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蕭峰正在陪着他的師傅玄苦大師說話, 玄苦大師年紀不小了, 真要說起來武功也算不得太好, 比起練武,他更多的時間都是在研習佛經,坐禪冥想, 因此他雖然比玄慈大師要年輕些, 外表看起來卻更加蒼老, 臉上滿是皺紋,雪白的胡須垂到胸口, 看着蕭峰的時候甚至還得要稍稍眯起眼來才能看得清楚。
聽說蕭峰的生父未死,他是真心實意地為自己這命途多舛的弟子感到開心,高高興興地問了他許多問題, 問了蕭遠山的身體如何, 問了他們在契丹可還有親人,還不忘關照關照蕭峰可有心上人。
這些話蕭峰剛剛回來的時候也曾聽喬三槐夫婦問過, 那對夫妻都是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莊稼人,旁的也問不出什麽,只翻來覆去地問着他在外頭可有受苦, 手忙腳亂地拿出精白面要給他包餃子。
真正關心着他的人從不會因為他是契丹人或是漢人就改變對他的态度, 本來蕭峰回到中原時心情是沉重的, 被母仇父恨壓得喘不上氣來,但是現在他卻是放松了下來,能夠冷靜地思考如何才能尋找到事情的真相。
那雁門關亂石谷外一戰,是由一個被參與者稱之為“帶頭大哥”的人領導發起的, 因為那個帶頭大哥說遼人即将大舉南下,那些高手才會響應他一起在雁門關外埋伏。
他猜想也許自己的生父蕭遠山是知道些什麽的,但是蕭遠山卻不願意告訴他,只讓他自己去尋找真相。
蕭峰已去找過當年的參與者之一的趙錢孫,譚婆等人,然而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說出那個帶頭大哥的身份,蕭峰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他們不說也不至于殺了他們,只繼續埋頭尋找線索。
他知道自己的恩師汪劍通就是昔年雁門關一戰的參與者之一,那麽自己的另一位師傅玄苦大師呢,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也是那一戰的參與者呢?
蕭峰說不準。
不過根據目前他的觀察,玄苦大師是真的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一直都當他是被喬三槐夫婦撿回來的棄嬰,喬三槐夫婦則表示蕭峰是某個大雨天被放在家門口的孩子,當時正是荒年,多得是人養不起孩子趁夜偷偷扔在家境殷實的人家門口,喬三槐夫婦成婚多年無子,可不當成是老天送來的孩子趕緊抱回去好好養着,哪裏還在意是誰丢的。
喬三槐夫婦那裏探聽不到什麽消息,蕭峰還是只能指望着玄苦大師能說出點什麽來——當年他一個無權無勢出身農家的孩子能被玄苦大師親自教導,若說背後沒有人操縱,打死他也不信。
也許是在玄苦大師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被人暗示着做出了教導他的決定。
蕭峰一邊思考着一邊引導着玄苦大師說起他還年幼時教導他的事情,這不是多麽困難,年紀大了的人都是很喜歡回憶過去的,哪怕蕭峰不提,他自己說着說着也會拐到那個方向去。
他先是回憶了一番蕭峰五六歲時蹲馬步腿軟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故事,又翻起來蕭峰八九歲時爬樹偷摘果子摔下來斷了腿的趣聞。
他還沒來得及說到蕭峰十一二歲在後山捅了個馬蜂窩被叮了十幾個腫包的往事,門就被虛竹敲響了。
“方丈讓我請蕭大哥過去。”虛竹恭恭敬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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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嗎,那你就去一趟吧。”玄苦大師撫着胡子笑道,“莫要讓師兄等急了。”
此時的偏房之中的氣氛僵硬得讓人窒息。
也許只是玄慈大師的錯覺也說不定。
肺裏面的空氣像是被什麽東西硬生生擠了出來,眼前昏黑一片耳朵嗡鳴作響,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着,那種跳動激烈到讓他心驚膽戰,仿佛全身都被帶動着不停震顫,好像有什麽迫不及待地要從他的喉嚨口裏擠出來。
慕容博發出了一聲冷笑,那笑聲裏充滿了譏諷的意味,但是卻又遠遠不止于此。
仲彥秋空口白牙,玄慈大師本是将信将疑,但加上慕容博的反應,讓他不得不信。
“這麽多年看得開心嗎?”仲彥秋問慕容博。
“父子相見不相識的戲碼,我可是看得開心得很。”撕開了最外頭那層君子外皮,慕容博也是豁出去了,索性大勢已去,玄慈越是難受,他就越是開心,“你殺了人家的愛妻,人家就奪了你的愛子,有趣有趣!”
這麽說他似乎覺得還是不夠,又道:“你那老朋友可是把那藏經閣的秘籍翻了個遍,說不定明天少林寺的不傳之秘就要變成爛大街的貨色了!”
玄慈大師一生沒什麽在意的事情,唯獨念着的就是少林寺,慕容博的話讓他幾近走火入魔,目眦欲裂生生掰下一塊桌角。
“你這畜生!混蛋!”他修養甚好,也不會什麽罵人的話,只翻來覆去說着不痛不癢的怒罵,他越是罵,慕容博就說的越是高興,從當年蕭遠山是如何趴在屋頂看他和葉二娘翻雲覆雨講到藏經閣裏的秘籍是怎麽一本本被翻了個遍。
慕容博是親眼看着蕭遠山把那年幼的孩子偷了出去,對仇人的兒子蕭遠山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短短幾天原本白胖可愛的孩子就被養得面黃肌瘦奄奄一息,連哭都沒力氣,之後蕭遠山才把孩子丢到少林寺門下的慈幼院,讓他做孤兒一樣長大。
玄慈大師已經沒有力氣罵了,他想到了這些年葉二娘做下的孽事,一切都是他的錯,他這輩子只做過這兩件虧心事,報應,都是報應。
就像一夜之間老了幾十歲一樣,玄慈大師臉上浮現出濃濃的灰敗之氣,他也不去管慕容博又說了些什麽,只對着仲彥秋拱手道:“此事……還請莫要讓那孩子知道。”
他和葉二娘都不是什麽讓人覺得光彩的爹娘,與其有他們這種身份的爹娘讓人指指點點擡不起頭,倒還不如做個孤兒來得舒坦。
況且他此番已是準備以命相抵,又何必讓那孩子徒增傷心。
慕容博還欲說什麽,嘴都沒張開就被仲彥秋封了穴道。
“虛竹……是個好孩子。”仲彥秋說道。
“我知道。”玄慈方丈點點頭,也許他還得感謝蕭遠山,沒有把那孩子送去什麽見不得人的龌龊地方,而是讓其在少林寺平平安安地長大,沒有養出什麽糟糕的脾性,正直老實,心性質樸。
“你不準備活了?”仲彥秋問道。
“貧僧鑄下大錯,已然無顏茍活于世。”玄慈方丈念了聲佛號,垂下眉眼。
“那麽,葉二娘怎麽辦?”仲彥秋又問道,他也是因着段延慶才知道還有葉二娘這麽一號人物,雖說對方遇人不淑又沒了孩子頗為可憐,但她肆意搶奪殺害別人家的孩子豈非更為可恨。
“二娘她……”玄慈一陣恍惚,他記着的葉二娘,總是那個羞怯腼腆的貧家女子,連只雞都不敢殺。
所以當他知道葉二娘做下了怎樣的惡事之後,幾乎不敢相信那是同一個人,不敢相信那是那個紅着臉為他端上一杯熱茶的姑娘。
“你不如再想想,”仲彥秋說道,“到底該怎麽做。”
這是一個永遠無解的死循環,線頭是慕容博的謊言,但是随着仇恨的疊加,沾上了太多太多無辜之人的鮮血,變成了無法解開的死結。
一兩條人命填進去,又怎麽能償得清。
虛竹敲響了門,蕭峰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見到玄慈方丈時,蕭峰難免還是有那麽一點尴尬。
自家父親藏在人家寺裏偷偷學了幾十年人家的不傳之秘,偏偏他又因為要調查當年之事不能第一時間前來謝罪,加上玄慈方丈其實也是在他的懷疑名單上的人,幾番疊加下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位待他向來極為慈和的高僧了。
“方丈,您沒事吧?”虛竹擔心地看着玄慈灰白的臉色,玄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乍一看這孩子長得跟他真的一點也不像,跟葉二娘也毫無相似之處,但是再仔細看看,那眉眼間分明又有幾分熟悉的影子。
“好孩子。”玄慈輕輕拍了拍虛竹的手,這是他的兒子啊,他心頭突然顫了顫,覺得眼睛發酸,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好孩子……”
哪怕沒有父母在身邊照看着,他的兒子也依舊長成了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讓他這個做父親的都要自慚形穢。
“你且出去罷,我有些事要同你蕭大哥講。”他啞着嗓子道。
虛竹很聽話,玄慈讓他出去他就乖乖走了出去,站得遠遠的沒有半點要偷聽的意思。
“你們好好談談。”仲彥秋說道,也出了門——他對這種充滿恩怨情仇的戲碼毫無興趣。
“方才之事,就拜托了。”玄慈說道。
仲彥秋點點頭,關上房門。
屋裏只剩了玄慈方丈,蕭峰,以及慕容博三人。
“方丈您找我不知所為何事?”蕭峰問道。
玄慈方丈沉默了幾秒,一撩衣袍直挺挺地對着他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