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內宮裏不太平,外朝上也腥風血雨。
高祖皇帝在世之時,削藩的言論一直沒有斷過。太祖皇帝開國,彼時天下的藩王有接近二十位,大多就藩偏院地帶,起先還算安分,可日子一長久,少不得有一兩個有野心的,不甘居于貧瘠之地,打算擁兵自立。這種憂患非一日蹴就,天下藩王大都有雄起之勢,意欲奪位自立為皇。
自此愈演愈烈,到了司馬钰這輩,似乎不壓制不行了。
奉天殿裏,司馬钰坐在鎏金地屏寶座上,底下站着衆閣老以及司禮監各随堂太監,他掩了掩紅羅蔽膝,搭問道:“今日朝堂之上的議事大夥也都清楚了,削藩是必定要削的,至于名頭,閣老們可有高見?”
張閣老為首的群臣臉上變了色,都掩着手低頭不說話。削藩豈是好削的,連着幾代先皇帝也沒能削得成,如今這個情形,誰願意将這個爛攤子攬在頭上。
司馬钰看在眼裏,轉頭道:“張閣老,依你之見,削藩該從哪一位藩王開始?”
張閣老面色一怔,如實答道:“臣以為,幾位藩王之中,寧王殿下首當其沖。”
他一笑,“正合朕意。”轉念又道:“明日朝堂之上,不知哪位閣老願意起頭?”
道理都懂,可實施起來卻不那麽簡單。
衆人不語,司馬钰突然朝向一旁的阮瀾夜,笑意不達眼底,溫聲道:“不如由廠臣起頭如何?”
阮瀾夜眉梢跳動了下,往常朝政之事全都是內閣大臣做決定的,從來不會過問她這頭。削藩是大事,沒有人願意攬在頭上做槍靶子。
不等她回話,司馬钰依然發話,“依朕之見,廠臣治理東廠多年,大郢的國基有一半都是東廠的功勞,廠臣的能力衆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就這樣,明兒朝堂議政,就有廠臣起頭,衆閣老附議吧。朕有些累了,就到這兒了,都退下吧。”
這裏頭打得什麽算盤,她能隐約的明白,功高蓋主必定不成氣候,藩王是威脅,東廠同樣也是。司馬钰要她起頭,誰知是不是借刀殺人,事情似乎越來越棘手了。群臣領旨拜退,大殿裏歸于靜谧。
議完事從庑房裏出來,阮瀾夜站在穿堂裏,後背汗津津地,天熱曬得人有些恍惚。
扶順跟在後頭,悄聲問:“幹爹,今兒議事遇上棘手的事兒了麽?”
她負手朝前走,搭聲道:“陛下着令要削藩,正愁找不到名頭,估摸着要咱們廠衛行事了。”
廠衛設立之初,本就行的是偵察耳目的差事,有些事明着不行,就得要暗着來。東廠向來是直接聽命于皇帝,為皇帝一人辦事,今日議事,聽着皇帝的口風,打算是先要拿寧王開刀。
扶順一凜,“這可不是什麽好差事,大郢藩王不下少數,鬧不好得罪的人能排到長安街上去。”
這些年來,東廠辦得那些事,和殺人放火也沒什麽兩樣,得罪的人早就不知道幾何了。阮瀾夜擡手按了按眉心,不耐煩道:“行了,你別跟着我了,回東廠一趟,叫外面那些番子都回來,回頭咱家有事吩咐。”
扶順哈腰道是,轉頭出了夾道。
阮瀾夜順着東長街往前走,從履和門繞到承乾宮後罩房。午後院子裏靜悄悄的,她大概在殿裏午歇,卧房的門阖上了,可拿指尖輕輕一推,門居然順順當當開了。
以前光明正大從承乾門正殿裏進來,可次數多了,難免不叫人懷疑,後來錦玉和她約定俗成,正門不成就留後門,背着人,也有種別樣的美妙。
阮瀾夜推門進去,看見貴妃榻上躺着個人,面朝着離間,肩頭睡着呼吸輕輕顫動。
貴妃榻上地方小,只能平常小歇一會,睡久了就會脖子酸。她上前伸手抱住她的腰,打算抱她到床榻上睡。
手掌剛搭上她的腰肢,錦玉就醒了,睜着惺忪的睡眼,看見她來了,起身拉住她的手笑道:“你來了,怎麽不叫我?”
瀾夜笑道:“我看你睡着了,沒想吵醒你,怎麽不到榻上去,這兒睡累脖子。”
她搖搖頭沒說話,伸手勾住她的脖頸,将她往身上帶,将她壓在胸口上,悶聲道:“我有些想你了。”
瀾夜一笑,“不是前兒才見過麽?”
她撅嘴嗫嚅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聽了心裏泛起溫柔來,踏踏實實趴在她的胸口上,聽見胸房裏嗡聲震動着,覺得很心安。
半坐着的姿勢有些別扭,“我腰有些疼,我抱你到榻上好麽,我想抱着你睡一會兒。”瀾夜開口道。
錦玉一驚,點點頭,将手搭在她的脖頸上,整個人圈住她。瀾夜環住她的腰身,她很輕,身上沒什麽斤兩,幾步遠的距離抱起來也不算費勁。
上了塌,她拱進來,埋首在她頸窩裏,輕輕嘆息,“阿玉,我想快些出宮去,什麽事都不要管,就這樣抱着你,一起到老。”
極少看見她這副頹然的神情,是遇上什麽事情了麽,錦玉輕聲問:“出了什麽事了,你說出來,咱們一起商量。”
她牽起嘴角,嘲讪道:“你能幫我什麽,你就安安心心在承乾宮裏等着,等着我帶你離開。”
錦玉掙坐起來,手指捏住她的腰,細細密密按壓起來,“你不是腰疼麽,我替你按按。”一面按一面道:“阿夜,咱們是要走一輩子的,也該是要走一輩子的。你曉得一輩子有多長麽,我想幫幫你,不是只叫你一個人替我擋着,不管是風還是雨,我想和你一起承擔。”
她趴着床榻上,閉着眼睛笑道:“我知道。可是阿玉,這回不一樣,皇帝要削藩,少不得要我出面,那些藩王不是好惹的,我怕削了藩,惹的麻煩會更多,也許會連命也沒有,出宮會越來越難。”
削藩是遲早的事,皇帝年幼,她跟在身旁把持朝政,可司馬钰總有一天會臨朝,宦官擅權歷來是大忌,到時候冷不丁讓人揪住把柄,集結起來就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她手裏沒有兵權,區區一個東廠,沒有了皇帝的庇護,什麽氣候都成不了。
此刻再削藩,結的梁子會越來越多,肩上的膽子就會沒完沒了,出宮?似乎沒有出路了。
錦玉不明白朝堂上的事情,可她知道,爬的越高,跌下來的時候就會越嚴重。
要她脫身,似乎比登天還難,進了東廠,坐上了這個位置,生死榮辱全都系在一起。退一萬步來講,就算阿夜能脫身,可她呢,禁宮裏的太後,她又有多少勝算可以離開?
所謂出宮,似乎只是一場夢。
手指漸漸無力,她又重新躺回去,保住她的腰身,埋在她的懷裏嗫嚅道:“阿夜……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出宮,咱們這樣不是也挺好的麽,只要能在一塊兒,我什麽苦都能吃。”她安慰她調笑,“開什麽酒樓呢,我是太後,整個後宮都是我的,養一個太監麽,阿夜你別擔心,大不了我養着你,你就留在承乾宮裏,咱們也能相守到老。”
瀾夜苦笑,在宮裏養太監,虧得她想的出來。伸手将她撈起來,低頭吻她,捧住她溫潤的臉盤笑道:“小傻瓜,不是你想得那樣簡單。”
“我若是垮了,你以為你這挂名的太後還能坐多久?沒有主動退出的道理,就算咱們窩攢在這殿裏,不去犯人,人也要犯咱們。我不願你像周貴妃那樣被人诟病,說你和太監有牽扯,那樣別人會怎麽看你?”
眼眶裏有微微的濕潤,她嗡哝道:“我不在意旁人怎麽看,我只想和阿夜在一起。”
“可我在意。”
一句話就讓她潰不成軍,所有的委屈全都湧上心頭,攀住她的肩頭哽咽道:“阿夜,我覺得好苦,咱們過不去了,怎麽辦?”
以往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似乎什麽糟心的事都離她遠遠的,可臨到這份上,她才知道有多艱難,朝前一步不行,後退也不行,簡直是夾在縫隙中,生死都不由人了。
阮瀾夜托住她,安慰笑道:“傻瓜,怎麽又哭了,你要是哭壞了眼睛,叫我怎麽辦?”擡頭替她抹眼淚,親了親她的眼角,“別哭了,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咱們不是還有時間麽,你放心,我一定能帶你出宮。”
錦玉悻悻止住眼淚,抽噎道:“我以前總小孩兒心性,以為你無所不能,所以覺得什麽也不怕,可認真分析起來,我和你在一起也是你身上的把柄,到了不得已的關頭,你不用管我,只管保住命要緊知道麽,我平日的腦子不大管用,可在大事上,我還是拎得清的。我不用你拼了命的帶我走,倘若被抓回來……”她哽住喉頭,“孰輕孰重,你曉得該怎麽做,知道麽?”
這是做什麽?她是打算犧牲自個兒?
瀾夜咬牙道:“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你只要知道,你若出事,我一定不獨活。”
她總這樣莽撞,錦玉憋住眼淚氣道:“我不允許你這樣,你平日裏不是很明白事理的麽,怎麽到了關鍵時刻,你拎不清呢!你不能這樣!”
瀾夜将她箍住,鎮定道:“阿玉,你曉得什麽是一輩子麽,倘若是我死了,你會獨活麽?”
她抿住眼淚搖頭。
她苦笑道:“既然你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憑什麽要我做到呢?阿玉,咱們不會到那一步的,你不擔心,咱們一定都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出宮。”
閉着眼睛,嗫嚅道:“真的麽?”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她搖搖頭,眼淚又止不住,撇嘴道:“沒有,阿夜從來沒有騙過我。”
瀾夜擡頭替她理雲鬓,熱氣蒸騰,又哭了好大一會,額頭上全是汗意,發絲濕濕的貼在鬓邊,她拿着團扇替她打扇,“瞧這一頭的大汗,我替你扇扇。”
錦玉熱得擡手脫了身上的褙子,扔在在腳踏上,負氣道:“我不要穿這個了,早知道死也不來皇宮,叫你去建瓯找我,咱們在宮外置個宅子,想想也快活。”
她大力替她扇着,輕笑道:“你不來皇宮,我可能也不會遇上你。”扶着她躺在她的膝上,搭聲問,“我聽說晌午那會兒,長公主找過你,她說什麽了?”
錦玉道:“她說近來陛下身子不适,明日要去一趟晖雲寺給陛下祈福,特地問我去不去?你說我去麽?她是你的老相識,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相識……瀾夜覺得好笑,她大概還是在意上回的事情,扯起嘴角笑道:“什麽老相識,我往常不過伺候了她幾年罷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她什麽也沒有,長公主人嬌扈了些但心眼不壞,這趟回了郢都大概也就不回戎狄了,你是陛下的母後,也正好趁着能出宮散散心,跟着一塊兒出去轉轉吧。”
她撇了撇嘴,“我又沒說不去,你說這麽一大通話做什麽,我去就是了。”
“行了,你心裏在想什麽,我能不明白,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來疑心我,真叫我屈也屈死了。”
錦玉見狀,忙直起身子去親她,“好了好了,我沒有疑心你,咱們好不容易見一回,我想多抱抱你,親親你。”
她上來親她,她才覺得滿意,笑靥如花道:“這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