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次日初二清晨,空氣中還彌漫着炮仗的火藥氣息,頂着餘雪的一叢幹枯綠萼枝頭,麻雀叽叽喳喳的跳來蹦去。東配殿內,浣瑜戀戀不舍,眼圈微紅,小手鈎着錢策腰間的缂絲玉帶不肯松。
快四年了,大多時光,竟都在他的身旁渡過,他照顧、容忍她的一切,曾經的分離也很短暫,時過境遷,上次逃離大燕軍營時,雖掙紮,還有幾分重獲自由的欣喜,這次不同,有些恨自己的沖動,她雖不在乎側妃名份,可失了它,卻硬生生的把她帶離了他的身邊。她沖撞聖上被免去側妃名份的旨意,相信已傳遍皇宮。因此晉王未來必須要與她保持距離,免得落人口實,說他縱容妾室犯上甚至招來更多不良揣測。
她清楚知道,就算晉王可以随時進宮,也難以與她多接觸。
“策,”愛哭鬼又淚水漣漣的說不出話來了。
“曉得,有機會,策就會來看你,有太後在,玉畫也在,”錢策摟住她,心跟着抽痛,終于彼此坦白了心跡,終于從心底的互相不舍,命運卻要硬生生的別開他們。尤其她腹中的孩子,他怎麽能放心。在宮中連宿兩天,作為在外建府開牙的親王已是逾矩,他不得不離開。早知道今天的局面,死活也不會帶她進宮。
“瑜兒編的兩個穗子都壓在姝儀館的合歡枕下了,還有塊帕子,我重新繡的,可不許再弄沒了!”
“好,回府我就去取來天天帶在身上,你還要什麽,想吃什麽,就讓玉畫去同太後講。母後答應我,無論如何都會護你和孩子周全。還有,”回頭見四周無人,錢策捧起她的小臉,狠狠吻上去,半晌才松開粗喘着的女人,又壓低了嗓子,“看着我,瑜兒,不要輕信周圍人的話,等着我來接你,到那天,咱們,永遠不分開了!”話畢,重新彎下身子把她摟到懷中。
“王爺,快過了時辰了,”雲翠在隔扇外提醒道,離宮前,還要去長寧宮見過太後。
無奈扳正浣瑜的身子,“答應我!”對上浣瑜的眸子,錢策有些狠戾的說道。
“瑜兒答應你!你也要答應瑜兒,早點來接我!”言罷,浣瑜重新撲到他懷中,又掂起腳,扒開他的潔白袍領,用力咬上去,錢策環着美人臃腫的腰身,陶醉的合上眼,任尖利的貝齒在頸上留下一排血色牙印。
朝陽升得高了,琉璃屋脊上的積雪被風卷起,一波波雪霧飄散開來,人在廊下,有種晴日下雪的錯覺,再相愛的人,也終需離別,貪婪的回頭看她一眼,飛舞的銀光點點中,着茜色牡丹紋軟绫襦裙的浣瑜,玉面仙姿,茕茕獨立在抱柱紅牆間,映着雲頭飛檐,美的似幅畫兒,晉王硬下心腸踏出門檻,門外軟橋內王妃正靜靜等待着他。
淚眼朦胧的浣瑜,注視着朱門徐徐合上,塵埃落定,如柱陽光被隔在外面,只留下四方淺藍的天空。
失了品階,不得離開武德殿,可憑借腹中晉王的孩子,雖享受不到過去側妃的奢華生活,浣瑜的吃穿用度倒還體面。稱呼又回到過去的姑娘,武德殿的宮人有了皇後的提點,也不敢怠慢她,畢竟她用處大着呢。
浣瑜午睡醒來後,玉畫帶着一瘸一拐的墜兒來見她。
墜兒伏在地上向浣瑜磕頭,浣瑜忙下床心痛的扶起她,越打量越心酸,剛剛二十歲的墜兒頭發已白了一半,狀若老婦。
一陣拭淚過後,浣瑜向她打聽三皇子身邊其他宮女的下落,“蘭草、仙草都給打發到了薪炭司,每天作着擡炭的重活兒,蘭草沒熬過去,第二年就累出重病,早早去了,仙草還好,小嶺子,你知道的,原本是三皇子身邊最得意的小太監,與她本是同鄉,雖早就投奔了太後,倒也不舍得她吃太多苦,求得太後給調到尚食局了,如今也管着幾個人。唯有我,落到皇後手中,”槁枯的面上露出慘淡笑意,“宮裏人都知道未來我會成為三皇子的侍妾,又受貴妃喜愛,她仇恨自己丈夫不得先帝重視,便把氣撒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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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了口氣,墜兒擡頭,“多謝瑜兒小姐記得我,否則,”一陣劇烈咳嗽,掩口的帕子血跡斑斑。
浣瑜差點哭出來,她這氣色,一進門,她就看出不對了,忍受多年的挫磨,這樣嬌弱的人身體早就被掏空了。
“瑜兒一會兒讓玉畫去請太醫過來開個方子好好調理。武德殿宮人多,不需墜兒伺候,就陪着我吧,待以後我的孩子出世,你來帶他長大。”浣瑜打量她滿是凍瘡的小手,強壓酸澀安慰她。
墜兒苦笑應道,“好。”
兩人絮絮的說着,玉畫在耳房內為墜兒收拾好床鋪,心裏也跟着發酸,她來王府之前在鳳霓宮門口見過她,只覺得人長得很漂亮,氣質周正,卻穿着低等宮女衣袍在門口掃着落葉,還有宮女出入時輕視的呲笑她,故意往她身上扔瓜子皮子。那裏她年紀小,老宮人教育她不要亂打聽,現在她才知道,皇後,真缺德到家了!
武德殿宮人去請了位太醫過來,兩手診過之後,太醫當着病人的面,不好多講。浣瑜讓玉畫先陪着墜兒,悄悄随太醫退出。
在檐下浣瑜看着太醫連連搖頭,“久病咳血,勞傷過度,肺陰耗盡,想來這位姑娘的病不是一時的,且從未得到醫治,唉,時日無多,今天開的方子,不過是吊命的,但願能頂一陣子......”
故作平靜回到墜兒身邊,墜兒見她了然的微笑,“麻煩瑜兒小姐了,墜兒沒事吧?”
“太醫講勞累過度,開了些補氣血的藥,叮囑定要多吃些好的将養,過幾個月就好人一個了。”
彼此心中都明白,可誰都不忍挑明。
因受罰,浣瑜不能離開武德殿,這裏型似錢铮的雲霄殿,雖沒有那麽奢華,好在寬闊,無事浣瑜就扶着墜兒前殿後殿的轉悠,回憶過去雲霄殿的快樂時光,曾經她還有幾分嫉妒常陪于錢铮身邊的墜兒,如今物是人非。
宮人們遠遠的冷冷候着,眼中即無惡意亦無善意。過了近十日,晉王沒有一點消息過來,馬上是元宵節,宮中還會有家宴,他會入宮來見她嗎?
看着後院枯死的一叢綠萼,浣瑜扶墜兒于廊下美人靠上坐下,心中憂慮,她與皇帝的那日沖突,将池家與皇帝之間的争端更早的擡到表面,錢策怕她擔心,事事愛瞞她,她也清楚他已經開始行動了,或者說他早就在布局了。
皇帝對池家的排斥,令池相甚至太後警覺,緊迫關頭,還忙着調戲弟媳的錢銘怎麽和他軍功卓越、有謀有略的皇弟抗争。池相讓齊家子侄升高官,任幾個大員親近他,竟真讓這位皇帝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
錢策離那張寶座越來越近了,可她并不感到欣喜,成了皇帝又如何,他會株了池家,殺了太後、皇帝一幹人等為她曾家幾百人命複仇嗎?答案顯然。
哪怕她已心系于他,她也清楚,一個男人再愛一個女人,也沒有可能為了她将屠刀砍向至親。大唐高宗時,在武媚蠱惑下,高宗殺了長孫無忌,支持他登基的親舅舅,那是因為李治的平庸懦弱,強悍有謀的錢策絕不會這樣昏愦任她擺弄。
絲絲白發亮得刺眼,一旁墜兒垂下頭,面上卻湧起小女孩般的羞澀,“瑜兒小姐剛講到曾與三皇子在将軍府相聚,那他......”
知道她對錢铮的感情,浣瑜并不隐瞞,感慨望向悠遠的藍天,“他去了柔然,生活得很好,也,有了自已的妻子。”
命運如此奇幻,誰能想到生長于瓊樓玉宇中的嬌貴皇子,有朝一日會淪落到苦寒的柔然山林間呢。
“難以想象他成為丈夫的模樣,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墜兒溫和的笑道,并不見失望,倒有幾分欣慰,“不怕瑜兒小姐笑話,如不是因為他,我早尋死了,想到萬一他回來接我呢,見不到我,定會失落。我就忍着。現在看來,是真沒指望了,柔然在哪兒,我都沒聽過。”未說完,又是一陣猛烈咳嗽。将狐裘都給墜兒穿上了,可再暖和的衣物,再多的藥湯,也挽不回墜兒健康的身體,浣瑜一下下為她撫着背半天才令她緩過來。
午後帶着暖意的陽光灑入游廊,最近得到休息的墜兒氣色也好些了,雖是宮婢,也聽到了些傳聞,當今皇帝與池家終要絕裂了。被剝去側妃名份囚于宮中的瑜兒小姐不過是皇後制約晉王的人質罷了。她看似憂心忡忡,想是擔心自己和孩子了,雖難過暗戀錢铮的瑜兒小姐早已移情晉王了,善良體貼的墜兒有機會就會安撫與她。
“瑜兒小姐,莫擔心太多,墜兒相信,當今皇帝根本不堪一擊,可惜他自不量力。咳咳。”
又恨恨咬牙道,“不光是自不量力,更是人心所向,何家落刀口上暫且不論,就說曾家,太師聲名在外,德行磊落,當年曾家被株,傷了太多人的心,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再看皇後落井下石的行徑,除了我,還有幾名宮人因是何貴妃身邊的,都受到虐待,未受波及的宮人們兔死狐悲。縱然目前無人敢反抗她,又有一些小人追捧,明理的人都心中輕視她,哪有一點皇後的仁愛寬和,母儀天下,她哪裏配!”
浣瑜垂下眼,心中痛苦難當,這些曾于過去陪伴她的宮人們,目前大多生活凄涼,可她無力救她們,連墜兒也是錢策求了太後,皇後才放了人。
“瞧,讓小姐不高興了,咱們不說這個了,墜兒有個小秘密告訴小姐呢。”墜兒故作神秘的眨眨眼,她最是善解人意,發現自己不小心一時激憤說多了,忙轉移了話題。
夜黑人靜,雲霄殿後身的竹林裏,有微弱光亮閃現,寒風刮着枯黃的竹竿沙沙作響,時而有雪塊被吹進衣領,玉畫哆嗦的拿着翻花草用的小鐵鍁使勁撅着土,終于鐵鍁觸到一塊硬物,她大喜,越發用力的刨坑,果然有些腐爛的長條漆盒露了出來,“就是你了,累死老娘了!”
撫了撫表面的殘土,打量眼盒上印金的字樣,她認字不多,禦制,笛神......再一長串的就不認得了,把長盒往掖下一夾,提起燈籠,心裏嘀咕着,這活兒還真得我來幹,大黑天的換別的小宮女哪有這個膽兒。
一轉身,呆住了,不遠處立着一溜太監加宮女,整齊提着宮中常用的防風紙燈籠同情的望向她,那表情像是在說,您才發現我們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