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長長的近二百人的車隊終于走出黃沙漫天的戈壁,此處離明輝城已有二百裏,是個名喚漓陽的小郡,随着四馬并驅的八寶描金鸾車走近,等候多時的郡丞立刻帶着衆官員跪在官道一側,芳姑從緊緊随行的馬車中走出,來到衆人前斂袖深施一禮,“衆大人不必多禮,王妃體弱勞累就不和各位見禮了,請引路吧。”
因早知道王妃會經過,漓陽驿站已準備妥當,王妃下了鸾車,又上了步辇,衆丫環簇擁下一直被擡到了主廳,熏籠已将室內蒸得溫暖如春,芳姑接過王妃懷中的襁褓,雲翠扶着她坐到長榻上,拿到軟枕墊到她腰後。
“這一路,可真是累死人了,可憐我的泰程,還不足月,就得跟着我一路颠簸的往京城趕。”魏幼荷心疼的看着剛剛出生半個月的兒子。
本來還有兩個月才要出生的,偏偏錢策回京述職不到七天,她就腹痛難忍,終于經過一番折騰,當夜産下一子。此時大燕軍營出了亂子,病倒一片,因為此事,錢策也趕了回來,同時還帶回了聖旨,聖上已提他為太尉,兵權待他這次回來交接之後,将暫時交與皇後的二兄齊岷,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二品神威将軍。還說太後很想念她,要她三天內動身返回京城。
她明白,雖是親兄,錢策仍是新帝最大的忌憚,文帝在位的時候就開始漸漸架空太尉職權,何太尉被剿,落到錢策頭上的太尉之名,只剩下個花哨的虛名。明升暗降,左不過為了将錢策圈在京城汴梁讓他安心罷了。
而她剛剛生産完,哪裏适合舟車勞頓,太後急火火的召她回去,不如說皇上想拿她作個人質,這樣,他才放心錢策将明裕關軍務轉交之前,不動外心。她心中暗暗呲笑,錢策要取爾代之,何苦到等到此時,可憐忠心耿耿卻換來皇帝的小肚雞腸,且錢銘政事上毫無作為,對這樣的皇兄,錢策有必要如此愚忠嗎?
走一步算一步吧,就像臨行前,将軍府突然來了一隊燕軍将那個女子送來塞進車隊中一樣。
那隊士兵将她放下,遞上一封錢策的親筆信便折返。她一身突厥人的皮袍,滿面淚痕,魏幼荷大驚,自然認出了是誰。這個錢策心尖上的人,不是在軍營好好的作着太監嗎?出了什麽事居然如此狼狽的被押送到她這兒?她再三追問,浣瑜都一聲不吭,眼中死一般寂然。無奈她只能讓人解開她,系上輕便些的鎖鏈,單獨準備了馬車,讓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作陪。
錢策的那封信,略略提到她和剛出世的孩子,其他的話都圍繞着她,她愛吃的食品,菜式,萬一賭氣不吃飯,或是尋短見如何如應對......
魏幼荷閉目輕蹙眉端,任小丫環輕輕為她揉着小腿,想當初錢策千篇一律的家書曾讓她如懷春少女,為他張羅愛吃的東西,繡工并不好的她辛苦制作香包、手帕讓他随身帶着,日日祈禱他早點回府,錢策的确待她也很體貼,而現在只憑這一封信,她已看出她與曾浣瑜的差距,這個看似凄慘的女人,根本不曉得她多麽幸運。
“她還好嗎?”她問身邊的芳姑。
“好着呢,早飯也吃了,”芳姑自然知道王妃問的是誰。
魏幼荷苦笑,開始她只是發呆,絕食,兩天滴水未進,虛弱的只剩一口氣,服伺的婆子怎麽勸也不聽,直到她趁車隊停頓飲馬時,來到她的馬車外,按錢策信中的內容,說了句話,她便聽話的吃了飯,以後也溫順多了。
“那人還活着,如果你想見到他,也一定要活着。”錢策的原話,果然立杆見影。她還是惡毒的,她刻意讓這個倔強的,讓她嫉妒得發瘋的女人絕食了兩天。反正只要錢策回京時還能看到活的曾浣瑜,她就算完成任務。
晉王府的選址居然是過去的曾太師府,魏幼荷心中慨嘆,錢策将這一消息透露給她時,表情平淡無波,她卻感受到了他的得意,曾浣瑜的娘家,美人成長的地方,落到他的手裏,相當于幫她保住祖傳宅子,定能借此讨得她的歡心了。
魏幼荷看不懂他,有時心中似極有溝壑,有時又幼稚的可笑,滅門之仇,豈是男人的寵愛就能讓人忘記的,或許尋常無知女人可以,但由曾太師親自教授忠孝禮義視為掌上明珠的嫡孫女曾浣瑜絕不會如此,否則怎會與他同床共枕三年卻棄他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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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嫁過來時,馬車裏颠了三天才到戈壁,又颠了三天到了将軍府,當時,我累得只求這一輩子住在府中,再也不出來受罪了,哪裏想到三年了,不光自己,還要帶着孩子折騰回去。”
“我的娘娘,咱們這回回去,可是享福去了,京城汴梁哪裏是明輝城可比的,驸馬、公主不知多想念娘娘和小世子呢,折騰這一遭,以後就團圓了。”芳姑遞過魚湯一邊喂着她,一邊安慰着。
隔壁偏廳內,周氏正和乳母為佩兒和泰寧喂飯,可憐的泰寧,他的母親林氏因病重無法遠行,被留在了将軍府,現在是死是活都難說,反正是熬不了太久了。
那個被塞進回京隊伍中的神秘女子,她能猜出個大概來歷來。無意中掃了一眼,美則美亦,不過一具行屍走肉,眼中一點焦點都沒有,日後恐怕又是一個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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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不再颠簸,顯然上了平整的官道,透過釘上車窗的小小縫隙望出去,浣瑜頓時淚盈于眶,歷經三年,竟回到了出生地京城汴梁,李記的點心鋪子,蘭壁院綢緞莊,豔池胭脂坊......當年她坐着入宮的馬車,翠枝珠花钿子壓着她頭發沉,只得靠着绡紗軟枕,玉手扶着額,無奈的打量着這些從未踏足的店鋪,伴在身邊的萬娘總是能看透她的心思,将手爐重新挑亮了些放入她身披的雪狐裘衣,“小姐放心,我已和趕車的墩子打了招呼,等明兒回了府,保準有新出爐的龍須酥,還有......”
簇新的朱紅銅扣對門大開,清漆的香氣撲面而來,禁不住震驚,她以為只是順一段路,曾經高懸太師府篇額的門楣上方,“晉王府”三個莊正彰顯的禦題鎏金大字提醒了她,她出生成長,夢中無數次徘徊的家園竟成了錢策,這一不共戴天的仇人的親王府第!
迎接錢策女眷的再也不是仆從,而是着按王府規制統一服飾的太監宮女,不遠處,宮人們齊刷刷雙膝跪地高呼恭迎王妃歸府。而她只能透過窗縫看到一片粼粼波光,那是兒時常常和堂姐堂妹們戲水的玄池。
被太過美麗的景致吸引,本應非常勞累的王妃娘娘,沒有急着去安歇,卻在衆人的簇擁下,婷婷立在白石雲頭欄杆前,眺望起風景來,周氏也下了馬車,牽過兩個孩子,立在一旁,衆人附和着,贊美着,陪着浣瑜的兩個婆子,一個姓石,一個姓馬,本就是邊關人士,哪裏見過如此風光秀美的宅院,反正也進了府,人又鎖着跑不了,便丢下她趕過去跟着看熱鬧。
鎖鏈緊扣的兩只玉手,指甲已被握得紮入肉中,浣瑜卻似毫無感覺。
過了半晌,衆人散了,兩個婆子也回來打開車門扶浣瑜下車,一人口中還唠叨着,“姑娘,不知您和王爺是怎麽回事,不過,聽我這粗人一句,能住這樣仙境似的宅子,人一輩子還求什麽呀,就別自個兒找難受了,剛剛那個牛公,啊呸,牛公公和王妃介紹了好多院子,王妃聽了,特意給你選了一個,記得叫什麽小豬來着,”馬婆子一時想不起來,忙瞅着石婆子詢問,石婆子眼皮翻了翻,一拍大腿,“一死小豬!”
熱血在浣瑜頭上不斷上湧着,她咬着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失控的尖叫出聲,绮思小築,這地方她自然知道,她從小到大,府中唯一未踏足過的宅院,而且此處的淵源确和它的名字一樣暧昧不堪。
曾太師府是真正的高門大戶,人丁繁盛,難免出了幾個不上進的子弟,喜歡在外面招些粉頭蕩婦,但為了正名,讓這些出身不好的女人,裝成戲子住到绮思小築,直到祖父得知這個淫亂之所,一怒之下将幾個不争氣的子侄趕出去,清了門戶。太師府景致無處不美,绮思小築也不例外,可畢竟與失德醜聞有關聯,誰也不願住進來,慢慢竟成了曾府的禁地似的。
她在曾府時最得祖父疼愛,住在仙閣般的姝儀館,支起東邊棂窗能遠遠看到玄池無邊碧波、田田荷花,展開西邊雕花隔扇,便是府中最美的大片綠萼梅林,不論冬夏,都有天成美景。如今,罷。
一路上,浣瑜哀傷之餘也升起了疑問,廢棄三年的曾府變為晉王府,卻沒有按親王規制改建,僅僅作了翻新,不論檐角的瓦當,游廊的旋子彩畫,樣式、花紋都和過去相同。
踯躅于魂牽夢繞的家園,如乞丐一般的浣瑜,蓬頭垢面,皮袍髒污,淚水已淌了滿面,她懶得擦,嘴角噙着淡笑,不顧經過的宮人看向她的詫異目光,四處打量着。
牆頭遙遙露出琉璃脊獸的二層閣樓是父親母親平日住所,這邊秋色滿園的庭院中,大堂兄常常在此修習醫書,剛剛經過的門扉緊關的桂苑,是最喜愛她的小姑母出嫁前的香閨,而這些人,現在不是死,就是不知所蹤。
世間最殘忍的四個字莫過于物是人非,曾有着鮮活笑容的幾百口人,唯有殘敗不堪的她,有機會回到已成仇人府第的舊日家園。
馬婆子同情的搖頭,“姑娘,王妃給您分屋子的時候說了,到了地方,就把鎖摘了,您別再難過了。”
浣瑜自然知道此處在哪,她并不作聲,任兩個婆子向宮女打聽着,終于三人到了一處二進宅院,浣瑜第一次踏入這個院子,繞過花開富貴的影壁,穿過垂花木門,進到寬敞的內院,中間為三間正房,東西各一間廂房,粉白的牆面,正紅的步步錦花棂窗,院正中整潔的嶙峋假山,說明琦思小築也剛剛經歷過一場精心的修葺。
到底是王府,正房內,各式家具擺設精美齊全,這個從來不受待見的園子,借着晉王府的東風改頭換面了。
馬婆子邊啧啧贊着屋子的奢華,邊打開了浣瑜手上的鎖鏈。戴了這麽久鎖鏈,手腕上難免留下些傷痕,婆子正準備出去找人尋點藥塗上,就見門口進來了一隊宮女,共六人,見了浣瑜整齊的屈身施禮,走在最前的那位自報家門,她們是王妃選來專門伺候她的,她名喚玉畫,六人中的主事宮女。浣瑜靠在太師椅上,揉了揉手腕,淡淡打量她一眼,“既然如此,叫人準備浴湯吧,滴三滴白玫瑰香露。”
“是,”玉畫微笑應道,轉身對站在一旁看着她們發愣的兩個婆子一臉正色道,“兩位嬷嬷去外面候着吧,管事公公已另給你們指派了活兒。”
浣瑜沒吭聲,兩個婆子也只好跟着走了,将出門時,後面的馬婆子對浣瑜叮囑了一句,“姑娘凡事往好了想。”便嘆了口氣出去了。
浣瑜沒聽錯,玉畫鼻子裏輕輕冷哼了一聲。
不過轉過身來,玉畫臉上又挂上恭謹的微笑,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其他宮女也忙了起來,有的去小廚房燒水,有的負責沏茶上點心,有的準備洗浴用的巾栉,香露。
浣瑜步入內室,坐在嵌着梅花狀貝母羅钿的梳妝臺前,對着銅鏡端詳了自己一會兒,便立起身,展開雙臂,身後的小宮女忙上來為她脫下衣裝,漸漸一個看着髒污,卻美如玉像的女體顯露出來,“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浣瑜由小宮女扶着步入湯桶,問道。
小宮正盯着她肩頭的黥字發愣,冷不防被她一問,哆嗦了一下,忙回道,“小的叫簪花,今年十四了。”
“十四歲。”湯桶中的浣瑜閉上眼睛喃喃道,任簪花稚嫩的雙手為她洗發,擦拭。
簪花收拾停當,為浣瑜手腕塗上藥膏,放下內室的灑金軟簾時,回頭偷偷瞅了一眼,八扇蘇繡绡絲屏風,隐隐透出美人側倚着繡枕的纖麗身形。想起美人背上那個刺目的黥字,胸口都疼了一下。
不知熏了什麽香,本就極累的浣瑜很快便沉入夢鄉。
一陣冷風,将門簾子刮得飛了起來,她驚醒,帷簾外的兩個黑衣蒙面人目光陰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