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屋外已寒風料峭,豐雲殿暖閣卻春意融融。
前日錢策回府,特意到蟠雲軒喝了一盞她煮的君山銀針,眼神中帶着暖意,略坐了一會就離開了,雖之後就聽芳姑講,囚禁在府內的三皇子和突厥人串通帶着貼身丫環逃走,她才知道,他突然回府是有事在身,不過緊要的時刻還來看她,讓魏幼荷感動了好久。
天氣冷了,她讓芳姑将陪嫁過來的幾塊上好的黑狐毛皮,請衣匠制成大氅,等過幾天縫好了,就送到大營去,可又覺得不太夠,于是取了塊白緞手帕,打算繡朵粉荷在上面,她這份小兒女心意,相信錢策一定體會的到。
三皇子逃走時,淡思苑的幾個丫環也都跟着失蹤了,包括那個瑜兒。
關于林氏,芳姑說了,錢策回府先是到她這裏坐了兒,然後去看了周氏,最後才去了林氏那裏。而且他一走,那林氏又跟潑婦似的發了頓脾氣。魏幼荷是有些奇怪的,林氏愛拔尖兒不假,可也是大家閨秀,哪至于像目前這樣儀态全失。
曾讓她頭痛的兩名對手,幾乎不需她出手便失了勢,連芳姑都說她吉人天相,老天爺把路給她鋪的好好的。
明天黑狐大氅就能送過來,她決定去一次大營,探望錢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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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浣瑜感到面上被人輕輕一吻。待她努力睜開眼,身邊并沒有人,但凹下的床褥,還有上面殘留的陽剛之氣,說明那裏曾經躺過一個男人。前賬似有人穿戴衣甲,及侍衛低聲詢問的聲音,馬的嘶鳴和馬蹄聲随之從帳外傳來,漸漸一切歸于平靜。
一個小丫頭悄悄的走進來,見她醒了,怯生生的問她要不要洗漱。浣瑜說想好好洗洗,小丫頭出去和侍衛說了句什麽,又取來了幾套衣物,說是将軍讓人為她準備的。浣瑜一看,居然都是男裝,不過尺碼較小。浣瑜接過來,問小丫頭的名字,她回答說叫慶兒,本來跟着母親在漿洗營幹活,昨天突然給調到這裏。
過一會兒,熱水準備好了,慶兒講,軍中條件簡陋,這是将軍專用的浴桶,請她先将就用着,還帶來個小巧玉瓶,說是将軍特意讓人送來的洗澡用的香露。
想起柳員外那只枯如樹枝的手,淫邪的表情,浣瑜又一陣惡心,只想快點将自己洗洗幹淨。慶兒孩子脾氣,抽出香露瓶的軟塞聞了聞,往水中滴了幾滴,“咦,好聞吶,是花香。”浣瑜不語,這是她貴妃姨母最喜歡的白玫瑰香。
沐浴完畢,慶兒幫着浣瑜穿好衣服,将她的長發挽成少年公子們常梳的如髻,除了用玉簪束在頭頂的發髻,餘發都垂在背上,慶兒羨慕的看着她。“姑娘穿什麽都好看,連打扮成哥兒都比別人漂亮。”
“将軍在哪?”
“早上将軍都要去校場,訓練布陣。”慶兒回道。
“你,聽說城內有什麽消息沒?”浣瑜問,昨天本是他們出逃的日子,她急切的想知道錢铮他們是否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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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的消息呢,好多人在說,三皇子勾結突厥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出逃,成了通緝要犯呢!”慶兒興奮的描述着,“連丫環都不見了,聽說三皇子長得跟仙人似的,定是被他迷住了才一塊跑的。”見浣瑜一臉惘然,似傷心的模樣,慶兒便不解的閉了口。
浣瑜習慣的摸了摸脖子,空空如也,紅繩系着的扳指,早被天香樓的老鸨子收了去。她好無能,人沒留住,連定情之物也不見了。
之後幾天,錢策忙于冬季巡營和布防,再沒回寝帳,她也樂得輕閑,除了軍醫為她換了傷藥,熬了安神湯送來,寝帳中只有她一人,實在無聊,幹脆摘下帳內陳列的幾柄短劍,長弓擺弄。短劍還好,她拔得出,可那張雕花大弓不曉得什麽制成的,沉到她舉都舉不起來,更別提拉開它。她不甘,唯有一腳踏着弓身,跟拔河似的拼命拉着小拇指粗細的弓弦,不論她如何用力,咬牙切齒,弓弦不過彎了彎再無變化,倒累得她氣喘不止,勒得手痛。
聽到異響,侍衛探頭進來,一看不打緊,吓的一哆嗦,先帝親賜給将軍表彰他三年前大敗突厥的玄鐵神弓啊,正被踩在地上,踩一腳不夠,又跳起來連着踩,也不嫌硌的慌,這姑娘得了失心瘋嗎?不是喝安神藥了嘛。他忙偷偷蹭過去的将邊上幾把短劍收起來,免得小姑娘瘋魔之下把弓弦給鋸了。
不知情的人自然無法理解浣瑜的郁悶,忍辱負重,脫衣讨好錢策、被林氏折磨,被賣到天香樓,吃了太多的苦,盤算了這麽久,自由近在眼前卻功虧一篑。太師府的尊貴嫡女,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優越感折磨着她,這張不聽話的拉不開的弓便如她無法化解的阻力。她恨,她惱,拉不開,我就踩彎你!
正在處理公文的錢策聽着侍衛的彙報,不禁嘴角一彎,“任她去,能踩彎倒真是她的本事了。”
咣當,精疲力竭的浣瑜認命的把弓扔到一邊,一瘸一拐的将箭筒立在門邊,然後坐在腳踏上,抱着羽箭一根根擲着當投壺,浣瑜投壺玩的好,宮中和衆公主皇族比試時她總能奪得頭籌,贏的大堆各式小玩意總被小丫環們一搶而光,時間長了,總得第二名的長安候家的萱寧郡主見她就翻白眼,後來凡有她參加的游戲幹脆扭頭就走。浣瑜一邊眯着眼兒咚咚擲着,一邊回憶着歷歷往事。
更多時候浣瑜坐着支肘發呆,錢铮走了,以後,她又是一個人了。可她還活着,哪怕經歷了九死一生,被命運遺棄,還活着。
畢竟身處軍營中,時而有成隊兵士铿锵經過帳外或是震天的操練呼號傳來,濃烈的雄壯氛圍感染了她。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柔弱與猶豫會是士兵致命的缺陷,浣瑜靜下來,抱緊雙腿躲在黑暗角落中默然良久才扶着床腿站了起來。
纖細手指一點點劃過帳中巨大的書櫃隔層,錢策能成為大軍統帥,絕不僅僅依靠皇族蔭蒙,書籍涵蓋兵法,天文、地理、易經......每一冊書都似翻閱過多次,過去總見他一臉兇相,冷漠粗犷,實難将他與掩卷思索的書生聯系起來。
這天夜晚,月上樹梢時,錢策終于回帳,聽到腳步聲,青瓷蓮花燈下看書的浣瑜忙站了起來,錢策走到她面前,拿起案上扣着的書掃了眼,“孫膑兵法之月戰,嗯,有何體會?”浣瑜自嘲一笑,“不外是說人們意願的單薄無力,想要成事,必須通曉事物運轉格理,順應時勢,否則再多蠻力只有愚蠢的失敗。”
“這是字面意思。還有嗎?”錢策強壓下心中異樣,并非因她所講內容,而是她從未和他說過這麽多字的話。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浣瑜略帶羞澀抿了抿唇,接着說,“不過時勢總是在變化中,如風向如星辰,一時踏準了時機,所向披靡,得意間,背後的時勢已悄然轉變,如不時刻警惕,勝利也會轉為敗局。”浣瑜嘆口氣,“只是有幾人能有孔明超然物外的智慧,凡人大多随波逐流罷了。”就如她一樣,那樣努力掙紮過,林氏一插手,立刻打亂了逃跑計劃,他人真的成功了,獨獨她被留了下來。
錢策搖頭,牽起她的左手,“都是講行軍打仗的,哪來的這麽多感喟,這幾日我沒回來,手還疼嗎?”
浣瑜抽回手,“不疼,軍醫剛換了藥。”
打量眼她的裝束,“你穿男裝很好看,就像錢铮穿女裝一樣。”錢策漫不經心的提了一句,不顧浣瑜一時發愣,錢策重新拉起她的手來到前帳。
“在等我吃飯嗎?”錢策戲谑的問。紅木黑漆長案上不知何時擺上了好多菜肴,浣瑜不由的撇撇嘴,定是他回來後剛剛擺上的,她還奇怪早中餐都及時,怎麽晚上讓她一個人餓着肚子。
“吃吧。”将筷子遞過去,錢策将一碟女孩愛吃的梅子酥放得離她更近些,同時發現自己又破例了,居然學會伺候人用餐了。
浣瑜優雅的吃着,只淺嘗了幾樣,喝了幾口湯,便不再動筷了。“吃的太少了,多吃點。”錢策夾了幾大塊兔肉放進她的碗裏,似乎覺得不夠,添了些蝦球,浣瑜見狀就要離席,卻被錢策一手按在座位上,又添了只肥雞腿放她碗裏。“吃光了再走!”聲音不大,但統領大軍的人自有一種威壓。
“吃不下。”浣瑜說的是實話,本來胃口就輕,看見他心裏堵得慌,哪裏吃得下。
“吃不下也得吃,不然別想知道萬娘葬在哪兒!”
明亮的燭光下,浣瑜呆滞了一下,雙眸卻慢慢閃出欣喜的淚光,“真的?”
“嗯,不光她的,還有,你那些堂兄弟。”她的樣子令錢策也有些不忍。
“慢點,”接下來輪到錢策苦勸了,狼吞虎咽的模樣,真是讓他又好笑又心疼。浣瑜很快吃完了碗裏的兔肉和蝦球,就剩那只大雞腿了。
“好了,別吃了。”看到浣瑜噎到的樣子,錢策忙搶下她手中的雞腿。拿起茶盞喂她喝了一大口,撫着她的背,總算是順了下去。
“傻瑜兒。”錢策拿出帕子不顧浣瑜躲閃,輕輕擦着她油汪汪的小嘴。
“天色晚了,明天再去吧。”不過是想逼她多吃點,真要大晚上去墳場,他不怕什麽,只怕浣瑜受不了。
“不行!”抓住他的衣襟,見錢策定目凝住她的手,浣瑜才讪讪松開。
“好,那咱們現在就走,你可別害怕!”錢策說着,取過狐裘披風系上,帳前的兩個侍衛看見本應休息的将軍,拉着個美貌少年,出了寝帳朝紫鬃走來。一聲驚呼,少年被他提到馬上用披風圍住,一聲響鞭,紫鬃已撒開四蹄,飛馳而去,轉眼溶入茫茫夜色。
在将軍府時,浣瑜曾托青豆幫忙打聽城南亂葬崗在哪裏,青豆回來說,那裏剛剛被軍隊平了,種上了一片楊樹,再無過去陰森森的樣子了。為此她常常暗自流淚,她的娘親被埋在流放路上,已無跡可尋,連她的乳母也屍首全無。現在看來,錢策早已将萬娘還有無辜死去的堂兄弟安葬,曾在心底無比畏懼和痛恨的男人,似乎不再那麽可惡。
邊境的冬天更是寒冷,躲在将軍披風內的浣瑜卻被身後無窮無盡的溫暖環繞着,男人溫熱的呼吸吹在耳畔,她想起錢铮,不知道她那可憐的心上人能不能逃脫通緝,早日到達安樂綠洲。
時間不長,錢策将速度慢下,眼前一片樹林漸漸呈現,樹都不太高,樹幹很細,明顯栽上時間不久。寧靜的夜晚,胡楊樹林中傳揚着清晰的馬蹄聲,終于紫鬃打了個響鼻,停下馬蹄。
***
此處在樹林的中心地帶,浣瑜面前是兩座一大一小的墳茔,“稍小些的是萬娘的。”錢策頓了頓,“大的,是你五個堂兄弟的,既然是兄弟,便一起葬了。他們是出逃奴隸,自然不能有墳,便沒有讓人刻名字。”他不忍說出幾個半大孩子幾乎被砍的面目全非,根本無法分清誰是誰了。
下了馬,浣瑜跌跌撞撞的奔墳茔而去,錢策立在不遠處看她抱着萬娘的無字墓碑哭得肝腸寸斷。
不忍再聽她哭泣,他過去俯下身像哄孩子一樣哄着她:“瑜兒,今天來得急,連紙錢香燭都沒有,這可不行,萬娘和你的兄弟們會沒錢花的。咱們先回去,多準備些好東西,再來祭奠他們,好不好?”
浣瑜雙眼紅腫,哽咽着,經他一講,也覺得有道理。忙點頭,“祖母去世時,不光有紙錢,還燒了許多紙紮的人,紙牛馬,我們也燒給他們。”
“好,我回去就叫人去辦,要最好的紙人、紙牛馬。”說完,抱起抽噎着的浣瑜,将她放到馬上,然後翻身上馬。回去的路上,浣瑜哭累了,加上來時路上颠簸折騰,已經昏昏欲睡,錢策松開僵繩,雙臂環住她,馬兒似明白主人心意一般,延着來路緩緩走着。錢策低頭俯視着懷中的瑜兒,冰涼的月光下,如玉膚色更加潤白,她微仰着頭已睡着了,甚至一滴晶瑩的口水還綴在嫩粉唇角,小手搭在他的大掌上,此時的浣瑜毫無防備的依賴着他。
深吸了口氣,沁人心脾的白玫瑰香充盈着他的鼻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