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沙逝——将軍夫人
不多時,從沙中掙紮着爬起一個人,他顧不得拍去臉上身上的沙,便急着在沙堆中尋找另一個人。陳言諾瘋狂地刨開周圍的沙,手很快就被粗糙的沙粒磨得出了血,滴滴灑落在沙地上,很快又被沙粒吸收了。
他終于知道恐懼是什麽,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沒有紅果,就只剩他一個孤寂的生命。
當他看到不遠處,紅果露在沙子外面的手時,他半爬半跑地過去,把紅果從沙中刨出來,用手一探,竟然還有呼吸!千軍萬馬球中從未膽懼的将軍,卻突然有了想哭的沖動。
陳言諾知道憑他們兩人是不可能回到軍營了,唯一的生路便是回到那片綠州去。馬丢了,陳言諾抱着紅果,一步一跌艱難行走在沙漠中。在大自然面前,武藝再強,地位再高的人都是無力抗衡的。
紅果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她飛到了一個仙境。仙境中,鳥語花香,空氣中彌漫着香氣。紅果好想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不再回到那個充滿苦難氣息的沙漠中。但是耳邊一直有個聲音在叫她:“不要死,要撐下去!聽到沒有,我不準你死!”紅果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聽到這個聲音,她突然不再眷念這個仙境,只想快點回到聲音主人的身邊去。
陳言諾用手捧着水送到紅果的嘴邊,水已順着指縫流走了很多,卻承載着陳言諾對于紅果全部生的希望。一滴、兩滴……滴在紅果幹裂的唇上。
紅果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陳言諾失去冷靜焦急的臉,她微微地笑了。她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只好用比着嘴型:“你是主宰我命運的天神,你不讓我死,我就不會死。”陳言諾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去,眼中卻閃着點點星星的淚光。
沙漠中的綠洲就表示生的希望,陳言諾和紅果的傷慢慢好了起來。陳言諾每日去樹林深處打野兔摘野果,而紅果便用一些樹葉樹枝把湖旁的岩洞布置成一個舒适的住處。這樣的生活雖然單調無趣如野人般,但不知為何,逃離了世間紛争,逃離了戰亂,陳言諾卻越來越習慣這樣的生活。
月半月圓,又是滿月之夜。陳言諾摘完野果回來,看不見紅果的身影。他心裏一驚:莫不是出了什麽事?他抛下野果,四處尋找,直到聽到一塊石頭下,有嬉水的聲音。
月下池中,一個光潔如玉的背影,鋪滿烏黑秀麗的長發,溫柔的月光為她披上一層薄紗。水珠随着她的手臂一路滾動而下,到指尖形成一顆顆透明的珠子,直到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跌落池中。
紅果轉身看見陳言諾,慌忙捂着身子,渡到湖邊抓起衣服披上。慌亂中,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後朝湖中跌下。陳言諾吃了一驚,眼疾手快,一把攬住她,兩人雙雙跌落湖中。
從水中冒出頭來,陳言諾見紅果月光下的盈盈淺笑卻比何時都要動人。從未對一個女子動過心,只知道為國盡忠為民請命,此刻卻也逃不過人間最摯真的一個情字。四片嘴唇慢慢地靠在了一起,世上仿佛只剩下兩人的心跳聲,天上的月兒偷偷地笑着,慢慢隐到雲後去了。
清晨,紅果坐在池邊,看着水中自己面泛紅霞的倒影,偷偷地笑了。她輕輕地把頭發向上挽起,阿媽告訴過她,只有出了嫁的女子才可以挽頭發的。陳言諾走到她身後,攬住她的肩頭,兩人在水中的倒影飄飄忽忽,不像是真的。從二十歲被封為将軍,在外征戰至今,早已習慣漂泊的他此時卻有了成家的念頭。
陳言諾輕輕攏過紅果的頭發,以指代梳,為她一下一下地梳着。紅果倚着他:“你以後都幫我梳頭好不好?”陳言諾讓她靠在自己懷裏:“好。幫你梳一輩子。”紅果甜甜地笑了,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麽,但只知道如果一輩子都能和陳言諾在一起,便是她最開心的事。
樹林中傳出“悉嗦”之聲,習武的陳言諾很快便聽出了樹林外來了一大批人。他立即拉着紅果藏在一塊岩頭後。果然不多時,幾十個人便出現在樹林裏,他們正在四處尋找着什麽。
陳言諾拉着紅果從岩石後走了出來,那些人見着他,興奮地叫道:“将軍!”領頭的一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陳言諾一把扶起那人,拍拍他的肩膀。那人的聲音有些哽咽:“将軍,我們終于找到你了!”其餘的人也都圍了過來,紛紛跪下:“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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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言諾走過去,一一把弟兄們扶起,抱拳道:“辛苦你們了!”領頭那人見到紅果,問道:“将軍,這位是?”陳言諾走到紅果面前,拉起她的手,向着衆人宣布道:“她是将軍夫人。”紅果驚喜卻又有些害羞地看着他,而衆将士們是一頭霧水。
陳言諾帶着紅果,随将士們回到軍營。将士們見将軍安然歸營,排列整齊,夾道歡呼。這是紅果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人,她緊張地拉着陳言諾,又好奇地打量着這裏的一切。
夜晚的軍營燈火通明,除了站崗守衛的兵士,大家全都聚在營前擺宴,觥籌交錯,慶祝将軍平安歸來。
白日領頭找到他們的那個人坐在陳言諾右手下,舉起酒杯,向陳言諾道:“将軍,當日如若不是你為了解衆兄弟之圍,單槍匹馬一人墊後,後來還為了引開敵人避入荒漠,恐怕我幾十兄弟早已中了敵人的圈套。來,這杯酒是我代兄弟們敬你的!”其餘将士也紛紛道:“謝将軍救命之恩!”都舉起酒杯。陳言諾也不多話,舉杯一示意,便同衆人一起仰頭一飲而盡。紅果端着酒杯,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立即辣得她直哈氣。陳言諾微微一笑,拿過她的酒杯,一口飲下。
陳言諾轉向那人道:“天磊,在我走後,這些日子多虧你看守軍營,才未讓匈奴人乘虛而入。”趙天磊端起酒杯道:“幸好将軍早已定好退敵之策,天磊不過是奉命行事。”兩人将酒杯一碰,惺惺相惜之意盡在不言中。
将士們一夜狂歡,陳言諾被弟兄們拉去鬥酒,比武,喝酒劃拳,甚是熱鬧。紅果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有趣地欣賞着他們的表演。她從未見過那麽多的人,也從未見過那麽開心的大笑,這一切對于她來說是極為新鮮的。而且,一向少言寡語的陳言諾竟也能如此開懷,這讓她對他又有了另一番看待。
趙天磊見她一個人坐在那裏,端起杯到她跟前坐下。紅果仔細打量着這個人,他跟陳言諾的關系好像很好。趙天磊也在打量着眼前的這個女人,将軍向來冷峻,不把兒女私情放在心上,是怎樣一個女子,能讓将軍如此以待?
最先是趙天磊開了口:“将軍夫人,不,我還是叫你嫂子吧。”紅果對着他一笑,算是應允了。如美酒一般純淨的笑容頓時讓他在心底承認,這個女人,是配得上将軍的!
“嫂子,我們軍隊中都是些粗人,如果有招待不同還請你見諒!來,我敬你一杯。”趙天磊端起酒杯道。紅果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桌上的酒杯道:“可是,這個很奇怪。”趙天磊笑道:“沒關系,我代你喝。”他一手拿一只杯子,通通喝下。見他這個動作,紅果不禁想起陳言諾幫她喝酒的樣子,不由笑道:“你和陳言諾真有點像。”
趙天磊一愣,道:“那當然,我和将軍一起長大,從小我們有一樣的喜好,還一起參了軍。不過,将軍的武功比我高,也善于調兵譴将,還曾在戰場上救過我的命。”他認真地道:“所以,将軍不但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是我趙天磊這輩子最佩服的人!”
紅果頗有同感地道:“我也是他從馬蹄下救回來的,而且在沙漠裏他又救了我一次。”趙天磊放下酒杯,道:“哦?不知嫂子和将軍是如何相識的?”紅果把兩人的經歷講給趙天磊聽,最後道:“我阿媽說天上有天神,我想他就是阿媽說的天神吧。”
趙天磊初時一愣,後有感而嘆道:“是啊,将軍平日裏雖然貌似冷峻,但只要是弟兄們有危險,他就是拼了命也會保全我們。上次我們幾十個人遇上匈奴千人大軍,将軍一人一馬硬是攔下了敵軍的追殺,才助我們逃過一劫。可是,他自己便失了蹤影。我們找了一個月,才找到他……和你。他在衆弟兄心裏也真如神一般了。”
紅果看着現在正在與人鬥酒的陳言諾,眼前仿佛出現了當時的場景。幾十将士被匈奴兵追殺,馬蹄在黃沙中卷起漫天煙塵。從遠處沖出一人一馬,太陽照在他的戰甲上,天神般橫在兩軍中間。風肅殺,刀冷冽,馬長嘶。刀光劍影間,幾十兄弟策馬退去,血色染紅了陳言諾的凱甲……
“嫂子,将軍是我們全部弟兄最敬重的人,就算要我們把命給他,我們都毫無怨言!以前将軍如果有什麽難處,總是一個人承擔,從來不對我們說。所以我們一直希望他身邊能有個紅顏知己,現在有了你。所以,請你一定要好好待将軍!”
紅果看着眼前這條漢子,他真誠的眼神讓她頗為動容。她遠遠看着那個背影,重重地點了下頭,許下這一世的承諾。
一夜宿飲,陳言諾起身的時候仍覺得頭隐隐作痛。紅果端着醒酒湯來到床前,唇邊帶着溫柔笑意。陳言諾看見眼前這個女人,裙擺微蕩,雲髻高梳。哪裏還是當初那個蓬頭污面的小女孩!
紅果把醒酒湯端到陳言諾唇邊:“今天早上他們送來的,說喝了會舒服點。”看着他喝完,紅果剛要起身。陳言諾一把将她拉入懷中,看着她的眼睛,陳言諾低聲調笑道:“你是誰?我好像不認得你。”紅果朝他皺了皺鼻子,回他一個熟悉的笑臉:“我換了衣服,好看嗎?今天早上趙副将送給我的,他說是從附近的集市上買來的。”陳言諾搖搖頭笑笑:“天磊那小子,想得比我周到。”紅果也笑道:“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集市的樣子,你以後可以帶我去嗎?”陳言諾點點頭。紅果拍手笑道:“太好了!不過現在請你放開手,我要去廚房學做飯。”陳言諾笑笑放開她,看着她走出門的背影,唇角略略露出一絲笑容。
紅果踏進夥房,正在忙碌的兵士們放下手中的事,齊聲叫道:“将軍夫人好!”紅果吓了一跳,連連擺手道:“我叫紅果,不是叫将軍夫人。”兵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懂這位将軍夫人是什麽意思。
紅果并不明白中原人的等級規矩,只是以為他們沒有聽懂自己的話,便再重複一次:“我的名字叫紅果,你們叫我紅果吧。”兵士們頓了半天,躊躇着,終于叫道:“紅果夫人!”紅果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一定要在她名字後面加上“夫人”兩個字,但她隐約知道這“夫人”二字是和陳言諾有關,便也欣然接受了。
紅果看見案上擺着的各色各樣的蔬菜魚肉,盡是她未曾見過的。随手拿起一個紅色的東西,好奇地問正在切菜的兵士:“這個是什麽?”兵士答道:“辣椒。”她又拿起一個黑色的團狀的物品來:“這個呢?”兵士答:“木耳。”紅果開心地問完一個又一個,兵士們奇怪地看着這個舉止有些怪異的将軍夫人。
這時,一個年紀稍大點的兵士走過來,小心翼翼問道:“不知紅果夫人為何對這些這些日間常見的菜如此感興趣?”紅果老實答道:“我從小長在沙漠裏,沙漠裏沒有這些。所以我想和你們學做中原的菜,可以嗎?”兵士們從未見過如此坦率的女子,立刻便喜歡上了這位将軍夫人,都紛紛答道:“好啊!”“沒問題!”“夫人有什麽不懂盡管問就是。”
晚上,紅果回到營帳內,坐在趙天磊送來銅鏡前,用木梳細細梳理着頭發。陳言諾從外回來,輕輕走到她身後,接過木梳:“不是要我幫你梳頭嗎?”紅果笑笑,看着銅鏡中他的面容,任他輕撫發絲。
紅果問道:“為什麽這幾日我只聽見他們叫你将軍,不是所有騎馬的人都是将軍嗎?”陳言諾放下木梳,雙手扶在她肩頭故意板着臉道:“難道那個吉旺大叔沒教過你,中原軍隊中的級別可是很森嚴的,這個軍中只有一個将軍,如果有人叫錯的話就要受重罰。”紅果果真被吓到了,連忙轉過頭來仰望着他:“啊?那怎麽辦?要罰什麽?”陳言諾見她驚慌的小臉,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紅果知道自己被騙了,嘟着嘴假裝生氣,卻裝不出來,一下子也笑起來。
從此,紅果便每日到夥房幫忙。雖然軍中因為人數衆多,要準備飯菜的數量巨大,紅果雖然十分疲累,卻很是開心。特別是每天端着洗菜的籃子從較場經過時,她都會駐足一會兒,在人群中搜索陳言諾,雖然都是穿一樣的凱甲,但她仍能一眼認出那個自信威武的身影。
這一日,紅果正在夥房中同衆人一起忙着準備午飯,突然聽到號角聲“嗚嗚”響起,夥房中的兵士們暫時停止了手上的工作。紅果雖然每天都聽到號角聲,卻也能分辨出這次的聲音特別嘹亮而急促。帳外人聲鼎沸,腳步淩亂。
紅果忙問:“出什麽事了?”老夥房兵祥叔嘆道:“又要打了。”紅果擔心陳言諾,忙沖出帳外。在她舉目過處,到處都是兵士們都在匆匆向前趕。她也随着兵士們,往較場跑去。
她到時,較場鴉雀無聲,早已整整齊齊列滿了隊伍,她站在一邊,遠遠地看着臺上。陽光下,紅果仿佛又看到了救下她時那如天神般的英姿。
陳言諾目光沉靜地審視下面迅速排列整齊的兵們,眼中微微露出一絲滿意的目光,果然不愧為他帶出來的神兵猛将!他站到臺中,氣運丹田,聲音雖不大,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弟兄們,匈奴人無視我大漢國威,屢屢來犯。今次他們派出八萬大軍來襲,現在領頭三萬大軍已到了三十裏之外。雖然我軍現在能應戰的只有一萬人,但就是要讓他們看看我軍軍威,殺他個片甲不留!”臺下将士們暴發出如雷的喝聲:“好!好!殺他個片甲不留!”士氣如虹,響徹雲霄。
陳言諾對站在一旁的趙天磊點了一下頭,趙天磊立即發號司令:“前鋒營弓箭手盾甲手開路,騎兵營跟上,由将軍帶領打頭陣,左營右營好好保護将軍。步兵營随我來,分兩路從旁夾擊。後衛營繞道敵後,斷絕他們的後路。其餘人馬留守營中,看管好糧草,如有前方指令,随時運糧草來援。”各營統帥領命而去。
陳言諾披甲上馬,一回首,看見躲在遠處的紅果。他向戲果拍拍胸膛:我會贏,等我回來!紅果看懂了他的意思,用唇比着:我等你!陳言諾一夾馬肚,馬兒向前奔跑起來,左右衛營立即跟上,很快沖出了紅果的視線。趙天磊也看見了遠處的紅果,他跨上馬背,振臂一揮,帶着步兵營奔出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