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天色尚不是很晚, 不過已開始有些漸漸冷了下來, 仲彥秋走出房門, 庭前栽着楓樹豔紅如火,不知是否因着在佛寺之中,也不會顯得過分熱鬧, 紅色的楓葉映着一碧如洗的天, 又有幾點孤鴻掠過, 別有一番孤寂閑靜之美。
“先生。”虛竹雙掌合十躬身行禮,獨自面對仲彥秋時, 他總是會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眼睛又該往哪裏看, 只覺得自己在仲彥秋面前仿佛被看透了一樣, 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
可他又有什麽秘密呢,虛竹一個從小在少林寺裏長大, 規規矩矩半點清規戒律都沒犯過的小和尚,腦子裏轉悠着的那點虧心事也不過就是今日當勤時不太舒服小小躲了懶,或者是不把師兄們偷溜出去林子裏的事情告訴師長, 着實乏善可陳。
仲彥秋點點頭, “我還有事要辦, 就先走了,稍後你且同玄慈方丈他們講一聲。”
他對蕭峰會如何處置玄慈和慕容博沒有任何興趣,或者說這幾人的性格都實在是太過鮮明一眼就能看透,最後的結局估計也不會有什麽令人驚訝的反轉。
蕭峰定然是不會殺玄慈的, 一來對方也是受人欺瞞,二來玄慈到底收留了他,把他好好照顧到大。
慕容博的話,死是肯定的了,要是蕭峰還能留他性命,那就真的是腦子壞了,問題就在于他是怎麽死的了,最有可能的莫過于玄慈坦白時被暴怒的蕭峰一掌拍死——丐幫幫主蕭峰是不做了,那降龍十八掌也好打狗棒法也好可不會因為他不做幫主就不會了。
還有可能他會把慕容博帶回去給蕭遠山處理,對于仇恨蕭峰的感觸遠沒有蕭遠山那麽強烈,但是對于蕭遠山這個生父,蕭峰還是很敬重的。
無論是哪一種,仲彥秋都沒有半點留下看熱鬧的興趣。
“您這便要走了嗎?”虛竹驚道,又趕忙說,“不見一面段兄弟嗎,他時常同我提起你呢。”
仲彥秋搖搖頭,“他要是想見我,自然知道去那裏找我。”
段譽大概是受夠了這天下到處是妹妹的局面,又不想面對鎮南王府裏頭自家爹娘的恩恩怨怨。
如果只有一次也就罷了,兩次三次四五次,也難怪娘親心灰意冷,離開鎮南王府住到了道觀裏去。
于是段譽就跑來了少林寺,其實不只是少林寺,中原有名的古剎寶寺他趁着這段時間去了不少,他本就喜歡研究佛理,同那些清心寡欲苦修坐禪多年的高僧坐在一起,談論着某一段佛經,某一個典故時,他的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人道紅粉骷髅,紅顏白骨,他竟是也不知不覺成了那以貌取人的人——他不得不承認,對王語嫣的“一見鐘情”之中,九成是因着那張宜嗔宜喜,與神仙姐姐玉像一般無二的容貌。
而他對神仙姐姐,大抵也是因為那因着雕刻玉像之人傾注了感情,而使得這玉像格外栩栩如生,冰清玉潔如淩波仙子,哪怕知道那只是一尊玉像,也會情不自禁地産生一種錯覺,覺得那玉像下一秒就會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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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怎能叫人不沉迷其中呢。
是他着相了。
段譽慢慢地試圖從一段無望的感情中走出來——王姑娘喜歡的是慕容複,況且王姑娘的母親,那位曼陀山莊的夫人,他隐約記得曾經聽父親提起過,大抵是他的哪位相好。
他對此已經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了。
不過短期內,他也不想回大理,只想在外頭晃蕩着,同大師們研習佛法,吃齋念佛,武功上沒有絲毫進步,心境上卻是結結實實往上跨了一大步。
雖說仲彥秋沒有特意去見他,在即将走出山門的時候還是被段譽追了上來,年輕人跑得飛快,一開口就忍不住抱怨了幾句為什麽不來找他之類的話。
大概像他這樣從小被寵着蜜罐子裏泡大的孩子都是很會撒嬌的吧,抱怨起來也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但是又不至于驕縱得讓人覺得讨厭,只會覺得他頗有幾分可親可愛的傻氣。
段譽抱怨了幾句之後也就停了下來,他追上來是為了拜托仲彥秋替他給家裏傳句話——主要是給他的伯父段正明,讓家裏不要擔心,他在外面散散心,很快就會回去。
他跟蘇夢枕學了這麽久,六脈神劍也好北冥神功也好,都遠遠不是以前那副時靈時不靈的樣子了,哪怕因為缺乏對敵經驗容易手忙腳亂,在這江湖上自保總歸是沒什麽問題的。
段譽說完後,又拽着仲彥秋念叨了好幾句才回去,仲彥秋轉過身走出山門,一邊往前走一邊解下腰間刀,一圈一圈解下繞在刀刃上的布條。
刀刃薄紅如水,映着波光粼粼。
布條纏了很厚很厚的好幾層,等到仲彥秋把布條完全解開,人也已經離了少林寺老遠。
“可以了。”仲彥秋輕聲道。
下一秒刀刃上升騰起白霧,漸漸收攏凝聚成人形模樣。
“還好嗎?”仲彥秋看着蘇夢枕問道。
“還好。”蘇夢枕答道,“就是有些頭暈。”
就算再怎麽像是生人,也沒辦法改變他已經死了的事實,佛珠也好符咒也好都會對他造成一定的影響,尤其這次去的還是香火鼎盛的少林寺——尋常佛珠佛像他還能抗一抗,随意踏入這種寺廟完全就是在找死。
即便是仲彥秋為他纏上了一層層防護的咒文布,他也還是覺得不怎麽舒服。
但要是讓他回到紅袖刀中休息,他也是不肯的,只懶洋洋半閉起眼,虛了身形跟在仲彥秋身後不高不低地飄着,也不需要看着路,總歸鬼魂的身體什麽都是碰不到的,輕飄飄地也就穿了過去。
仲彥秋走的并不快,挑的也都是沒什麽人的小路,秋天已至,路旁的樹已然謝了葉子,只留下光禿禿的樹枝孤兀地往天上伸展,把天空割裂成幾塊。
地上鋪滿了黃葉,連着好幾日沒有下雨被太陽烤得幹幹的,顯出一種枯幹的黃色,輕輕用力就會碎裂開來。
落葉滿地,不過仲彥秋踩上去本是不會發出什麽聲音的,只是他刻意用了些力氣,就聽見腳底發出刷拉刷拉的碎裂聲。
那種幹枯的葉子被壓力擠壓着表面崩裂,裂成數塊,失去生命力的軀殼崩潰,發出那種輕微但卻難以忽視的聲音。
樹上最後一片黃葉被風吹着搖搖欲墜,晃蕩着晃蕩着,突然地離了樹枝,順着風飄了下來,打了幾個旋,落在了仲彥秋腳邊。
“它們明明是往上長的,最後卻還是要落下來。”仲彥秋擡頭看着光禿禿的樹丫,“不是很像江湖嗎?”
無數的江湖客就如同那葉子,再怎麽拼命地往上爬,再怎麽拼命地汲取陽光雨露壯大自身,當時過境遷秋風一起,便是萬物摧折,只留下了滿地枯黃。
“但是還會有新的葉子長出來。”蘇夢枕說道,“葉子落下去,又長出來,歲歲年年如此,但是樹會越來越高,根會越來越深,會一直一直在這裏,一直一直長下去。”
所以他從來不憚于犧牲,也從不後悔将自己的生命作為籌碼。
“沒有了葉還會開花,沒有了花還會結果,然後果子四散,就有越來越多的樹,越來越大的林。”
蘇夢枕和仲彥秋靠得非常近了,幾乎要完全貼在一起,仲彥秋忽然道:“給段譽送完信,我們就走吧。”
“不想待了?”蘇夢枕問道。
“都是一樣的人,沒什麽意思。”仲彥秋說道。
背負着家國天下的江湖,總是逃不過悲劇的結尾,歸隐山林大抵就是最好的結局了,更多的懷抱着一腔壯志奔赴疆場,最後往往不是死在敵人的刀槍之下,而是被那些忠義豪氣困囿着作繭自縛,甚至于最後倒在自己人手裏。
見得太多了,就沒什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