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深秋的敕勒川下連降了兩場暴雪,遠遠看去,簌簌寒風中,伶仃幾只牛羊正埋頭尋找着積雪下可以食用的草籽。
不遠處衆多潔白牙帳組成的突厥王宮,高挑的鱗邊王旗陣被風鼓的獵獵作響,駐守四周的汗王親衛正在列隊巡邏,以保證安全。
與帳外蕭瑟相反,此時最為寬闊的王帳內一片喜氣,穿着裘邊彩緞長衣的宮娥正伴着火不思拍着手鼓曼妙起舞,大臣遙向彼此祝酒,再不似往事,惡劣天氣降臨時,束手無策,一片愁雲慘淡。
端坐在鋪着虎皮的象牙寶座之上,大病方愈的可汗欽查哈精神矍铄,大燕國皇帝,已遣使臣遞國書給他,将十萬匹錦緞,燕麥黍米各十萬斤、珠寶玉器十車,能工巧匠,美女各百人,作為助大燕清剿叛軍的回報。這樣豐厚的禮品,再來幾場暴雪又如何。
誰能想到,當年何太尉竟将五萬軍隊藏在邊遠的柔然。柔然族長也算清醒,配合的也好,上了罪已書,聲明當初藏匿黑甲軍實屬被脅迫,以後定當忠心對主。
燕軍也如約清理了黑甲軍便退出突厥邊境。這場交易是雙贏,否則黑甲軍放棄大燕,轉而對準突厥就不妙了。
清格勒身着印金寶藍狐裘滾邊長袍坐在父汗下首,輪廓深邃的面上神态怡然,頸上玉石狼牙時而随他的呼吸起伏,似全神貫注于玉盞中的馬奶酒,對衆王公持杯向可汗谄媚的奉承視而不見,沒人注意他眼中深藏的冰寒,他小看了錢铮,曾經手無縛雞之力的大燕三皇子,竟然瞞着他隐藏了如此龐大的軍隊!
父汗太貪圖安逸,只顧眼前利益,對他的勸谏一句都聽不下,何太尉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将軍隊輸送到柔然,不出意外,定是有秘密通道,如果掌握了它,既然何家黑甲軍可以進入突厥,突厥軍隊當然也可借此悄悄進入大燕腹地,到時即使不能使燕國覆滅,卻可使手中的籌碼變得厚重,豈是這一張禮單可以打發的!老了,鬥志漸頹,清格勒瞄了眼正和侍妾調情的父汗,暗嘆口氣。
按他的打算,黑甲軍,神秘通道,甚至包括那個曾浣瑜都會是他的囊中之物。現在黑甲軍殘餘軍隊被充入燕軍,通道也被炸毀,曾浣瑜不見蹤影,便宜你了,錢策!清格勒揚首,将一大盞酒一飲而盡。
今天是母親忌日,顯然父汗完全不記得她了,可憐母親一生只有父汗一個男人,将少女對愛人所有的美好想象都凝結到他一人身上,臨終時想見他一眼的願望都沒有實現。
周圍的一切本是他厭惡的,到處都是虛榮、恭維、算計,争奪。
隔着長毛的波斯地毯,對面已解除軟禁的四王子尤達已無需掩飾對他的厭惡,時而冷冷瞟他一眼。
心中冷哼,突厥人将蒼狼視為圖騰一點錯都沒有,父汗生的兒子們,包括他,本就是一群狼,即使身為儲君,也絕不可有一分松懈。
可父汗還是老了,即使他是突厥有史以來把持汗位時間最長的一位君主。
曾經與他毫無關聯的象牙寶座已近在咫尺,而他依然不時憶起美麗的莫裏灘,那裏有五個疼愛他的舅舅,聰明兇猛的獵犬虎子,單純耿直的族人,那時他不過是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背着軟弓,腰佩土刀,每天帶着虎子去打獵,捉松鼠,摘野果子,廣闊的胡楊林裏還撿回一只後腿被獸夾夾傷的小鹿,記得養了一個月,直到小鹿恢複健康,才将它送回密林深處。鹿兒忽閃着漾着水波黑漆漆的杏目,足足凝視了他好一陣才掉頭随鹿群離開。
不久後,他遇到幾乎有着同樣眼睛的女孩,傾城美貌,令天地失色,溫婉清雅的氣質,讓他鄉野小子的粗鄙無處遁形。他下了決定,一生都不會放棄她,不論她身邊優雅高貴的皇子,虎視眈眈的晉王,定要将她帶出,他會永遠守護着她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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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敗了,帶着他并不需要的三皇子、兩名使女,返回突厥,如今他已是儲君,經過努力,他不再是三年前只憑功勞上位身單力薄的二王子,突厥軍政已大半盡在掌握,有了一位側妃,是父汗異母弟弟孛爾,突厥葉護的小女兒若若,出身高貴,照理完全可以封作正妃,可獵鷹不應喂的太飽,孛爾自然明白他的意圖,努力為他争取更多權力,待他繼承汗位,女兒将就會是可賀敦(王後),将會壯大整個家族勢力。
他高大威猛,但目光深沉,言談謹慎,行事狠辣,沒人能把他和三年前莽撞粗野備受冷落的王子聯系在一起,衆人多猜測他消失的歲月中定是跟随仙風道骨的高人修煉多時,才會沉澱出這樣高深莫測的氣度。
人們只是忘了,能沉澱性格的除了智者的引導,還有加諸于身的苦難。愛他的人都死了,他愛的人無法接近。他只是孤單,又受着良心的譴責才不得已将所有精力放在對權力的追逐上。
再也無法聯系上的李管事,及從突厥探子口中得知,他府外養的姘頭也收拾了細軟同時消失,他才明白,當日他錯怪了浣瑜。
即使這樣,他并沒有錯怪錢策,人是他派人殺的,計謀也是他設下的,他真不愧于名字中的策字。
死去的,被擄走的族人再也回不來了,他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莽撞無知。
血債血償,終有一天,錢策,我會讓你嘗到失去一切的滋味!無視尤達仇恨的目光,清格勒揚首,又是一大盞烈酒入喉。
酒席過半,已不勝酒力的汗王由兩個侍妾扶着打着飽嗝搖晃着離開。
不想再看留在王帳內各大臣酩酊大醉的醜态,清格勒放下杯盞,由侍衛達仁陪着回到自己的牙帳。
一身紫色錦袍頭梳長辨完全突厥女子裝扮的青豆正對着銅鏡塗口脂,嗯,這個顏色淺,顯得口小多了。啧啧,雖說離鄉背井到了突厥,不久後她卻成了儲君牙帳的領班宮女,和将軍府單大管家身份差不離兒了。首飾、胭脂,也都和突厥貴女們用的一樣打汴梁采購回來的。要說容貌只是平常,可人靠衣裝,又有了清格勒的庇護,如今的青豆,容光煥發,看上去也較過去多了幾分姿色。
聽到腳步聲,青豆忙整裝迎了上來,果然是他回來了。行過禮,聞到絲酒氣,忙将準備好的醒酒湯送過去,“孤不需這個,”清格勒推開杯子,“若若呢?”
“側妃出去了。”青豆答到。
“有人陪她嗎?別跑丢了。”
“兩個侍衛跟着呢,非吵要去看捕鷹,實在拗不過。”
“十二歲。”清格勒苦笑,若若嫁過來時才十歲,突厥貴族女兒都難逃政治聯姻,年歲大小早不是婚配最重要因素,他不過當多個女兒養着。
清格勒摘下雪貂塔沿帽子,青豆接過。“殿下,珠寶商木洛爾派人送過來的。”青豆将一個盛在漆盒中的精巧小匣子捧了過來。
清格勒打開,取出個碧綠扳指,放在手中掂了掂,“青豆,見過嗎?”
青豆取過來打量,注意到扳指內圈铮的字樣,眼中閃出驚喜,“三皇子的扳指?以前瑜兒帶在胸前來着,我見過!”
“可它怎麽會出現在突厥?”
巧的很,前天去了次集市,在珠寶鋪子裏見木洛爾口水四濺的向人們推薦它,可惜沒人相信它來自大燕皇子。“不清楚,只也是覺得有趣才買下來,看來确是他的東西。”還帶在胸前?哼。清格勒将扳指套到拇指上,正合适。
青豆別過臉,理了理貂帽上長長的獸毛纓子送到衣架挂好,“總是那麽無能,小朵保護不了,現在連自個兒也栽進去了!”手卻忍不住捂住口,眼圈一紅。
“想當初咱們四人颠沛流離的日子,倒是難得快活的回憶。”清格勒感慨。
“瞧我這記性,”青豆拭了拭眼角,避開話題,“大燕使臣剛遣仆人過來,遞了封信過來。”
大燕使臣來突厥不過是送份禮單,昨天已見過可汗,送到離開即可,尋他做什麽?與大燕官員交往過密并不是什麽好事,何況他與這個大燕禮部侍郎并不熟識。
“信呢?”
青豆忙遞過,清格勒并不想赴約,不過也想知道個理由,撕開蠟封,展開信件一字字掃下去,持信的手卻開始顫抖,沉暗雙目似被挑亮的篝火,瞬間大放異彩。
“達仁?”
“卑職在!”候在外帳的達仁忙應聲入內,
“尋個穩妥地方,孤要見一下這位大燕使節。”
“是!”
瞄了眼面前的女人,他柔聲問,“青豆,離開大燕三年多了,定是想家了吧!”
青豆吃驚的瞪大了眼睛,他在微笑,三年了,自打離開一片焦土的莫裏灘他就極少笑。天爺,他,好帥。與錢铮精致的美貌不同,挺拔高壯,濃眉深目的清格勒滿面陽光的面容,足以照亮整個大帳。
“自然,殿下怎麽提起這個?”青豆顫聲問道,心跳都停止了。
清格勒垂目再未答,來到琉璃燈盞前,摘掉燈罩,将信紙展開。
燭火緩緩舔上紙頁,火光跳躍中,清格勒輪廓深刻的面上明暗不定,“那人安置好了嗎?”
“殿下放心,情緒已平複,胃口也好。”青豆望着他寬闊後背,定定神回道。
親娘,剛來時日日哭嚎,守衛士兵講那嗓門震得他們連着半月心慌失眠,夜晚常在附近徘徊的一夥野狼都吓得有段日子不見了。
終是哭夠了,也回過神來,衛兵們覺得終熬出頭了,哪想啊,這人比當年清格勒吃的還多,不夠吃就搶他們的夥食,因為二王子命令,大家只能幹瞅着,誰也不敢惹人家。
“青豆姐姐,和二王子商量下,給我們幾個換個地方守衛吧。”那天兵頭卓嘎可憐兮兮的求她,“打這家夥一來,我們就沒吃飽過,”
“二王子不是令夥房加了餐,又加了你們的月饷?”
“是,我們最初還以為能攢點呢,想不到啊,月饷都填上,也填不滿那家夥的胃口。”
“罷,我再和二王子說下,絕不會虧了你們!”好容易将幾個委屈的武士勸走。青豆撓頭,不明白二王子為何要留這樣一個麻煩在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