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沙逝——亂世之遇
狂風卷着黃沙,鋪天蓋地掠過這個邊陲的小村莊,掀起一陣蕭肅的氣息。這個叫常平的小村子卻并不太平,因為地處沙漠,幹旱缺水,莊家難以生長,這裏的村民過着很辛貧的生活。而近些年來常平村卻又成為連年征戰的戰場,年輕點能走得動的都逃命去了,只剩些老弱婦孺留在村子裏,村子便更顯荒涼了。
烈日炎炎,一個弱小的身子慢慢移動在人煙稀少的路上,兩旁的房屋古老又殘破。弱小的身子佝偻着,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原來他提了個大籃子,籃子裏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一路上,偶爾可以看到一兩個垂暮老人有氣無力地靠在自家門口的牆邊,用空洞的眼神和他打着招呼。
又是一陣風吹過,沙子讓他睜不開眼睛。他停了下來,放下籃子,用手揉了揉眼睛。污糟的臉和破爛的衣服讓他完全看不出來性別和年齡。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可以證明他的年紀還不大。
這時有人從他身後走過,對他打招呼道:“紅果,家裏的牆又壞了?”他微微一笑,幹涸的嘴唇仿佛發出了破裂的聲音。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唇,回答道:“是啊。”雖然聲音因為太幹澀而顯得有點難聽,卻仍能聽得出來原來他是個女孩。那個人點點頭便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吃不飽,沒有人會理會別人的死活,更別提去幫助別人了。紅果又彎下腰去,努力擡起那個大的破籃子。
就在她彎下腰的那一剎那,仿佛聽到一點怪聲音。她擡起頭來,向遠處望去,可是,除了黃沙漫漫什麽也看不見。她心裏暗道:“莫不是又要起沙暴了?”搖搖頭,拿起藍子繼續向前走去。
這時,那股怪聲越來越大,後面突然有人叫起來:“快跑啊,又打來了!”還躲在房子裏的人們突然一下全都沖出來了,剎時之間,剛才的寧靜全都不見了,人們像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往前沖去。
雖然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但戰争的恐懼卻是半點也不能從這些人的心中抹去。顧不得籃子,紅果提起破舊的裙擺跟着人群就往前跑。但打起仗來,哪裏都很危險,而且這個村子本就不大,能躲到哪兒去呢?
身後滾滾如雷的馬蹄聲離他們越來越近,紅果轉頭看去,只見漫漫沙塵中,一些鐵騎向他們這個方向飛馳而來。不經意間,紅果看到一個老人家跑不動,摔倒在地。她立刻往回跑,扶起那位老人。
前面奔跑的人把一些東西撞得東倒西歪,都橫在了路上。紅果腳下一滑,踩到一根木棍,頭重重地磕在了前面的瓦罐上。老人伸手來扶她,被身邊的人一把扯住:“快跑吧,再不跑就沒命了。”老人被拖着跑遠了。
紅果暈暈沉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濕濕的一手的血。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她回頭看的時候,只見到紛亂的馬蹄從她身邊踏過。她只有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用雙手護着頭不被踩傷。
可惜那些馬兒早已在戰場上激起了狂野的性子,不會顧及腳下是否有人,越跑越歡。馬蹄一踩,紅果的半臂就失去了失覺,另一匹馬的馬蹄一掀,紅果就覺得自己的腰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她盡力把身子蜷在一起,幸好馬隊人數并不多,很快就過去了。
紅果微微一笑,嘴唇幹得流了點血。“還好,我又過了一關。”她擡起頭來,望着那從未憐憫過她的上天。天上的日光很刺眼,可她卻并不想移開眼睛。
身後,傳來更大的聲響,更大的一支隊伍過來了。紅果也不知道那是些什麽人,她只是想很努力地爬起來。可是,身體已經不聽她的使喚。
她努力地擡起頭,只見一匹馬載着一個人的剪影。那抹影子離她越來越近,最後停在她面前。馬上的人全副盔甲,紅果從下向上看去,在陽光的照射下,盔甲的後面好像有一個彩色的光暈。紅果想:難道這就是阿媽說的天上的天神?
那人向她伸出手,紅果想也沒想,就把手遞給了他。那人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上了馬。一夾馬肚,馬立即飛奔起來。紅果緊緊地貼在那人的背上,雖然從來沒有騎過馬,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本來應該害怕的她,此刻卻異樣得平靜。
那人調轉馬頭,向着另一個方向沖去。後面的馬蹄聲也緊跟而來。但是這匹馬好似有神力,四蹄撒開,就算馱着兩個人,也絲毫影響不了它的速度。不多時,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小,直至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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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放慢了馬速,也不鞭策它。馬兒識途,帶着他們慢慢前行。從烈日當空走到日落,走進一片綠洲中。
那人把紅果從馬上抱了下來,一拍馬兒的屁股,它自己就覓食去了。紅果看着眼前從未見過的一切,驚呆了!樹林間有一個清淩淩的湖泊,倒映着天幕上那輪亮晃晃的明月,夜風吹拂下,微微蕩漾着細細的波紋。
紅果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傷,着了魔似的,站起來就往池邊走去。但是沒走兩步,腳下虛浮的她就倒下了。穿盔甲的人走到她身邊,除下頭盔,露出一張年輕卻疲憊的臉。
他抓着紅果的手臂,一言不發地扭了兩下,只聽到“咔咔”的兩聲,紅果脫臼的手臂便接上了。雖然疼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卻始終忍住沒哼一聲。
那人打量着她布滿灰塵與血污的臉,問道:“還有哪裏受傷了?”紅果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受傷了,只知道全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疼。那人見她不說話,也不再多問,動手撕開了她的衣服。
當看見紅果穿的肚兜時,那人驚愕了一下:“原來你……”紅果羞得滿臉通紅,但是布滿泥塵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來,只是把身子略略向後退縮了一點。
那人遲疑了一下,便繼續幫紅果檢查起傷來。他熟練地幫紅果驗傷、包紮。再細細地幫紅果把衣服披上,就自己走到一邊去了。
紅果好奇地偷偷望過去,只見他脫下盔甲,手臂上的血已浸透了半邊衣衫。紅果暗暗地吃驚,心道:“這人真怪,受這麽重的傷卻一點也沒看出來。”
那人給自己有條不紊地包紮好了傷口,轉過身來,剛好看到紅果直愣愣地盯着他。紅果的臉又紅了。氣氛尴尬了起來,适時,紅果的肚子“咕咕”地響了。那人低低地道:“我去弄點吃的,你坐在這兒等着。”紅果乖乖地點了點頭。那人站起身來,紅果想起了什麽,突然叫住他:“哎,你,你叫什麽名字?”
“陳言諾。”他頭也不回,徑直向林子裏走去。
紅果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在她以前十八年的歲月中,只有黃沙和雨後岩邊偶爾出現的小股水流,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水。阿媽說,在天上有個瑤池,她覺得自己現在便是在仙境裏了。
她慢慢挪到水邊,用手捧着水,猛喝了一通,覺得嗓子好受了些,才仔細打量水中的自己。對于水中那個面目不清的人,她是那麽陌生。她用手指蘸了點水,在自己的額上輕觸了一下。沙漠的夜晚很冷,冰涼的水刺激着她額上的傷口,疼得她“嗞”了一聲。
幸好額上的傷口并不大,洗掉了傷口上的血污,她才小心翼翼地捧起水,淋在自己的臉上……水中露出一張白晳的臉來,襯着清澈的眼睛,紅果彎起嘴角,微微笑了。
“你受了傷,不要去碰水。”身後傳來陳言諾低沉的聲音。紅果轉過頭來。陳言諾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到了一張如月般皎潔的臉,在這茫茫夜色中遙遙相映。
陳言諾指着她額上的傷口,道:“會留下疤痕。”紅果摸摸那道口子,不介意地笑笑。卻好奇地盯着他手中捧着的紅色野果,問道:“這是什麽?”
陳言諾抛了一個給她:“野果,應該沒有毒。”幹癟的野果看起來并不好吃,紅果饑腸辘辘,咬了一口,眯着眼滿足地笑道:“好甜啊!”陳言諾也坐下,拿起一個吃了起來。
實在是餓極了的紅果不一會兒便吃了四、五個,吃飽後,看着陳言諾不緊不慢地吃着,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還真是巧呢,紅色的果兒救了紅果的命。”陳言諾不明白地看着她。她解釋說:“我叫紅果,它也是紅果。”陳言諾點點頭,念道:“紅果。”他問道:“你是常平村的人嗎?”
紅果點點頭道:“是啊,你是中原人?”陳言諾低低地“嗯”了一聲。紅果又問:“你是将軍嗎?”陳言諾略有訝異:“你怎麽知道?”紅果笑:“因為中原出來打仗的,不都是将軍嘛!”陳言諾愣了一下,搖搖頭也沒糾正她。
紅果繼續問道:“中原大嗎?有沒有沙漠這麽大?”陳言諾就勢躺在地上,望着天空,想起京城,思緒飄了很遠,對于紅果的提問,只敷衍道:“嗯。”
紅果自顧地說道:“中原一定很漂亮吧?一定有很多的花很多的草,還有清清的水。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沒有離開過常平村,阿媽說村外有野狼。我們村住了一個從中原來的吉旺大叔,大叔說中原很美,不像這兒。那裏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穿得都很漂亮,女人們會穿用絲綢做的裙子。你見過絲綢吧?那是什麽樣子的?”
陳言諾把臉轉向她笑笑,也沒答話,便又看向星空了。不知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欣賞過夜空了。沙漠上的星空和中原的不同,每粒星辰看來都特別大,特別明亮,而那一輪明月更是明亮皎潔。不知為何,這樣的夜空卻讓陳言諾心中非常寧靜。
紅果并不介意陳言諾的态度,繼續道:“我求吉旺大叔帶我去中原看看,大叔說沙漠太大了,怕還沒走出去就會被渴死……”她一直不停地說,沒有發現陳言諾早已閉起了雙眼,只剩下天上靜靜的明月在聽她訴說。
第二天,當紅果睜開眼睛的時候,卻不見陳言諾。樹林裏很靜,她害怕了起來,到處跑着叫陳言諾的名字。當她叫到第三聲的時候,看見陳言諾牽着馬,從不遠處走來。
紅果喜不自甚,跑過去緊緊抱住他:“吓死我了,我以為你走了,不要紅果了!”陳言諾背僵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我,是去找路。”紅果仰起頭,天真而誠實地乞求道:“我害怕,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好嗎?”陳言諾盯着她那嬰兒般純淨的眼睛,手撫上她的發,微微牽動嘴角:“放心吧,不會。”紅果像發現新大陸般,欣喜地跳了起來:“從昨天到今天,我是第一次看見你笑!”
灸熱的烈陽烤焦了大地,寧靜的沙漠上,馬蹄踏在上面也悄然無息。一馬載着二人,孤獨地走在茫茫沙漠中,在這毫無生機的大漠中,紅果不斷說話的聲音讓陳言諾感覺不到一絲荒涼。
“原來村子外面是沙漠,沙漠外面還是沙漠!”紅果感嘆道。陳言諾牽着缰繩,把她護在身前:“不是,沙漠外面有另外一番景象。”紅果轉過頭看着他:“另外一種景象,是什麽樣子?像吉旺大叔說的那樣,有很多美麗的花還有清清的水嗎?”陳言諾輕笑:“不但有花有水,還有很多房屋,有集市,還有很多人。”紅果向往道:“我好想去中原看看,我喜歡人多的地方。”陳言諾卻道:“人多的地方煩惱紛争也多,沒有你想的那麽好。”紅果有些不懂地搖搖頭:“吉旺大叔也這麽說過,所以他才會從中原來到村子裏。村子裏人很少,可是也不好。每天都吃不飽,而且還經常打仗死人,我很害怕!”
陳言諾用臂輕攬了攬她以示安撫,長嘆道:“如果不是我們的軍隊常在這裏打仗,你們也不會如現在這般。”紅果想了想,認真道:“那些匈奴人他經常到我們村子裏搶東西、殺人,我爹娘就是被他們殺了。你們不會,所以我知道你是好人。”陳言諾聽到她的身世,眉頭微皺:“你爹娘去世了?”紅果點點頭:“嗯。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死了。不過幸好有吉旺大叔,他會經常給我送吃的來,還給我講中原的故事,教我讀書寫字,他說我們都是漢人,就要會寫漢字。”她笑着道。
陳言諾道:“聽你所說,那個吉旺大叔定是位飽學之士了?”紅果道:“什麽叫飽學之士?我不知道,他從來不說他自己的事,他只會說一些什麽‘漢匈一家’之類的話,說了也沒有人能聽懂。村裏的人都覺得他是個怪人,也從不到他家去。不過我喜歡去吉旺大叔家,因為他有很多竹片,他就把字寫在上面,還有毛筆、黑色的墨塊和硯臺。反正他和村裏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聽到她說得眉飛色舞,陳言諾有興致地問道:“那你們村的人平時是怎麽生活的?”紅果想了想:“生活?”這道題目似乎把她難住了:“我們每天都要出門找吃的,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水呢。”陳言諾嘆道:“水對你們一定很重要。”紅果理所當然地點頭道:“當然了。從我生下來就年年幹旱,經常沒有吃的。阿媽說那是我命運不好,不過我仍然活到現在,村子裏的老人說我真是很了不起了。”
陳言諾深深地看了看她,沉聲道:“命運?你信命?”紅果點頭:“阿媽說命運就是天上的神安排的,所以一切都要聽神的話。”她轉頭看着陳言諾:“我從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天神,是來幫助我的天神對不對?所以你也能安排我的命運了?”陳言諾嘴角揚起一絲微笑,眼中卻流露出些許霸道的神情來:“天神?我就是你的天神,以後,你的命運由我來主宰。”
人累馬疲,沙漠卻似乎是無邊無跡。偶有一絲風吹過,帶來的都是燥熱。前方傳來悶雷般的響動,馬兒突然止步不前,嘶鳴着在原地打轉。憑着多年在沙漠征戰的經驗,陳言諾暗道:“不好!沙暴!”立即策馬調頭,反向狂奔而去。
身後,黑龍一樣的旋風卷着狂沙鋪天蓋地而來。曠野中,上演着一出黑龍追馬的奇景。馬兒神勇,四蹄如踏沙而飛,黑色的巨龍由遠及近,猙獰着撲過來,不多時,馬便被黑龍吞入腹中。
人卷在沙柱中,四周強大的拉扯力讓陳言諾覺得自己的每個部分都将要分裂開來,眼睛睜不開,他想看清楚紅果怎麽樣,但在巨大風聲嘶吼中,根本聽不見紅果的聲音。他只有緊緊拉住紅果的手,但随着風卷動的力量,兩只手一點一點地分開,直到分別被卷入沙柱中,人便似樹葉般任狂風抛上抛下,輕微得沒有一絲份量。
沙暴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沙漠又歸于平靜,剛才行在路上的人和馬都已經不見了,一切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