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珠淚——一場戲,不了情
杭州城內的一座大宅院內,這天似乎特別熱鬧。仆從裏裏外外忙來忙去,賓客絡繹不絕,廳裏早已布下美酒佳肴,大紅的“壽”字高挂堂中,這正是杭州首商鄂濟博碩的五十大壽。後院高搭的戲臺子上正由來自京城的雙喜班上演着《桃花扇》。果真不愧為京都第一的戲班子,那唱小生的秦小天身架一亮,便立時引來一陣喝采。
卻誰知後臺此刻正是一團忙亂,原來那唱李香君的花旦小玉鳳此時偏偏扭傷了腳,上不得臺。班主陸大成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邊擦汗一邊低聲對小玉鳳道:“我的姑奶奶!玉老板!你就忍一下,上臺救救場吧,戲都開鑼了,可別砸了咱們班子的招牌!”小玉鳳坐在桌邊邊嗑瓜子邊道:“哎喲,你看我這樣子,上臺去步子走不好,嗓子也不開,那不更是砸了招牌?”她眼珠子一轉,故意笑道:“你也不用擔心,反正班子裏會唱的不只我一個,叫小瑤頂替我上場也行啊。”此時,看到陸大成着急,她心下是暗自得意。前幾天剛偷偷聽到陸大成想要捧另一個花旦藍小瑤來代替她,還不趁這個機會讓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陸大成哪裏不知她的心意,這小玉鳳自打成了紅角兒,便持寵生驕,越來越不把他這班主放在眼裏,所以他才會想再捧個人出來壓壓她的氣焰。但這《桃花扇》卻是小玉鳳的拿手曲目,藍小瑤還未成氣候,便是想頂替也是不成的。他是一肚子火氣沒處發,便向身後的人吼道:“叫你們請的大夫呢,怎麽這麽半天還不來!”
旁邊的一個老生将陸大成拉到一邊,偷偷附耳道:“實在不行,也只能叫小瑤頂替了。”陸大成道:“這怎麽成!這出戲咱們戲班裏有誰能比過小玉鳳,那鄂濟老爺是懂戲的人,還能蒙得過他去?”老生道:“死馬當活馬醫,總比失了場好。我看小瑤最近練唱很勤快,說不定一下子成了,咱們以後便再也不必看小玉鳳的臉色。”陸大成想了想,下定決心似的終于将一直握在手中擦汗的汗巾從臉上拿了下來:“看來只好如此了,快去叫小瑤快些上妝!”
小玉鳳看他們的樣子,心裏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不過她又不笨,哪會給機會讓藍小瑤真的代她上場。果不出所烊,不過一會兒,老生神色焦急地跑來,偷偷對陸大成道:“不好了,藍小瑤不知吃了什麽東西,失了聲,半句話也講不出來了!”陸大成驚得喊出了聲:“什麽?!”
小玉鳳在心中冷哼一聲,她早已将藥下到了藍小瑤的茶裏,便是要陸大成不得不來求她。一切如她所願,萬般無奈的陸大成只得又轉來低聲下氣地求她:“玉老板,你看這鄂濟老爺咱們也得罪不起,如果失了場,恐怕你和我都不好交待,你看……”小玉鳳卻存心讓他難堪,并不理會他,自顧端起旁邊的一杯茶喝了起來。
這一幕剛好被旁邊一個送茶水的丫頭芷蘭看見了,這小玉鳳自持老爺喜歡聽她的戲,對她們這些下人呼來喚去,令她早已不滿,現在又見了這種情景,實在忍不住便撇嘴道:“會唱戲有什麽了不起?還比不上我們府上的明珠,她戲唱得可忒好,不但老爺和少爺愛聽,連上次白老板到我們府上,聽過她的戲都誇她呢!”
陸大成道:“白老板?哪個白老板?”芷蘭得意道:“就是那個白玉書啊!聽說他是專為皇上和太後唱戲的呢。”小玉鳳裝腔作勢道:“白玉書的名字我倒也聽過,不過這幾年我在禦前獻藝,倒是從未見過他。”老生嘟哝道:“哼,如果不是白玉書不唱了,哪輪得到你見皇上的聖顏!”但他也不敢得罪小玉鳳,是以這些話也只能小聲地諷刺,不敢讓她聽到。
但芷蘭卻不怎麽把小玉鳳放在眼裏,故意氣她道:“這出戲啊,明珠也能唱,我聽過,不比一些自以為是角兒的差。”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陸大成心思一轉,便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位明珠姑娘現在在哪裏?”芷蘭道:“現在可能還在前廳打點吧。”陸大成忙拉她道:“那麻煩這位姐姐帶我去找找這明珠姑娘,我有事相求。”芷蘭也很是伶俐,眼珠一轉,故意問道:“找她做什麽?”當着小玉鳳的面,陸大成也不好明說,便只吱唔道:“這……”芷蘭也不是不明理的人,便笑笑道:“是想讓她上臺吧,那你們可是找對人了!不過她平時是負責照顧我們家少爺起居的,如若要她上臺唱戲,那還得我們少爺和夫人同意了不可。”
陸大成這時只管有人能上臺幫助撐一場,既是鄂濟老爺愛聽,那是再好不過,便忙道:“那你快些帶我去請示你家夫人。”芷蘭道:“好好,我這就帶你去,不過到時幫了你的忙,可得記着我的好處才是。”陸大成連連點頭道:“那是那是,自然是忘不了這位姐姐的。”芷蘭笑道:“你也別叫姐姐了,你比我大這許多,我怪還不好意思呢,我叫芷蘭。”陸大成道:“是,芷蘭姑娘。”
芷蘭拿起茶盤,向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了小玉鳳一眼,故意道:“這就不麻煩玉老板了!”聽到這話的人都躲在一旁偷笑,氣得小玉鳳狠狠将茶杯摔到桌上,心道:“我看你能唱多好!”。
鑼鼓“咚咚锵锵”地打着點,随着點子,一抹倩影水袖一擺,蓮步輕移便上了臺。臺下本來大聲喝彩的觀衆待這花旦一露面,卻發現并非是期盼已久的小玉鳳,立時便有人鼓噪了起來,有人站起來便準備離席,有人不斷地敲着杯蓋叫道:“小玉鳳!小玉鳳!”害得那些打鑼鼓的師傅都停了下來,不知如何是好。此時雖是秋高氣爽,那班主陸大成卻吓得滿面是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道:“完了,錯信了芷蘭那丫頭,這回可苦了我了!”而小玉鳳則穩坐釣魚臺,仿佛臺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實則她心裏不知有多興災樂禍,多得意了。坐在閣樓上看臺的鄂濟博碩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便招了一個下人道:“你去看看。”那人剛領命走到樓梯處,便被一只手阻止了下來。
上來之人便是鄂濟博碩唯一的兒子鄂濟晏齊。見他上來,下人們連忙将鄂濟博碩身邊的座椅鋪好,扶他坐下。鄂濟博碩道:“你怎麽上來了?”鄂濟晏齊笑着擺擺手,指指臺上,鄂濟博碩才仔細一看,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明珠那丫頭,她怎麽跑那上面去了?”
明珠見着臺下的鼓噪卻一點也不顯驚慌,只見她将水袖一抖,清着嗓子便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她剛一出聲,臺下便立時靜了下來,那些叫嚷的停止了叫聲,要離席的也像腳下生了根,再也不挪動半步。在後臺的陸大成驚訝地張大了嘴,正在一邊悠閑着準備看好戲的小玉鳳卻被茶水嗆着了。
靜了片刻,臺下突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及叫好聲。鄂濟博碩嘆道:“這丫頭的戲是越唱越好了!”鄂濟晏齊的臉上始終挂着溫潤如玉的笑容,一直盯着臺上的人兒的眼睛都流露出笑意。
一曲終了,雖然臺下叫好聲不斷,明珠卻匆匆回到後臺卸妝。陸大成和戲班裏的人滿臉堆笑地來到她身旁:“明珠姑娘,你唱得真是好啊!嗓音清秀,氣口拿捏恰到好處,身段優美,唱念作态皆是一流啊!”明珠笑道:“哪裏,陸班主過獎了。”陸大成又道:“此次多虧了姑娘,才使咱們戲班的名聲不至于被砸了。真是多謝你了!”芷蘭在一旁笑道:“怎麽樣?我沒說錯吧?”陸大成連連陪笑道:“沒有,沒有!也謝過芷蘭姑娘了!”又轉頭對明珠道:“明珠姑娘如此好的曲藝,不知師承何人?”明珠邊卸掉所有的頭飾邊道:“我沒有學過戲,只是平日裏老爺愛聽,聽着聽着便會唱幾句了。”陸大成有些不信地道:“怕是姑娘不肯透露吧。”其餘人聽她如此說也不信。明珠卻不管他們,只顧着對鏡卸妝,道:“班主不信便罷了。”陸大成連忙道:“不,不,明珠姑娘有如此天賦,自是祖師爺賞飯吃,我哪有不信之理。只是接着還有兩場,還請姑娘幫人幫到底!”明珠有些為難地道:“可是少爺吃藥的時間到了,這也不能耽誤……”陸大成以為她是怕被罵,忙道:“我去請示夫人,請別人去侍侯你們少爺便是了。”明珠道:“這,怕是別人去他又不肯吃了。”芷蘭也道:“我們家少爺最讨厭吃藥,除了明珠,別人可是勸不動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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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鳳此時也知道了厲害,聽到此處連忙接道:“我的腳傷已無礙了,下兩場我親自上臺便是,不用麻煩明珠姑娘了。”誰知那陸大成卻并不理她,只對着明珠道:“怕是那些看客們聽了姑娘的戲,是很難再聽別人的戲了。”此話是明着對小玉鳳說的,別人自然能聽出來,都拿看戲的眼光看着小玉鳳,她的臉上自然是一陣青一陣白。明珠哪知這許多,正在為難間,聽到小玉鳳肯上臺自是求之不得,便道:“班主過獎了,戲還是玉老板唱得好。”說完便急匆匆地拿着自己的衣服急忙去換了。陸大成瞟了小玉鳳一眼,口氣比之前要倨傲得多:“怎麽樣,玉老板,還上妝不上?”小玉鳳這次可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在府內的東南側的一個院子裏,不同于別處的熱鬧,這個院子似乎特別寂靜,外面的喧嚣好似都與這裏無關,便是一處與世隔絕之所,難免讓人猜測其間的主人到底是什麽樣子。
這時,從走廊盡頭走來一人,手中托着盤,徑直走到門口,卻并未敲門,而是直接推門進去。房內一如既往地安靜,明珠将托盤放在桌上,端起撩開通往書房的門簾,果真找着了正在作畫的鄂濟晏齊。
鄂濟晏齊擡起頭,微笑已悄然浮現在他臉上。明珠道:“幸好還來得及,不然誤了你吃藥的時辰就不好了。”鄂濟雲海見她臉上的妝還未卸完,有些色彩還挂在臉側,便放下筆拉着她的手走到鏡前,取一塊手絹幫她擦了。明珠有些不好意思道:“原來臉還沒洗幹淨,虧了我四處跑,真是丢人了。”鄂濟晏齊笑着搖搖頭,轉過身回到桌前執起畫筆,繼續為他的畫添墨加彩。
明珠将藥碗端到鄂濟晏齊面前,他卻裝作沒看見,低頭繼續作畫。明珠又将碗拿近了些,鄂濟晏齊轉過頭,仍然不理她。明珠想了想,道:“好哇,看你每次都不願喝藥,我倒要看看這藥是不是真的這麽難喝。”說着便作出要喝的樣子。鄂濟晏齊一把拉住她,拿過藥碗,一臉的責備。明珠笑道:“我知道,藥不可以亂喝嘛,我是鬧着玩的。”鄂濟晏齊無奈又寵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端起藥碗,看見裏面黑色的苦汁,些微無奈地搖搖頭,從小到大喝了這麽多藥,又有何用?明珠安慰道:“這是老爺夫人請的一位告老還鄉的禦醫開的方子,說不定便管用呢?”她想了想,将一包東西放到桌上:“這樣吧,你把這碗藥喝了,就請你吃這個!”晏齊一看,原來是一些冬瓜糖。他無奈地笑笑,明珠這丫頭真把他當成小孩子了!但他也不忍拂逆阿瑪額娘的一片苦心和明珠的好意,便再也不推,将藥一飲而盡。
明珠收好藥碗,好奇地走到書桌前:“我看看你在畫些什麽?”映入她眼簾的便是一張水袖青衣的戲圖,圖中之人正是她剛才李香君的扮相。明珠道:“哦,原來你剛才來看我扮戲了。”再細看下,畫中人的一舉一動,眉梢眼角,莫不與真人極近相似,若不是記憶深刻,再好的畫工也畫不出如此逼真的神韻來。明珠有些感動,又有些莫名的欣喜,道:“将這幅畫送給我好不好?”鄂濟晏齊搖搖頭,明珠好奇道:“為什麽?”鄂濟晏齊笑笑,将畫拿起走到壁前挂好,又退了一步,自己欣賞了起來。明珠自是懂他的意思,略帶嬌羞地嗔道:“你真不嫌害臊,我還怕醜呢!”說完便轉身笑着拿起托盤跑了出去,留下嘴角仍是挂着溫潤笑意的鄂濟晏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