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琴傷——一首《将軍行》
自從秋雪知道上官無情并不是真的冷酷無情的人之後,對他的感覺便改變了一些。她所看到的那個藏在上官無情心中的那個被封閉起來的往事,讓她相信只要自己不斷感化他,定能讓他棄惡從善。
“铮铮”幾聲琴音響過,上官無情微微一怔,便讓劍随着琴聲舞動,琴聲越來越激昂,劍也舞得越來越快,漸漸已分不清是人是劍,只有道道寒光随着琴聲穿梭在荷花池邊。琴聲纾緩了下來,婉轉纏綿,如一女子的低訴,甚是凄美動聽。上官無情的劍也慢了下來,劍尖點空連線,似在寫出一個遙遠的故事。驀地,琴聲變得緊張起來,劍也越點越快,琴聲尾處,上官無情劍向池心一揮,滿池的水噴起無數水幕。就在這水幕中,琴聲漸漸消失不見了。
水幕過處,秋雪盈盈立于亭中。上官無情走上前來,撫掌道:“這曲首子甚是動聽,不知叫什麽名字?”秋雪道:“這是一首講述一個漢朝将軍出征的曲子,叫《将軍行》。”上官無情饒有興味地挑眉道:“哦?《将軍行》?”秋雪笑笑,撩起裙角坐在琴前,邊彈邊唱道:“大漠廣,風沙惡,多苦難。将軍行,衛國土,酬壯志。兵馬亂,出征險,多離人。伊人淚,倚門盼,望速歸……”
刀光劍影,馳騁大漠,如月般的盈盈笑臉,上官無情定定地望着湖面出神,這一切都像是似曾經歷過。
秋雪彈完,見到上官無情的神情,便問道:“怎麽了?”上官無情搖搖頭:“沒事,你唱得很動聽。你剛才說這首曲子是寫漢朝的一位将軍?”秋雪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邊,一起看着湖裏滿塘荷花:“說的是漢朝的一位将軍出征塞外,英勇無比。他在沙漠裏救了一個女子,并與那女子私定了終生。後來他打了勝仗,皇帝要嘉獎他,便将公主許配給他。可是那位将軍為了不負心上人,寧死也不娶公主,觸怒了皇帝,被貶為小卒,發配到極北苦寒之地做苦役,直到老死,而那女子也守在沙漠中空等了一生。”上官無情心中一動,莫名的心痛紐結于胸中,讓他不由又緊皺了眉頭。
暗室裏,室外的光線透過房頂一個小小的窗戶溜進來些許。徐素心走到上官無情背後道:“你變了!”上官無情轉過頭去:“什麽!”徐素心搖頭道:“以前你從來不肯放過你想殺的人,現在你卻為了她而破例。”上官無情嘴角微微譏諷地上揚:“誰說我會放過他!”徐素心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了。”頓了一頓,她又道:“王爺這次為什麽讓你殺這麽多人?”上官無情道:“好像朝中已經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他要加快腳步。”徐素心點點頭道:“這樣也好,你答應幫他殺的人數也快夠了。如果他做了皇帝,你的武林盟主之位便唾手可得。”上官無情的眼睛在那微微的光線中顯得更加陰沉:“他能不能做皇帝不關我的事,但武林盟主的位子一定是我的!”
秋雪百無聊賴地坐在亭中撥弄着琴弦。上官無情又出門了,她知道他出門做的一定不會是好事,但就算她有心想勸,卻苦無機會。
徐素心走進亭中:“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秋雪手未停,道:“你怎麽知道?”徐素心走到琴前,袖子撫過琴弦,便讓秋雪停止了彈奏:“你的心思全在琴裏,我怎麽會聽不出來。”秋雪笑笑:“是啊,你是我的師傅,我的琴技全是你教的。能從琴裏聽出我的心思的,也只有你了。”徐素心道:“我還聽得出,在你的琴聲中,對他已經不同了。”秋雪一愣,也不辯駁。
徐素心道:“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你也可以阻止他殺人。不過,你是在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而我卻能幫他完成他的心願。你們始終不是一種人,如果你堅持要這麽做的話,只會讓他的心離開你。”秋雪卻道:“你錯了,他殺人只不過是為了掩飾他心中的傷痛,我相信我能勸住他。”
身後是無盡的大海,海浪拍擊着海岸,發出可怕的咆哮聲。此時已是退無可退,海沙幫掌門張志誠絕望地盯着眼前的劍,知道自己定是活不過今天了。他困難地咽咽口水,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我,我改變主意了,從今以後,上官大俠說什麽我一定照做,絕不敢有半點違抗,請上官大俠饒命!”上官無情冷冷地看着他,不屑地道:“太晚了!”劍身一動,寒芒照在張志誠的臉上,吓得他直打哆嗦。
“住手!”上官無情的身後響起一個絕不應該在這裏出現的聲音。待他轉過頭去,海風吹拂着秋雪的頭發,幾縷發絲纏繞在她臉邊,顯得柔弱而妩媚。
上官無情皺眉對站在秋雪身後的徐素心道:“你帶她來這裏做什麽?”不待徐素心回答,秋雪道:“我來就是為了阻止你做你根本不想也不應該做的事。”
見上官無情的劍已少了殺氣,張志誠知道有一絲活的希望了。他連忙爬向秋雪,高呼:“姑娘,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秋雪微笑而認真地看着上官無情:“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對不對?”徐素心見上官無情慢慢地放下舉起的劍時,難過地閉上了雙眼。數次都只因為秋雪的一句話,上官無情便不再是上官無情,她随在他身邊十年,卻從未改變過他半分。
張志誠暗自冷笑,突然撲身而上,抓住秋雪,手中的刀抵住秋雪的脖子,輕輕一拉,便劃出如細絲般的一條紅色血痕。他冷笑道:“上官無情,想不到你也有死穴。如果你要殺我,這個女人就會先死。”
“放了她!”上官無情陰鸷的眼神盯得張志誠心中發寒,他開始有點結巴:“除,除非你不殺我。”上官無情想也沒想:“不可能!”張志誠手中的刀又向秋雪的脖子挪近了一分:“你不怕我殺了她?”上官無情不屑道:“你沒這個本事。”話音未落,人影一動,張志誠手中的刀便跌落地上,他膝蓋處一軟,跪倒在地。他忘記了一個人,她一直站在秋雪背後,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卻始終是最能幫助上官無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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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雪已經被上官無情拉到懷裏,上官無情的劍尖對着張志誠:“你敢傷害她,是你自己找死!”秋雪雖然驚魂未定,卻連忙拉住上官無情的手:“不要殺他!”上官無情皺眉道:“他敢傷害你,你還為他求情?”秋雪搖搖頭:“你看我現在也沒事。”她認真地道:“我不讓你殺他,是為了你。你根本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否則你也不會這麽多次都答應我的要求。”
上官無情的心中一痛,有種被人看穿的尴尬,有些心虛又懊惱地甩開了她的手:“你看錯人了!這次我不會再放過他。”舉着劍一步一步地逼向張志誠,張志誠的瞳孔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而放大,額頭滲出大滴的汗珠。
秋雪突然搶在上官無情前面,跪在沙灘上,指天為誓,一字一句清晰道:“皇天在上,如果上官無情再做傷人害命之事,我王秋雪願代他受上天懲罰,為他贖罪!”上官無情怔住了,腳步再也邁不下去。
張志誠連滾帶爬地跑遠了,上官無情伫立在那裏望着大海,沒有去追,一動不動。秋雪微笑着看着他,走過來牽起他的手:“我們回家吧。”上官無情轉過臉來愣愣地看着她:“回家?”看見的只是秋雪滿臉溫柔的笑意。
徐素心點亮蠟燭,黑暗了多年的暗室在這一瞬間清楚了起來。她像撫過琴弦般撫過裏面桌椅的棱角,雖然從未看清過這裏的樣子,卻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樣。這裏很小,很簡單,除了這一對桌椅便只有燭影中上官無情和她自己的影子。徐素心的指尖順着桌椅,一路向牆上滑去,停在上官無情的側影上。
“你知道這次放棄任務将會付出什麽代價嗎?”徐素心對着那個影子幽幽地問,仿佛是在和影子交談。上官無情沒有說話,徐素心繼續道:“你真的打算接受當初的約定,只要你沒有完成任務,便任由四王爺處置?”影子除了張合的嘴唇,沒有任何變化:“我上官無情說過的話從未食言過。”徐素心喃喃道:“你為了她,舍棄你這麽多年的努力,連武林盟主之位也可以不要?”影子走開了,徐素心的眼光也随着他移動。
看着上官無情的背影,她自顧道:“你知不知道,我每次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這裏,雖然這裏始終是陰暗的,卻是只屬于你和我的地方。”她走上前去,從後面輕輕抱住上官無情,臉貼在他的背上,這一刻上官無情身上的氣息只屬于她一個人:“只要有你,不管有多陰暗我都不怕。”
上官無情僵直的背一動不動,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徐素心閉上眼,道:“讓我陪你去,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上官無情拉開她的手:“不行!”徐素心流下淚,苦笑道:“原來,我連和你一起共患難的資格都沒有。”她擦擦眼淚:“跟随你十年,現在也是時候離開了。只是你要記住,你放了張志誠,他一定會把秋雪的事傳遍整個江湖,到時候每個人都知道秋雪便是你的要害,到時你要小心。”說完轉身就要走。上官無情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道:“謝謝!”徐素心拉開房門,凄苦地一笑,不願再回頭。
秋雪倚靠着欄杆望着波光鱗鱗的水面,水光倒映上她的臉,散出七彩光華。這幾日似乎特別寂靜,她彈琴再也沒有師傅的琴聲與她相和,也有兩日不見上官無情了。他們兩個人好像突然消失般,這讓秋雪有些不安起來。她伸出手撥動一池水,蕩出圈圈漣漪,一如她不平靜的心。正當她出神時,眼角似乎看見了上官無情的影子。她猛擡頭,池對面,跌跌撞撞一身是血的人,卻正是上官無情!
秋雪跑了過去,上官無情卻還來不及看她,便已體力不支地坐倒在一棵樹下。如果說殺人時的上官無情讓秋雪恐懼,而此時衣衫上血漬斑斑的上官無情卻讓她整個人如掉進了冰窟窿,即使豔陽高照,也使她渾身發寒。
秋雪顫抖着用手去捂住上官無情傷口上不斷湧出的血,但一只手不夠用,兩只手還是不夠用。她已經滿手染成了紅色,刺目的紅灼傷了她的雙眼。“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秋雪不住呢喃着,手忙腳亂地去捂住那些傷口,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上官無情一只手搭上她的,搖搖頭:“不要怕,沒事。”秋雪顫抖着雙手,望着他身上的傷,兩顆晶瑩的淚珠不自覺地就滴落下來。上官無情愣住了,伸出手将她的一滴淚接在手指上,愕然:“你,這是為我?”轉瞬又自嘲似的搖搖頭:“不可能,你那麽恨我,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為我掉一滴淚。”秋雪有些崩潰地靠在他肩上:“當初我恨不得你死,可是現在你出事了,我卻很害怕!”上官無情忍着痛牽出一個笑容:“我死了不是很好嗎,你從此自由了。”秋雪猛地搖頭:“你不要那麽逞強了,我知道你是因為小時候的陰影,才會對人不信任。你讓自己變得比別人都強,就是要讓別人都來怕你,而不再受人欺負。你平日的冷漠只是在逃避你對這個世界的害怕和孤寂。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們就去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再也不要理會外面的事了,好不好?”
秋雪的話像在上官無情的心中重重地敲了一記,打得他有些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不敢相信她是真的在關心他,不敢相信這個女人真懂他。但她如此赤裸裸地挖開他心中隐藏最深的那道疤,讓他有些不自在,卻又如此舒服和安心。
上官無情将秋雪拉入自己懷中,靠在樹上,笑着咳了幾聲:“放心吧,為了你這句話,我不會這麽輕易讓自己死。”擡頭看看藍瑩瑩的天空,耀眼的陽光讓他有些睜不開眼:“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經歷過一樣。”秋雪第一次這麽安靜地躺在他懷中,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男人如此溫柔地說話,她想自己終于找到了“家”的感覺。
金壁輝煌的大堂與皇宮裏的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鋪着白狐貍皮的黃金鑲玉座椅高高在上,仿佛在炫耀這的尊貴地位。皇冠皇袍已做好,供在金椅上,等着人來膜拜。而這一切的主人,正是如今坐于座上逗着鹦鹉的四王爺。
“王爺,你就真的放了上官無情?”四王爺的手下曹輝道。四王爺恨恨道:“今天我只是依照當初的約定刺他十九劍,他才不還手。你認為如果我想要他的命,他會乖乖站在那裏任我們宰割嗎?”曹輝問道:“那王爺下一步打算如何?”四王爺道:“據本王密探探得,朝中已經有人掌握了我們的證據,只是不知道是誰有那麽大的能耐。看來我們要加快速度了。”曹輝道:“那上官無情怎麽辦?”四王爺冷冷一笑,伸手将挂鹦鹉從鳥籠中拿了出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随着他雙手一緊,小小的虎皮鹦鹉便“吱”了幾聲就沒了動靜。曹輝看着這一舉動,抱拳恭身道:“屬下明白了,那至于王秋雪……”四王爺神色古怪地笑了笑:“如此絕色佳人,殺了就可惜了。”曹輝道:“是!”便領命而去。
秋雪端着藥碗進房,見上官無情已經穿好了衣服準備起身,連忙将藥碗放到一旁的桌上,兩步搶到床前,将他肩頭按下:“你的傷才剛剛有一點起色,怎麽就要起來!”上官無情笑道:“那麽多次大難都沒死,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麽。”秋雪仍是只準他坐于床上,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點頭道:“總算不燙了。”上官無情拉下她的手放于自己的手心裏,看着她的眼睛:“真是難為你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這幾日卻要幫我換藥、熬藥。”秋雪笑道:“我這個千金大小姐自從被一個強盜搶回來之後,就再也不是什麽千金大小姐了,而是……”話未出口,卻又嫌太粗俗,先自笑了起來。“而是什麽?”上官無情故意問道。秋雪嬌嗔地瞪他一眼,還是道:“而是,而是土匪婆。”上官無情“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牽動了傷口,又忍不住咳了幾聲。秋雪連忙幫他拍拍背:“你看你,真是!疼了吧?”轉身将藥碗端過來:“快些将藥喝了吧,好得快些。”
服侍完上官無情吃藥,秋雪又将他的傷口仔細檢查一遍,換好了藥,便将被子與他蓋好,轉身就要走。上官無情拉住她的手:“你去哪裏?”秋雪柔聲道:“我去做點粥,等你睡醒了好吃點。”上官無情道:“我不想睡,你陪我出去走一會兒。”秋雪道:“不行,你傷還沒好,怎麽能出去走動呢。”上官無情道:“我們練武之人,體力較之常人要好得多,無礙的。”秋雪想了想,他的傷勢好像是好得較快,才猶豫道:“那好吧,待我多給你拿件衣裳。”便轉身去取衣服。上官無情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由露出一絲溫暖的笑意,不記得有多少年,自己不曾有被人關心的感覺了。
兩人相挽着走在荷亭走廊之上,此時荷已開敗,只剩下滿池零落。秋雪感慨道:“‘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當時,我與師傅在這裏彈琴相和,各訴心事,如今,師傅卻已不知去向。”上官無情道:“何需愁無知音,我現今便想聽你再彈那首《将軍行》,如何?”秋雪微笑着點點頭:“這首曲子是我很早便學會了,但家裏人嫌它太過凄怆,我便再沒彈過。如今只彈與你一人聽,你也可謂是我的知音人了。”她将上官無情扶坐在琴對面的石凳上,便轉身坐于琴前,彈起那首古調:“大漠廣,風沙惡,多苦難。将軍行,衛國土,酬壯志。兵馬亂,出征險,多離人。伊人淚,倚門盼,望速歸……”
習習涼風吹過,發絲輕撫秋雪的臉龐,琴聲中,衣袖随風微擺,飄飄如仙。上官無情走到她身後,從背後将她環抱住,輕嗅她的發香,所有的心痛都被硬生生地吞下,真的很舍不得,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