己,那麽相信一個人,把他當做自己的全部,習慣着不該習慣的習慣。無懿在心裏不停的鄙視這自己,可這心經最講心無雜念,現在無懿心裏都是九齡和自己的過往,怎麽能做到心無雜念呢?沉澱在胸口已久的淤血,噗的一聲吐出來。
冰古坐着不說話,只是一直看着無懿那臉色冷若冰霜,帶着幾分自嘲,幾分無奈,幾分心痛,雖然和初見時一樣的臉,可整個人毫無生氣,死冰冰的像是一潭死水,除了悲傷的情緒,再無波瀾。
冰古将手裏的臉帕遞給無懿,無懿接過來,輕輕的擦一下嘴角,捂着肚子牽強的笑道:“還能感覺到痛,就說明我還活着是吧!”
冰古默默看着無懿自虐的自問自答,接過無懿已經擦完嘴角的血跡的臉帕,站起來走到孟婆身邊,和孟婆兩人使了一個眼色一同出去了。
無懿便自己開始安靜打坐,打坐不知多久,身體雖然傷口沒有愈合,倒是沒那麽疼了。突然聽到冰古從外面進來的聲音,無懿睜開眼睛緩緩說道,語氣倒有些溫度了。“這次多謝你了。”
無懿彎彎腰,捂着肚子的傷口,半跪在草席上準備給冰古道謝行禮,臉色蒼白,可是整個人眼睛卻還是亮的,強笑的臉,當真是刺眼的很。
“無事。”冰古攔住要行禮的無懿,将無懿扶好躺下,又從一旁拿來一塊濕漉漉還在滴水的臉帕,不多說,直接遞給無懿,無懿愣了愣,伸手接過去,擦了擦臉,冷冰冰的水拍在臉上,衣服被臉帕打濕,畫着圈由深變淺的沉在暗黑紅的裏衣上,又将毛巾還給冰古,極為鄭重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當今後這命歸你,任你處置。”
冰古搖搖頭,心想:雖照顧無懿時日只有兩天,可是無懿一直都對自己謙遜有禮,不曾把自己當做下人使喚,又有事親力親為,很是感激無懿每次碰到別的姑娘故意髒活累活使喚自己,出面親自幫自己幹,雖說明裏暗裏這種事并不少見,可無懿卻直接動手親自幫自己在油煙滿屋的廚房裏淘米煮飯,僅僅兩日,陌生人而已,卻肯如此做!世間這樣的人已經少之又少了。
其實無懿只是覺得自己練琴無趣,又看見冰古被故意刁難,路見不平而已,但是對于年少就失去父母雙親的冰古來說,有時候像親情一樣的照顧,就足以讓她心動。自己雖然在人界,可也少不了借勢欺人的事,做鬼也很少用法術欺人,總覺得恃強淩弱,畢竟人,區區幾十年的生命,有時候不願計較而已。
自從接觸無懿,時間一久更是覺得無懿善良天真,不懂人心險惡,自己倒像是個姐姐,不忍年少的無懿受自己受過的苦,維護着難能可貴的少年的善良單純,想要護着他了。
冰古站在臉盆前,邊洗臉帕邊說:“我剛才出去打聽了一些消息,天帝下令,捉拿鬼界無懿……”
無懿冷呵一聲的笑道:“從今往後,天界不容,人界不允,也好,總還有容身之處。”
冰古道:“孟婆此處十分安全,你就安心養傷吧!”畢竟自己也不是十分了解無懿的出生,突然聽到門外孟婆敲敲門,拄着拐杖噔噔的進來了,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冰古很自然地過去給孟婆倒了一杯熱茶,自己坐在了另一邊。
“我看你這傷應該是天帝的那把上古神器——有所傷,所傷之處,皮開肉綻漏出左臂的肩胛骨,傷口灼燒感強烈到消不掉,只能運功暫緩,卻也不能根治,不能愈合,你恐怕得自己去找藥了,我這裏借你藏身,現在天界正四下尋你,不要離開鬼界。”孟婆提醒道。
“不愧是孟婆,火眼金睛,見多識廣,什麽都逃不過您的眼睛。”無懿緩緩說道。
“不知你究竟怎麽和天界有瓜葛,不過既然冰古救了你,我這裏自會保護你,你就不必再說一些虛話。不過天帝幾萬年不曾管事,三界皆知,你如今被天帝的折扇所傷,雖不知緣由,可是……”孟婆沒有再說下去,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這除了比自己想象中更老一點,當真是畫上模樣差不多,一個黑痣在嘴邊,頭發花白,牙齒掉光,佝偻着身子。
“婆婆此傷可有治”無懿心想,孟婆這麽大年紀絕對不是來和自己聊天唠嗑的,冰古又和孟婆關系親密,神色自若,既然救了自己一命,就不會放棄治好自己。
“嗯,據說需要這忘川河裏的一株骷髅花,這花長在河中央,忘川河裏面的冤魂厲鬼你自己知道有多少吧。這花是這河裏怨氣、戾氣、邪氣、煞氣、陰氣所養,又稱鬼花,這花可解百毒,愈百傷,但是,這無形無狀的冤魂厲鬼,可是最愛吸食你這樣的,邪不邪,正不正的,你可去?”孟婆細細回憶,道,“這幾萬年來,想得到這花的人,鬼,神都不在少數,可是幾萬年從沒有人得到過,你可知為何?”
“為何?”無懿問道。
“若想得到此花,必得徒步漫如入河中,潛入河水,從未有人真的見過鬼花,有可能只是傳言而已!”孟婆用那歷經滄桑的眼,盯着無懿說道。
徒步過河,意味着剛進入河就要和河裏的冤魂厲鬼鬥上了,被這冤魂厲鬼纏住,便是走也走不動,回去也回去不了。還沒到忘川的中央,已經被冤魂厲鬼分食幹淨了,自然萬年來無人得到過。
“我去。”無懿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可考慮清楚了”孟婆又問道。
“是!既然留我一命,與其躺着等死,那我就偏要逆天改命活下來。”無懿冷笑道。
“既然你已經考慮好,我也不多說了。”
人走茶涼——孟婆又拄着拐杖走了。留下屋內的冰古和無懿。
“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冰古問道。
“是,我這真身,本來也是不知道走了什麽好運得來的,失去不過是做回最初的自己,人間也走過一遭了,當真是穩賺不虧。”這是無懿第一次說起自己的身世,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比起現在所受的打擊,這些對于自己來說,都什麽都不算了。
“為何?”冰古問道。
“新月出,百鬼行,萬鬼泣,我這殘魂,新月給湊出來六魂六魄。”無懿解釋道。
“原來那天是你。”冰古捂嘴驚訝道,那天幸好是夜裏,自己不受控制的哭泣,像是提線木偶一樣,還以為是自己在人間呆的太久,身體排斥反應,原來竟然是因為無懿。
“是我。”無懿繼續說道。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可是現在想想,九齡下凡,碰巧遇見自己,可見并不是那麽巧吧。
“我啊,原可以投胎轉世做人的。”像是轉移話題,冰古不想無懿又想起天帝一臉難過茫然的表情,故意回想起來往事道。
“然後呢?”無懿問道。
“我父母慘死,無魂無魄,孟婆勸我投胎,可我一心尋父尋母,百年都尋不到了,只能留在鬼界了。孟婆心疼我是個剛剛及笄,照顧我了幾百年。但你可知道,這能投胎的只有幾種人:‘老、病、死’。這老死的,病死的,以及少部分沒什麽怨念,沒什麽罪惡的人,才可以投胎,而我在這鬼界待久了,記憶太深了,就算是灌盡孟婆湯,也忘不了,只能留在這,生生世世,只能生生世世都做鬼。”冰古喝着已經冷透了的茶,邊說邊想,似乎想到了什麽難過的事,明明語氣沒有任何變化,可已經淚水止不住流出來。
無懿站起來,捂着肚子,拿出懷裏在清香樓奏琴前塞在懷裏的手帕,手指微顫的遞給冰古。手帕幸好沒沾上血,幹幹淨淨的,還有着自己那并不溫暖的體溫。
冰古看着幹淨如雪的手帕,接過來,低頭道了一聲“謝謝。”
“不必謝我,你救我一命,我自該謝你才對。”無懿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鬼界。
無懿雙手扶着窗沿,看着這與人間完全不同的景色,人間是黑白分明的,日出日落,白與黑。
可這鬼界,只有一種顏色,黑,一望無際的黑。鬼界,沒有天。卻有月亮不高不低的在所謂的天上長長久久不落的挂着。這四處亮起的悠悠的紫燈,忘川河流動的綠色魂魄,還有妖氣鬼氣彌漫的冷白色,照亮着鬼界。沒有秩序的鬼,沒有人管理,全都是亂糟糟,四處流浪,居無定所,四海為家。出門就算随腳一踢,也能踩到一個魂,踏死一只小鬼。
無懿望着遠處的忘川河,看見河畔的彼岸花,突想起自己曾見過從天而降的淩空花,暗道:“好看。”
……
第二天,無懿原也沒什麽可以拿得,想孟婆多半是在忘川河邊,奈何橋上,給可以轉世投胎的鬼,洗去前世今生的夢境,分着一杯杯的孟婆湯。
無懿便決定要去忘川河了,冰古看了一眼無懿,說道:“我和你一起。”
無懿沒有攔着,自己現在這身,有什麽資格去攔別人呢提着衣擺,邁過門檻,顫顫巍巍的向奈何橋走過去,冰古見狀過來扶無懿,無懿阻了阻冰古伸來的手,“這路,終是我一個人走。”冰古就一路無言的跟着無懿,看着幾次都撐不住要摔倒的無懿,很是心疼,心想:這人,為何要這麽倔強呢?有時候靠一靠旁人不是少點辛苦嗎?
無懿不是不想靠別人,是因為原來用心依靠過別人,摔得太疼了,感覺胸口破了一個大洞,一呼吸就疼,一呼吸就感覺不知道哪裏來的冷風,吹着胸口的洞,嘩啦啦的響,呼啦啦的疼。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靠別人,靠自己的雙腿也能站立,雙手也能勞作。
無懿這路走得很慢,等走到奈何橋,看到孟婆的時候,已經滿臉冷汗了,孟婆看了一眼無懿,看了一眼無懿身後的冰古,道:“一個傻,兩個都傻。”
無懿知道孟婆并無惡意,笑一笑,真心道:“昨日多謝您了。”向着孟婆幹脆利落的仿佛沒有受傷一樣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禮,徑直朝着橋頭走去。
這有幾個好奇鬼看見,不解道:“這個鬼是誰不喝湯,他怎麽朝橋頭走去了難不成要投河”
“這不是找死嗎?”看見有人站在奈何橋的橋頭,衆鬼看熱鬧似得圍城一團,指指點點。無懿閉耳不聽,靜靜地站在橋頭,脫去那紅衣皮衣,黑色繡着青色竹紋外褂,只留下最裏面的紅色底衫,脫掉腳上穿的那黑色雲紋靴。
“撲通——”整個人消失在忘川河裏,這岸上的衆鬼都長大了嘴巴,驚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