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馬廄裏的明珠澆滅了任何人馴服它的意圖,仿佛能嗅出柔然人的氣息,有人接近就嘶叫、踢踹,唯有見到錢铮才乖乖的,可也不讓他駕馭。錢铮疼愛它,下令不許他人擅自接近,包括族長夫人。馬與人一樣,思念故土,這裏沒有熟悉的人,語言,又少了運動,天天吃着豐沛的草料,明珠成了衆馬中最憂郁的胖母馬。
日子長了,明珠也比較依賴他,見他來了,會高興的轉圈。火紅的朝霞中,裘衣氈靴已一身突厥人打扮的錢铮揮舞着長毛刷,正在為它肥大的腰身打理鬃毛,這家夥依舊埋頭苦吃。
移開它面前的食槽,他溫柔的抱住馬頭,“明珠,今天起我天天帶你出去跑跑好不好,再胖下去,你就只能永遠呆在馬廄了,再也上不了戰場。”
馬是種非常通人性的動物,似聽懂了他的話,明珠美麗的棕色大眼睛竟緩緩溢出淚水,豆大晶瑩的淚珠凝在長睫上,錢铮噙淚撫着它鼻梁上的薄絨毛,“我知道,我比你還想她。”
紅牆懷抱的峨峨宮殿群在晨霧中漸次明朗,随處可見的明黃重檐、螭龍圖案,龍鳳玺畫,熟悉的漢白玉條石甬道直通朱門洞開的會通門,四周的廊庑下還未熄滅的一溜紅紗罩六角宮燈閃着微弱的燭光,整齊兩隊緋色宮服太監立在兩側,迎接盛裝參加皇宮除夕家宴的王公國戚們。
咚咚的心跳聲已蓋過呼嘯的冬風,浣瑜的激動程度絲毫不少于當日重返舊日太師府那一刻,她,終是回到這裏了!轎辇只送到北宮門,剩下不長的路要自己來走,疑問一直環繞在胸,但願借此可以了解真相。
“姐姐,大人曾與我講過,曾家本不至于株連,先皇未崩之時,暗中會見過幾位大員其中就有李大人,準備日後協同剿滅有異心的何太尉,”因何太尉是浣瑜外祖,樂兒瞟了眼浣瑜,見她表情未有異樣,才嘆口氣接着講,“并暗中拟了密旨,寫明了日後如何處置何家,絲毫未提及曾家,真到新帝登基那天,宣的先皇遺旨卻變了樣!”
“收拾何家是早晚的事,與曾家何幹?只因祖父的子輩娶了何家的一個女兒?!殺光成年男子,流放族人,沒入官坊,分明要把曾家人斬草除根。連李大人都說,宣诏時包括池相皆滿堂愕然!”曾樂兒一臉悲憤。
曾太師是文帝兒時就接觸的恩師,他向來淡漠名利,年事漸高,便致力于為各州府設立醫學及醫藥博士,擴大招收醫學生,以造福民衆,所以在民間聲譽極佳,文帝向來仁政,性格溫和,刀劍都沒碰過,也多與恩師教導有關,怎麽可能突然改了性子,頒了個不分黑白大開殺戒的遺诏,還對最為愛重的老師下了狠手,而正是這遺诏,無辜的曾家人大多成了刀下鬼,加上死在流放路上的......
當年,參加新帝登基典禮的祖父,聽着太監總管塗一賢嗓子尖細的公布得意門生留下株連他滿門的遺诏,不知作何感想,至死他都未再開口,亦未像其他被牽連的何氏一黨呼天搶地不顧儀象的請求寬恕,他清楚,遺诏是真是假,都是當今皇帝的旨意,繁榮百年的曾家終于敗在他這一代。而與叛黨牽連,就算他在百官中倍受尊敬,任何人都不敢這個時候站出來與他說情。
怕同行的王妃計較,陪伴她入宮的侍女由簪花換了成玉畫,小心攙着側妃的她也同樣激動,晚宴在體仁殿齊家軒,娘啊,以前她屬于負責內宮飲食的尚食局,這些大殿只有在外面看的份,哪能像那些女官有機會在那兒值守,今天得把眼睛睜大把皇帝瞧仔細了,晉王這模樣,他親哥定也不差,哪天她被放出去,有得顯擺了,怎麽說好呢,就講皇帝被她出塵姿容吸引,可為了國家社稷,後宮太平,她淡然拒絕并肯求放她出宮入王府,皇帝忍痛割愛,願意與她相忘于江湖,卻時常尋些與她面貌相似的女子入宮,可見思念之深切,妙,就這麽說!
佩兒有些傷風,向來賢惠的周側妃便留在王府照顧孩子們,只有錢策帶着王妃與浣瑜入宮。此次入宮是浣瑜到他身邊後的第一次,雖然皇宮易主,但仍有不少人會認出這位曾經的玉人,本來可以以有孕為由暫不帶她來,可浣瑜堅持,他只好應了。
他與魏幼荷走在前,玉畫扶着她跟在後面,關心的側頭看她,她并沒有看他,除夕的朝陽映在美人面上似為它鍍了層金,珠钿燦爛,蛾眉飛挑,杏目凜然的注視前面,灼灼然,眸中似燃着一小團火苗,錢策回過頭不忍再看。
除夕是一年重要節日,皇帝要于廣明宮與百官齊賀佳節,将設有千人傩舞,用以驅邪鎮魔,向上天祈求大燕國泰民安,遠離疫害。三公之一的錢策自然也要參加,後宮女眷相對輕松得多,今天應多聚在太後處,于是他讓王妃領着浣瑜去往長寧宮,便随內侍向廣明宮而去,遠遠的已有動天鼓樂傳來。
随着唱禮太監一聲晉王妃側妃到,浣瑜輕提外袍邁過長寧宮澹寧殿高高的門檻,早于他們齊聚而來的各宮太妃太嫔及她們所生的公主們本能的望向門口,幾乎同時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自然不是因為走在前面的晉王妃。
是她,何貴妃的外甥女,她不應該死了嗎?畢竟流放有幾個人能活到目的地,更不要講這細皮嫩肉小女孩,何況,就算活了下來,她又是怎麽回到宮中的?晉王新娶的側妃不是大學士曾鋪仁的幺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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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新晉的一些嫔妃自然不認得她,不由的竊竊私語,向前朝的公主們打聽這位美麗的孕婦是誰。
既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入宮赴宴,太妃太嫔們自然省得一切都是皇帝允許的,漸漸掩去尴尬,露出老練的神情自若。因是側妃自然分不到前面的位置,她坐在後排食案邊,旁邊案旁坐着的都是文帝時幾個母親出身低微的公主,過去見到她巴結的不得了,如今,一旁的蘭容公主面帶尴尬裝不認識,南容公主輕佻的瞟她一眼,附在蘭容耳邊不知談什麽,油綠的耳墜被甩得左右擺動,浣瑜落座合上眼,黑幕中仍有一亮點左右搖擺着。
玉畫也有些感覺怪怪的,怎麽她們一進門,本來挺熱鬧的大殿瞬間安靜了許多,有的還目光躲閃。“娘娘,是不是因為您太好看了,瞧瞧這一屋子女人眼珠子都綠了,眼見着一個太妃模樣的把茶噴了出來。”湊到側妃耳邊,玉畫悄悄的問。
浣瑜翹起蘭花指撫了撫葉眉無奈應道,“這是自然。”她之前還奇怪,王妃為對付她幾乎将姝儀館中一半宮人都收買了,怎麽會繞過她這個主事宮女,時間越長她越發現王妃的心明眼亮,這玉畫整個一二楞子,學了些勢利作派,心眼子卻跟不上,人正的很,要收買她,沒幾天她就會憋不住嚎出來,估計也是手腳勤快,看着讨喜才混上主事宮女的。宮中女人都是見慣美人的,哪怕天仙出現都會表現的極為淡然,哪會失态至此。
玉畫正了正衣襟得意洋洋,站在這麽個美人旁邊,晚宴時候皇帝怎麽可能不注意到她,呵呵。
晉王妃正向坐在對面的長公主母親端城微笑,端城滿意的看着高貴得體的王妃女兒,不屑得瞟了眼她身後的浣瑜。
殿內皇後、四妃、太妃、公主莺莺燕燕濟濟一堂,曾側妃再美麗這樣的場合也沒有說話的機會,除了進門随王妃施了禮就靜靜的坐在後面,玉畫體貼的向宮女讨了個軟枕墊在她後腰,令她舒服些。太後也跟沒看見她似的聽着各貴婦們恭維,保養得宜的面上淡淡現出一絲驕然。
風水輪流轉,貴妃姨母還活着的時候,這個女人的皇後頭銜名存實亡,不光她的,其他太妃們當時也都是擺設,如今令她們幽怨不已的文帝薨了,情敵死在冷宮,借着太後東山再起,失寵多年的怨婦終于升了階有了體面,加上過去同仇敵忾的經歷,對太後感激涕零很是一副姐妹情深。
皇後齊浚正摟着大皇子錢瑛,輕撫孩子紫冠上的紅纓珠,向太後談笑着什麽,離得太遠聽不清,想來是在誇皇子懂事聽話,當年她離開汴梁被送到流放囚車上,這個孩子還不未學會走路,曾經的大皇子妃在宮中遠遠的見到她,都會急急的趕過來,親熱的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臉上帶着姐姐般和煦的笑容,如今和太後一樣,仿佛沒有她這個尴尬人存在一般,威儀赫赫的享受着衆人的豔羨與仰望。
直到晌午,吃過午宴,太後說有些乏了,衆人才施禮依次退去。除夕午宴自然是豐盛的,浣瑜卻吃的如同嚼蠟,為了腹中胎兒,勉強由玉畫勸着喝了半碗粳米粥。
身處皇城,似乎離答案越來越近,卻無從下手,由玉畫扶着,登上步辇,随着王妃去向晉王居住過的武德殿暫作休息,等待酉時更為盛大的晚宴。
寧息草風波之後,魏幼荷将王妃的風範發揮到極致,面對浣瑜,一如過去賢良,進宮這一路,言語得體,沒有現出一絲排斥譏诮,仿佛三思堂的針鋒相對從未發生過。
年節裏,宮道上人來人往,因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幾個宮門前都有宮人在清雪,一個背影吸引住了她,随着步辇的移動,越發近了,是個宮女,其他掃雪的都是小黃門,這倒不算什麽,特別就在于她竟是個瘸腿的,一拐一拐大力揮着粗糙的掃帚甚是吃力,半舊的宮女棉袍,露在外面的小手通紅滿是凍瘡,頭上連個簡單釵環都沒有。
注意到擡辇的過來,她往牆邊閃了閃,将掃帚攏到身邊規矩的垂下頭,側臉青白,明顯營養不良的模樣,似重物擊中心髒,浣瑜閉上了眼,強忍着淚水。
墜兒!錢铮身邊貼身的主事宮女,為人細致溫良,比錢铮長幾歲,陪着他一同長大,幾乎天天伴在他身旁,貴妃姨母甚至準備待錢铮成婚後也給她一個名份,好讓自己的兒子永遠擁有她的貼心照顧。
步辇沒有停,背後又響起掃帚掠過石地的聲響,一聲聲都如針刺刮過浣瑜的耳膜。
剛剛經過的宮門是鳳霓宮的正門,皇後溫暖作做的笑容又浮現在她的腦海,這些禽獸!浣瑜袖中雙手緊握,貓兒眼的對戒硌得食指生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