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宮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了,太陽逐漸落盡西山裏頭。
渾身心都覺得像是散了架,拖着身子回了乾清宮偏殿裏,傍晚時分整個殿裏靜得有些異常,發生什麽事了麽?
一進偏殿,春彤就跑上來,拿眼睛乜斜殿外,小聲道:“陛下今兒發了好大一通火,似乎是心裏不痛快啦。”
慕青擡手拆鬏髻,手指頓住,神色黯然問道:“不是好久沒有發火了麽?這回又是誰惹起來的?”
“我估摸着這回不一樣,下了朝就不大對勁,好像是為着朝堂上的事情。”春彤接過她換下來的褙子,“對了,我今兒一天都沒見着你,你去哪兒了?”
慕青道:“臨時想起來一種茶葉,宮裏沒有,得要出宮尋羅,我就出宮了一趟。”
春彤點點頭,哦了一聲道:“那你快去看看吧,我看這回鬧得挺大,連大伴都勸不住。”
換上宮裝,端起案桌上的茶盞,眼皮未擡就道:“我知道了,晚上安置就不用等我了,你先睡吧。”說着就閃身進了大殿中。
端着茶盞,低首邁進殿裏,已近夜晚,殿裏點了燈,但是和白日相比,還是有些昏暗。正殿裏滿是靜谧,随侍的宮女太監全都站在門檻上,低頭大氣不敢出。
慕青偷偷拿眼詢問一旁站着的曹大伴,見他朝她輕微搖了搖下頭,也是靜立不語。她淡淡颔首,托着漆盤上前,看見陛下坐在案上看奏折,見她來了也不為所動。
若是往日,他必定會放下手裏的事情,然後雀躍的跑過來問她:今兒泡的是什麽茶?
的确是反常。
漆盤擱置在桌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還未開口就聽見他問道:“今兒你去哪兒了?”
她聞言掖手跪在地上,擺出惶恐的姿态,道:“回陛下,奴婢今兒出宮采辦茶葉了。”
頭頂上有一道目光遲遲不肯落下,她将身子垂的更低,等着他的發落。
良久頭頂的人才淡淡問:“是麽?慕青今兒給朕泡的是什麽茶?”
“是碧碧一點紅,凝神靜氣的。”
他沒有讓她起來,獨自走下來,蟒紋金絲線皂靴落入眼簾,司馬钰捏手揭開杯蓋,大紅袍上有一朵桃花,顏色很鮮明。
“都下去吧,這兒不留人了。”
曹大伴會意,帶着一衆宮娥太監退了出去,殿裏只留他二人,一時無言,她依舊跪在那裏,走了一天,膝蓋有些麻。
他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朕記得,桃花是開春的花,現在是五月裏,桃花都要結果了。”
“回陛下,這桃花是從山上摘下來的,山下的桃花開盡了,如今山上的桃花開得正好。”
他重重地阖上被蓋,哂笑道:“是麽?總歸是不合時宜的東西,留下來也是錯的。”他蹲下來與她持平,盯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間的發怔,忽然問,“茶水裏會不會有毒?慕青會不會害朕?”
眉梢幾不可見的跳動了下,手指緊緊攥住,膝蓋下也隐隐有些疼痛,她綻開笑顏道:“慕青不會害陛下,陛下是奴婢的依靠。”
“依靠?呵呵,依靠……”他擡手一拂,案桌上的茶盞盡數破摔在地,沉聲道,“朕不愛喝碧碧一點紅,你端下去。”
心頭被狠狠地震了下,慕青站起起身端了漆盤,淡淡道:“那奴婢換別的來。”轉身就要往殿外走。
“別的也不愛喝,你不用忙了。”司馬钰轉過身去,不再看她,徑直往內殿走去。
槅門被重重阖上,慕青端着茶盞愣在那兒,殿內一片寂靜,月色漸漸升起來,透過菱花槅門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影。眼中有薄薄的水霧,悵然嘆息,她邁出門檻出門,轉身往東長街走。
內殿裏,司馬钰撲進司馬璇的懷裏,嚎啕道:“皇姑姑,他們都在騙我,他們沒有一句話是真的,我問她去了哪兒,她騙我。”
司馬璇坐在床榻上,拍了拍他的肩頭嘆道:“姑姑知道你難過,可清醒總比埋在鼓裏要強,帝王都是如此,你父皇當年那麽多的妃嫔,又有哪一個是真心為他的。好姑娘不是沒有,只是慕青這樣的人不适合你,等你長大了,你就該知道,她對你沒有真心。”
兜兜轉轉,要這樣才能證明她不是真心的,可是……可是以往所做的那些呢,都随流水錯付了麽?
燈火闌珊下,他哭得很傷心,人生中頭一回報以真心相投的人,居然是想要他的命。
長長的宮道黑漆漆看不到盡頭,夜晚有陣陣涼風吹過來,衣擺被吹起,端着漆盤默默地往前走,偌大的宮殿,她不知道要走到哪兒去。
身後是延禧宮,殿內沒有點燈,這座宮殿已經空了很久了,撐身坐下來,執起地上的杯盞,輕輕抿了一口,有些苦澀。
牽起嘴角苦笑,将杯盞裏剩下的茶水一仰而盡,她沒有喝過酒,也不知到底是什麽味道,可今天這杯茶卻很苦澀。
她不想害司馬钰了,可她卻找不到解藥。
伸手扯下腰間的艾草荷包,想起上回他替她系荷包的模樣,拿起湊在鼻息間嗅了嗅,有種好聞的草藥香。
其實就這樣留在宮裏也沒有什麽不好,她不需要那些至高無上的權力,有司馬钰願意陪着她,這樣的日子似乎也可以接受。她沒有親人,從來沒有人會這樣無條件的對她好,記得在浣衣局那個時候,打罵是家常便飯,時間久了,她不願同她們說話,永遠弓腰低着頭,恨不能低到塵埃裏,誰也看不見她。
第一次遇見司馬钰是在啓祥宮裏,他做錯了事,順妃娘娘正教訓他,他就躲在她的身後朝她吐舌頭,每天喜歡拉着她到處玩,似乎精力永遠用不完似的。她承認,那會的時光比在浣衣局裏要快活,她使了壞心思,慫恿司馬钰說将來要納她做妃子,後來被順妃娘娘知道,她又被攆回了浣衣局。
她不想待在那兒,她想讓那些欺負她的人,千刀萬剮才甘心,她所受的那些苦,要讓她們全都百倍千倍的還回來。
可司馬钰不一樣,他是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那些害她的人依舊逍遙的活着,她憑什麽要拿他的命去換?
“誰在那兒?”
身後突然飄來聲音,她端着漆盤站起來,撒腿就打算跑,漆黑的夜裏又傳來一句:“你再敢跑,信不信咱家打斷你的腿。”
腳步生生頓住,雙膝跪地顫聲兒求饒道:“奴婢該死。”
阮瀾夜從夾道裏出來,擡眼就看見牆根坐着個人,上前一看是慕青,驚訝道:“又是你這丫頭,大晚上的不在乾清宮裏侍候,跑來這邊做什麽?”
說實話,從第一回 看見慕青的時候,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乾清宮裏那回,她站在屋檐底下哄司馬钰下來,那種神态像在哪裏見過似的,明明很熟悉,也許在哪個宮見過,可怎麽也想不起來。
還有上回浣衣局裏,往常這些瑣事就算鬧到天上,她也不見得會伸一回手,可那回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替她解了圍。
她不讨厭這個丫頭。
聲音不耐煩拔高,又問道:“你站起來回話,咱家不喜有人跪着。”
慕青站起來,低着頭忐忑道:“奴婢……奴婢忽然想起貴妃,特來看一看。”
阮瀾夜這才想起來,擡頭一看,頭頂上明晃的匾額‘延禧宮’,延禧宮和承乾宮只隔了一條宮道,她每回來找阿玉,總是從東長街走,從不走這條宮道,久而久之,她倒忘了,這道門檻,她也曾走了無數遍。
想起周貴妃,瀾夜淡淡問:“咱家記得你是浣衣局出身,應該是不能上延禧宮來的,怎麽突然想起貴妃了?”
慕青道:“貴妃娘娘曾對奴婢有恩,娘娘走的時候,奴婢沒能相送一場,想起來心裏有些愧疚,所以特來看看。”
愧疚?一個八杆子打不着的宮女也會有愧疚,而她呢?延禧宮中相伴六年,她親手将周家推入牢獄,将她從高處拉下來,說來說去,她的确對不起她。
她沒有接話,良久才道:“夜晚道黑,你也仔細些,這裏不常有人來,若是叫巡夜的捉住,有口也說不清了。”說完轉身打算離開。
慕青擡頭看着他颀長的身影,挑着風燈盈盈的光亮照在臉盤上有些昏黃,她躊躇了下,忽然喊道:“大人……”
阮瀾夜停住腳步,居然沒有發火,狐疑看她:“什麽事?”
“大人知道……知道黑老婆兒麽?”
手指在風燈的手柄上輕微摩挲了下,想起過往的那些事來,她悵然道:“黑老婆兒……往常菜地裏能見着,黑亮黑亮的,要是遇上了就能交好運氣。”
慕青一怔,望向她的方向,黑夜中看不清臉盤兒,只覺得心裏七上八下,腦子裏有一瞬間的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
為什麽是黑老婆兒,又正好還是好運氣?
她不記得是怎麽回的乾清宮,偏院裏靜悄悄的,只有遠邊池塘裏傳來幾聲蛙叫,叫得人心裏漸漸生起凄惶來。
屋內有輕微的鼾睡聲,春彤已經睡着了,她摸着月色爬上床榻,仰在那裏細細思量,月色從檻窗裏瀉下來,她覺得那片光亮有些刺眼,伸手摸到枕頭邊兒上的團扇蓋在臉上。
深深嘆息,那蛙叫聲又開始叫喚,一下二下……意識越來越模糊,漸漸地那片蛙聲終于歇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龇牙咧嘴投了一顆地雷,破費了哦~
另外,最近開始劇情向為主啦,因為一篇文總要有始有終,到這裏大家肯定也知道慕青就是瀾明了,所以慕青的戲份可能會多一些哦,仙女們閱讀愉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