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回頭,浣瑜差點驚呼出聲。
寶藍色蜀錦竹紋常袍,革帶上繡着吉祥雙蝠,頭上用簡單玉簪束着團髻,五官清俊略帶病弱之态,正目光複雜的看向她,不是當今聖上,還是誰?
身後還跟着塗一賢,他朝缽兒遞了個眼神,“還不快去傳人給陛下上茶。”
缽兒忙退出了外間,即刻有宮女送茶上來,塗一賢接過放到案上,回頭略擔心的看了眼皇帝也出去了。
水綠色齊胸襦裙,梳着偏髻,浣瑜素淨的家常打扮,反而映得容色明豔,腫起的腰身也在裙型掩飾變得自然,仿佛是位待字閨中的官家小姐。皇帝怔了怔神,見她只是站着既不施禮,也不講話,冷清的看向一邊,自知理虧的人也沒追究,想了想清咳一聲,雙手交握幾下,來了個開門見山。
“瑜兒,朕,上次對不住你。”
浣瑜垂下頭,盯着裙下露出的桃紅足尖還是不語,世人有幾個能聽到皇帝道歉的?可惜失了人品貴重,哪怕是皇帝,道歉也讓人覺得沒有份量。
不過也只能點到即止,表現的生氣點倒可以,但別忘了,她可是倒向了皇後,交了揭發錢策謀反密信的。“是瑜兒失了體統,還傷了皇上,瑜兒一直心中不安。”說着作出欲跪拜的姿勢,雙肘立即被扶住了,大概上有了教訓,才觸到衣袖,皇帝立刻将手收了回來,“無須多禮,我們相識多年,也算青梅竹馬,都怪朕一時貪念。”
青梅竹馬?浣瑜咬了下唇才沒讓自己笑噴了,足足大了了她十歲,有出生相距這麽遠的青梅竹馬嗎。
不過她還是俯身施了一禮,恭謹問道,“皇帝來武德殿有事找瑜兒?”
已十八歲的浣瑜身條不算低,皇帝雖有些瘦弱,但與另兩個兄弟一樣繼承了先帝的高大,因俯着頭回話,女人後領露出的一抹雪背,及不太完整的黥字,輕易落入他的眼睛,一剎那,錢銘瞳孔縮了縮。
很多慘烈景象如果未親眼目睹,情緒受到的波動、感觸會隔膜一些,在錢銘與年齡毫不相符的幼稚大腦中,下旨多株連一家人,只不過死人數目上有區別,而現在,他終于親眼見證了印下朱紅印玺那一刻給他人帶來的痛苦與殘忍。
想到美如仙子的瑜兒,終身要帶着這樣醜陋的标記生活,強烈的反差,讓皇帝本只算淺淡的悔恨猛的深入心底紮下根來。
“呵,多日不見,不曉得宮人侍候的好不好,住得習不習慣,朕過來看看。”錢銘深吸口氣,見她還算和氣,也松懈下來,坐到矮榻上。
想到她的身孕,皇帝比了一下矮榻的另一端,示意她坐,浣瑜道聲謝陛下便隔着方型檀木小幾微側身坐下。
注意到她手中的折扇,他略吃了一驚,帶着點愧意,“我說嘛,怎麽不見了,原來在瑜兒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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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銘向來喜歡在扇面上作畫,畫完了,就會把玩一陣子,所以雖是大冬天,皇宮中這位也離不開扇子。上次溜進武德殿時随手将剛畫完的這把折扇拿在手中,混亂之後遺落在此。回去也發現了,但哪好意思回來取。
“我也是這幾日才發現的,在角落裏,”并不急着還他,當着他的面,瑜兒展開扇面端詳了一眼,她自然早就看過,上面是錢銘畫的一叢蘭花,墨綠翻折的密密細葉,綴着幾朵微垂的藍色小花,點點嫩黃是花蕊,筆畫寥寥,蘭花淡然的神素麗的美躍然紙上。錢銘唯一突出之處便是書畫上有幾分才氣,如不出生在皇家,被推上皇位,雖心機平庸,倒也是位頗有才華的風雅之士。
漸漸有欣喜漫漫爬上心頭,但被人掄一巴掌的人生最大挫折,讓他面對浣瑜更加謹慎。他沒接口等着浣瑜的下文。
“本想親自為皇上送上,借以表達瑜兒的歉意,怎奈,”美人輕嘆口氣,滄桑的掃了眼殿門,“有太後懿旨,瑜兒不可離開這裏半步。”
合上折扇雙手擎起,送到錢銘面前,他按捺住激動接過,猶豫了下道,“太後最近又犯起了頭風,得休養好一陣子,不會有人為難你,出去走走,只要不出宮,随你意。懿旨也是因朕而起,再借此束縛你,朕實在過意不去。”他心中感慨,前朝風起雲湧,可太後被軟禁的消息卻被封鎖的極嚴,一旦傳出,實在不利于皇帝仁孝為先的名聲。
浣瑜終于正眼看了看他,瑩瑩杏眼中隐約閃铄着一絲感激。
“瑜兒為了大燕,也作出了犧牲。”錢銘小心的措詞,他同皇後一樣,對她突然倒戈充滿懷疑,但心中的愧疚卻是皇後缺少的。
“瑜兒謝陛下謬贊。”浣瑜應道,犧牲?她犧牲的何止是自己。
還是尴尬的,兩人沉默了半晌,錢銘才拿起茶盞呷了幾口,終是問了出來,“皇後說待平複了池家,你要離宮,與錢铮隐居?”
“是的,陛下。”目光清澈,浣瑜帶着股堅定回答他。
“他,我聽晉王講,留在了苦寒的柔然,可不比富庶的京城,瑜兒想好了?”
“皇帝忘了,瑜兒曾在大營中出逃,只為了與他在一起,現在瑜兒心意亦然。”
感慨的點點頭,錢銘放下茶盞,立起身,踱步到書櫃處,打量眼整齊的書列,雙手負在身後仰起頭苦笑一聲,“朕,在你眼中不像個皇帝吧,或許講不配當這個皇帝。”
浣瑜一怔,唇抿了抿,恐怕不止她一人這樣想,可被當事人直接挑明,她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放心,皇後就算打着別的主意,到那天,朕定給你自由。”
“朕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說完,抓緊那把折扇轉身向外走去,微耷拉着雙肩,腳步有些虛浮,浣瑜斂衽,凝着他的後背,“恭送陛下。”
正欲推門而出的錢銘,卻頓住了腳步,“想是你也聽到些風聲,馬上就将輪到晉王府。奇怪他竟如此鎮定。”又疲倦的搖搖頭,踏出門去。已然走上了這一步,再感慨骨肉親情未免太矯情。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春分祭天越來越近了,浣瑜開始時常幻聽,刀劍交擊之聲,嘶吼慘叫之聲,不絕于耳。
嗡,有箭矢彈出,聽聲正極速朝她面來,驚得她猛一轉頭,哪來的什麽箭矢,只有玉畫和缽兒倚在胡床上裁剪紅緞,準備為浣瑜的孩子作小肚兜。
定了定神,有一陣子了,那人應該有消息了吧。
“姑娘,咱們出來半天了,怎麽感覺怪怪的,”玉畫攙着她慢慢走到初春的天街上,已有載着淡粉或雪色臘梅花的長枝探出兩側紅牆,依然略寒的時節裏別有生機。不過雖過了年節,宮裏也未免冷清了點,她也是在宮裏呆過的,這大晌午的正是熱鬧的時候,各宮送膳傳膳,熱鬧着呢。最近也聽說些風聲,太後病了,皇帝趁機打壓池家,連殺帶貶的,池相都成光杆丞相了,估計顧忌着是親舅舅,沒下死手,眼前雙方僵持着呢。
姑娘的本事怎麽這麽大,才半月,太後旨意就失效了。
浣瑜指了指那邊的鏡湖,“累了,玉畫扶我去那邊石凳咱們歇會兒。”
本是微波粼粼的湖面還結着薄冰,已有幾只早早從南方趕回的白鷺落在遠遠的長堤上歇腳。
正坐着欣賞白鷺啄羽,一隊宮女擡着各式食盒經過她們身邊,玉畫吸了吸鼻子,不知給哪宮送點心的,樣數真不少,正心中羨慕着,一個元寶型香囊,滾到浣瑜腳下,因顯懷夠東西有些費力,玉畫及時緩過神,将香囊拾起遞過去,“姑娘,應該是剛才那隊人掉的,要不要我追上去?”
“不必了,一個普通香囊而已。”浣瑜抓過香囊,攏緊了溫暖的大氅又足足和玉畫坐在湖邊曬了半天太陽才慢悠悠的回到武德殿。
待玉畫去為她準備茶點,她展開香囊,抽出一個紙條,展開,瞄了一眼,用手卷成細卷,起身塞入熏籠散熱的網狀镂眼中,舐上紙條的火苗亮了亮便弱了下去,心情大好的浣瑜低頭溫柔輕撫腹部,紅玫瑰色唇角一點點上揚。
蕙子急急步入鳳霓宮配殿,錦棠忙迎上來,用食指擋下嘴唇示意她別出聲,便拉過她,來到門前屏風後,“皇上剛坐了一會兒,又有幾員大臣求見,急火火的去禦書房了,真是越忙越亂。”
“太醫院已确定毒源,着人在配藥了,過會就能送過來。”面上帶着釋然,蕙子說道。
隐隐又有皇後怒斥聲傳過來,錦棠指指內室方向悄聲道,“這可太好了,皇後急得快瘋了。好好的怎麽會中毒?”
“審了一天了,乳母終于開了口,在牛乳中加了鈎吻的汁液。”蕙子低聲說,
“那不是劇毒嗎?誰這麽心狠,對公主一個小孩子下手!”錦棠驚了一跳。
午時一過,喂過藥的靈秀公主終于有了意識,緩過神來的皇後這才示意蕙子來到外間。
“查得怎麽樣了?!”她咬牙切齒的問,心力交瘁的皇後面色灰暗猙獰。
“乳母招認了,是她下的毒。”蕙子垂首應道。
“好狠的心!”瞪着血紅的雙眼皇後怒道,回頭又看向蕙子,“你主事尚宮是怎麽當的?選宮人的時候怎麽不多上點心。讓這樣惡毒的女子成為乳母?!差點要了公主的命!”
“臣有罪,”蕙子忙合手跪下,心中哀嘆,人的異心豈是在采選時看得出的,何況乳母明明是皇後自己親選的。
來回急躁的踱着步,回頭看到跪地不起的蕙子,心中亦明白與她無關,無奈揮了揮袖示意她起來,“罷了,審的怎麽樣了?好好的她毒害公主作甚?枉費公主那麽依賴她!背後指使的人呢?會不會是四妃哪起子人起了歪心?”
“知道公主生命垂危,兼經受不住訊問,她才說出真相。”蕙子靜靜補充道。
“且乳母要毒害的并非公主殿下。”
皇後盯住她,不針對公主難道是皇帝?不對。
果然。“她針對的是皇後您。娘娘忘了,為了讓公主長得壯實,最近一陣您總陪着她一起喝熱牛乳,公主每次都要您先喝,她才跟着喝。偏偏昨日娘娘未陪在她身邊,與皇上在禦書房商量要事,牛乳送來後,公主淘氣,撞翻了一盞,乳娘拿絹巾正欲收拾狼籍,公主卻搶下剩下的那盞牛乳喝了一大口。”蕙子唉了聲,“聽宮正司的負責審訊的宮人講,乳娘後悔不疊,只怪自己動作太慢,沒能攔得住她。”
手撐着案面,大袖無意中劃落了細巧的雙耳梅瓶,皇後搖搖立起身,胸脯劇烈起伏着,蕙子接下來說的,她已不難想到,能在她身邊安插人手,阖宮中有這個本事的,會這樣作的,唯有那一人了。
裏應外合,果然好手段!
有來有還,當她齊浚是善類麽,這宮中也該清肅一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