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章
武德殿曾是皇子居所,作為低等宮人的墜兒死去,自然沒有資格在這裏停靈受祭。玉畫為她換上簇新的鵝黃襦裙,梳了螺髻,又塗些淡妝口脂,往生的墜兒仿佛恢複了幾分往日柔美,面色祥和,豔紅的櫻唇微微上翹着。
支肘斜倚在太師椅中,浣瑜還是一身紫袍,幾縷淩亂發絲粘在潔白的額上,似位略帶頹廢宿醉歸來的富家公子,她默然看着玉畫忙碌着。
前襟到處是墜兒嘔出的鮮血,因幹涸只餘暗紅的斑點。她并不急着換衣服,聽說人剛逝去,魂魄不會離開太遠,她想靜靜的守着她一會兒,哪怕血腥氣時而令她産生嘔意,她也忍着,未來,這将是她必須習慣的氣息。
四更天了,再過會兒天就亮了,會有奚宮局的宮人過來收斂屍身。
本應家人相聚的佳節,經歷了一場死別。浣瑜甚至已有幾分麻木,太多人死去了,一切起因都源于她,她後悔,她不是沒有機會的,賜婚旨意下來時,本是要即刻将她遣到明輝城與錢策成婚,可她搖着貴妃姨母的手哀哀哭泣表示不舍離開父母親,不舍離開她,氣憤的錢铮又跑到文帝面前大鬧一場,恰好突厥開始騷擾邊境,想是此刻鎮南大将軍也無心承辦婚禮,文帝無奈,成婚的日子便拖了下來。
哪怕面上清傲,心中當然是歡喜的,當時她還小,想不了太遠,只暗暗高興又可以和三皇子開心的呆一段日子,而文帝讓人措手不及的離去,将一切平衡打亂。
宮中收屍這活不好大白天做,天蒙蒙亮,奚宮局的幾名內侍就趕到了,果然是負責殡儀的,青白臉色,表情陰沉。問了名字,年齡,和簿子上對了對,掀起床上的白單,打量一眼,領頭的嗯了一聲,朝身後幾個擺下手,就準備拿竹擔架擡人了。玉畫塞了包銀錠到他手中,“故人身世可憐,您給多化些紙錢,我們姑娘不方便出去。”
“得,放心吧。”可憐,管事的心中說,阖宮裏可憐的多着呢,他煉了這麽多人,哪個不可憐呢,罷,看在銀子還算足,頭面上幾個珠花就不摘了跟着燒了吧。
眼看着武德殿的朱門再次合上,玉畫攙着浣瑜回到清冷的配殿,以後姑娘跟前只有她了,剛熱鬧不到半月。
“玉畫,準備水我要洗漱,還有我餓了,弄點吃的過來。”浣瑜一邊脫下身上髒污的袍子一邊疲倦的說道。
玉畫一愣,心想哎喲姑娘心可夠大的了,墜兒一去,連昨晚陪着她的小宮女都哭個半死,您這位嬌滴滴的發小不得茶飯不思幾天嗎。
累了一晚,心都疼得麻木了,她餓,腹中的孩子也需要營養,似沒看到玉畫噘着嘴離去,她脫下外袍丢到一邊,眼見着衆多親人一個個慘死在眼前,上萬鮮活軀體被亂箭射穿,再多一個人的死,哪怕會心痛,也會極快的恢複情緒。
對墜兒,她能作的都作了并無遺憾,剩下還有好多人要收拾呢,她得攢足精神。
人情冷暖,仙草當年和墜兒情同姐妹,墜兒被派到她這裏,她并不難知道,甚至前幾天派玉畫去尚食局通知了她墜兒病重的消息,至今也未見她來看墜兒一眼。也是,太後勢大,皇後兇悍,不論誰,都對三皇子身邊的舊人心懷敵意,在薪炭司吃夠了苦,好容易安穩活着,自然不敢再越雷池。
長寧宮內澹寧殿包銅菱花門扇大開,寒風呼嘯,層層簾帷卷着鼓入的殘雪落葉紛亂飄飛,太後平日與貴婦們會面時所坐的紫檀曲尺描金鳳位被撞歪了,一條腿懸在玉階空檔處,精美蓬松的軟靠躺在地毯上,還不知被誰踩了一腳,留下個肮髒的腳印,更多的宮人腳步慌亂的湧入,叮叮當當傅山爐,青花瓶一個接一個被恐懼的宮人撞翻,沒人去扶,有的小內侍跑的太急,滑倒在殿外,頭都不敢回,按緊了籠冠連滾帶爬的攀着門檻翻到殿內。
澹寧殿後身暖閣中,池鳳寧聽着小嶺子驚魂不定的描述,閉了閉目,保養尚好的面容,怒雲密布,哼,她還真小瞧了自己的兒子,來到一人高的銅鏡前,重新整了整錾金飛天九鳳钿子,喜鵲也取過護甲為太後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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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嶺子,咱們出去看看,到底皇帝派了哪個不長眼的家夥跑咱們地界兒耀武揚威!”
正裝威儀的太後搭着小嶺子的手,出了暖閣從後門一踏入澹寧殿,衆多失魂落魄的宮人似找到了主心骨,整齊跪下,殿門大敞着,不難看到庭院內立滿了全副盔甲的士兵,還有幾個倒在血泊中的宮人伏地不起。
揚首向前步伐優雅,沒有一絲恐懼,宮人紛紛跪行着退後,為太後讓出一條路來。
庭院中傳來士兵彙報的聲音,“禀将軍,長寧宮各宮室除澹寧殿及暖閣,都已仔細搜過,沒有刺客身影!”
太後并沒有出殿,小嶺子與別的宮人将鳳位挪正,扶她坐下。
終于從殿外大步踏入一名郎将,高猛健碩,鐵甲摩擦間,抱拳單膝跪下,“末将金吾将軍林野拜見太後,因有刺客逃入長寧宮,末将奉旨追擊,驚了太後鳳駕,望太後恕罪!”
當是誰呢,這不是初一那天帶人與晉王對恃的郎将嘛,當時她就看出是皇帝那邊的人,果然沒錯。
“追擊,為何要傷長寧宮的宮人?難道他們也成了刺客?”
林野瞄了太後一眼,聲音恭謹,眼中卻流露出一絲狂妄。“宮人攔截士兵不讓進宮搜查,非要向您通報,事出緊急,為保太後安全,末将不得已。”話畢俯首在地。
太後沒有看他,嘴邊卻噙着一絲苦笑,她的好兒子啊,他知道他在作什麽嗎?
她還在為他想着兩全的後路,而他不知得了誰的點拔,竟将矛頭對準了長寧宮,不光愚蠢,更是仁孝失盡!
本以為她是親母,皇帝再庸常,禮孝兩字卻是從小教育極嚴的,如今證明,她大錯特錯了,她的大兒子為了鞏固皇位,連人世間最牢固的母子之情都不信任!
哪來的刺客,不過借機徹底控制長寧宮,避免她和池相定下損害他利益的計劃罷了。
不出所料,明日轉交到池鶴寧手中的消息,都将經過皇帝之手了,甚至幹脆由他人按他授意代為摹仿。
他這樣做,只會逼錢策更快的出手!
胸口似有腥甜上湧,她這個糊塗兒子!
接下來,長寧宮的宮人包括她身邊的喜鵲,小嶺子皆被帶走,一隊陌生的宮女內侍進入殿中,開始收拾散亂一地的器物。
沒有比這再可笑的了,身為太後,竟被自己的親生兒子軟禁了。
“皇後,咱們這麽做,會令母後傷心。”體仁殿禦書房內,聽過林野回禀後,錢銘不安的對皇後說。
“陛下,等不得了,再說只是暫時軟禁,等大位穩了,咱們再好好孝敬她。曾氏說的有道理,母後心中早有了最佳的人選,不久就要擁你弟弟上位,咱們還一臉抹不開,現在可不是講禮義仁孝的時候。既然陛下已選擇了倚重我們齊家,未來瑛兒繼承大統,有我娘家他幾個親舅舅一生護航,咱們也放心不是。清君側要快要狠,不能給他們反撲的時間。”
“......曾氏,定是有目的的,”錢銘正要撫一下自己的臉,想想忍住了,傷已好了,可他心中也對浣瑜,對過去株連曾家的行為有了新的認識。
他有點愧疚了,向來不關心或許根本沒興趣了解他人疾苦的皇帝,在浣瑜的一巴掌下,難得的産生了觸動。
“這些人本就大多中立,如今看來竟都有問題,啧啧,皇上,你的皇弟早就有野心了,臣妾不怕她有什麽目的,人在咱們手中,凡事有大臣們把關,就怕皇上你呀,”皇後酸溜溜的白了錢銘一眼,翹起蘭花指揉了揉皇帝的左臉頰。
“下那麽狠的手,臣妾信她才怪,可畢竟有用,等大事完成,再和她算算這一巴掌的仇。”見錢銘表情木木的,凝着案上寫滿俊秀字跡的宣紙沒有回應,呲了一聲又甩了下紗帕,扭身帶着一衆宮女離開了,且讓他惦記一陣子吧,等到了那日,她非把那張狐氣的小臉劃個人鬼不分,看他還惦記不。
回鳳霓宮路上,齊浚春風得意,兩旁含着花苞的臘梅也看着比平時打眼,如今這宮中唯有她一人獨大了,再也不必小心翼翼的讨好那老太婆,早知道這麽順利,還拖這麽久真是失策。她就說嘛,徐義這牆頭草,哪裏靠得住,烙鐵剛貼一下就認了,竟敢騙到皇帝身上,找死。還順帶清理了一幹人,重刑之下沒有不招的,想不到錢策在汴梁的內線遍布這樣廣,這曾浣瑜倒還有點用處。剛聽錦棠說墜兒已咽了氣兒,哼,一樣的狐媚子,死一個少一個。
錢銘将那張名單收到嵌玉蓮橡木匣子內,遞給塗一賢,他接過,旋動牆邊案頭上的雙羊青銅尊,牆上有小型密室現出,将匣子放好,再關好密室。
“塗一賢,挑個時候,咱們再去趟武德殿!”
“皇帝,那女人現在是個刺兒頭,別看她送了機密過來,再說皇後......”塗一賢瞪圓了眼睛,這是被打上瘾了,被掄一巴掌還不夠?
“朕知道,挑個皇後忙碌的時辰!”錢銘皺眉,抖了抖大袖倚着圈椅,抓起案上一本資治通鑒胡亂翻着,又實在看不下,随手丢開。
“臣遵旨。”塗一賢無奈應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