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開價
不想陳皇後聽完,非但不怪,竟還一消莊嚴端持的氣勢,掩口笑道:
“反正弘兒你當下再做不了王爺,便也不求什麽門當戶對了,這位姑娘可被你養得精致,都說華服襯人,她可是華容不輸,反襯的衣裳發光,竟能讓你收了心,好事。往後若想辦大事,你在這後宮再舉目無親的,與母後說就是,母後替你操辦,委屈不到姑娘。”
畫良之腦袋空空,木然朝皇後行了禮,想道謝,記起自己是啞巴,尬了嘴。
身側桂弘眸中的陰戾森寒愈發入骨,後槽牙磨咬得兇狠,唇角弧度卻是更為放蕩,全然成了個無恥之徒的嘴臉。
最恨做人虛情假意,萬般呵護以為得了真情,殊不知下手時刀捅得最深。
話裏話外,是要連自己娶妻都要插上一腳——
罷也,找這麽個卑賤舞妓,确實好過攀了什麽“門當戶對”的大官之女,連他最後那點借權臣奪勢,攀上枝頭的火星都得踩滅了。
桂弘冷地一笑,動起身邊人注意。
畫良之還在六神無主的間隙,忽覺身子一飄,斜了出去,被桂弘攔腰勾進懷裏。
外邊的季春風隔簾見得到影,嫌惡撇開眼,度厄往地上狠勁兒一跺,聲音不小。
畫良之渾身頓時僵硬成塊木頭,桂棠東把他摟在懷裏,硬邦邦摸起來自然不舒服。
好在趁一層這會兒搬出了今夜壓軸的水藍雲紗成衣,薄若清雲,隐約的藍青色蕩出長天之色,絕一個自然天成的美。
感嘆與出價聲此起彼伏,吵鬧不堪,奪了全場人注意力過去。
桂棠東趁機在他腰上一捏,小聲貼耳道:“好好演啊。”
畫良之拿衣袖掩口,兇惡切齒地咬着字:“這得是另外的價錢。”
“——明堂樓邰樓主開價,兩千兩!”
“——監察院黎夫人開價,兩千七百兩!”
“開價。”桂弘伴樓下人聲,一并與他道。
畫良之順着樓下的價來,沒客氣的意思:“三千兩。”
桂弘猛地仰天大笑,拍腿撫額,浮誇狂妄到引四周人紛紛側目,将畫良之扶穩後,驟地起身,震袖甩翻身側鸾鳥青花瓷瓶。
瓷裂聲乍然蕩平喧嚣,再于衆目睽睽之下,抽劍斷開幕簾,一腳蹬在欄杆上,高聲道:
“三千七百兩!”
他翻身而上,雙腳搖搖欲墜立足欄杆上,提劍放肆:
“我桂棠東今日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看諸位誰敢與我搶這一标!”
“弘兒!”宮女匆匆擋到皇後面前,以免露出真容,皇後呼聲欲止,桂弘站得危險,随時都能失足跌下去。
畫良之見狀也是臉色一白,正想伸手去護——
人已經縱身從二層展袍縱身躍了下去!
陳皇後一聲驚叫,慌張掀開簾,推了畫良之到一邊兒,驚恐從圍欄處往下看。
一旁的季春風也是措手不及,奮身想去攔着皇後,幹脆一巴掌把那來回打晃的美人攘個跟頭,卻到底還是來不及了。
席間衆人聞聲擡頭,已經撞見皇後真容。
桂弘穩穩落地,眸中染了奪命的血色,大步朝臺上走去。
一衆看官已經不知道當下該看持劍沖上展臺的瘋子,還是二層芙蓉苑幕後主理,一時茫然失措,不敢多嘴。
“弘兒!別!!”
陳皇後深覺不對,尖聲叫喊也攔不住桂弘劍起劍落,皮肉撕裂發出悶響,血濺四處,看臺上那喊價的已被劈成了死的!
雲紗潑得血跡斑斑,點點洇開,綻如紅梅,平白多了分妖冶。
底下尖叫聲四起,人群頓如熱油炸鍋,該說果真是那瘋子,奪人命而面不改色,反倒嘯天狂笑,踹開抽搐半死的擋路人,一把扯下臺上雲紗長衫,拿在手中高舉,轉頭如握勝利品般朝二層張揚擺動。
畫良之連滾帶爬地起來,攀着欄杆,瞳孔驟縮,愕然失語。
這鬧得是哪一出,提前也未曾與自己對過什麽戲碼,本以為他是來掘什麽證據,譬如皇後便是這芙蓉苑主理一事,他當是知曉的,大抵要來這兒查些內情。
鬧事簡單,卻也沒說……
要殺人啊!
畫良之雖是心急,但記得自己當下還是個姑娘家,總不能随他一并從這樓上跳下去,看周圍亂成一團,顧不得太多形象,摟起裙子扭頭撒腿就往樓梯跑去。
哪知連一半都還沒跑到,那裙擺攏腿,邁不出大步,只打拐角處轉過去,忽聞又是陣陣驚叫,接着樓內陣陣不妙的腳步聲震得成雷。
畫良之從樓梯縫隙間向下一看——
竟是四處湧來大批身披軟甲,手持刀劍利器的家丁!
這……
大昭明令,家丁可攜短劍棒棍以護身,單言披甲長刃,皆為禁止。
家丁……家丁豈可持刀披甲!
這是……暗養私兵啊!
那群家丁氣勢洶洶,從驚散人群中硬是揮劈出條路,将桂弘與死屍團團圍住。
為首根本不忌什麽皇家血脈,只舉刀怒言:“大庭廣衆,殺人奪命,當這是哪裏這般胡鬧,芙蓉苑一不聽江湖規矩,二不屑朝堂勢力,管你姓甚名誰,出身為何,在我芙蓉苑鬧事,便是要償命!”
再見桂弘何來破敵之路?不過獨自一把長劍,要敵的卻是百數家兵!
畫良之赫地捂了嘴,幡然頓悟。
憶起先前馮思安曾與他告明之事,陳皇後兄長,刑部尚書陳太訾生前曾在他處暗培私兵,權勢滔天——
而今他便是要當皇城官家大戶的面,掀出陳皇後隐在芙蓉苑後的廬山真面目,揭露其暗培私兵的事實,順便好引陳太訾的私兵出洞。
陛下生性多疑,多年來未曾從大皇子身上引疑的原因,不過是因他這長子性格頗為庸俗,不善心機,多喜尋些歡心事,或也是因為打小便覺得這江山今後就該是他坐,便不會主動勾結政黨,不做些畫蛇添足之事,也不鬧什麽幺蛾子。
陳皇後母儀天下,為人闊達,看起來不像是後宮勾心鬥角,善妒害人的主。
但今日桂弘一鬧,這事一出,在座都是些又名有臉的主,皇後暗掌芙蓉苑,栽培私兵的消息傳出去不過瞬時,便是要他父皇再無全心可信之人,要這大局動亂。
是了。
畫良之越是這樣想着,背後就越是發涼。
他要在亂中,伺機而動。
畫良之看向逐漸被逼至絕路的桂棠東,依舊猖狂帶笑。
他在引蛇出洞呢。
拿什麽引。
拿他的命引啊!
原來他張口說的那些“不曾觊觎江山”的話都是真的,他不想要這江山,皇權,他是真覺得那皇座髒透了,或說他到底沒那般強硬果敢的雄心壯志——
他心中要的複仇,不是奪得正統,翻案以告怨魂。
許是十多年來孤身孑孑,早讓他生出不自信、且孤獨刺骨的怯,以至于不敢奢望太多,他根本不信自己真能走上天子之路,他沒那個勇氣。
于是那複仇便成了幾近幼稚的,報複。
若是諸事不成,他就會用自己的命,以自己的死來折磨他父皇。
他知道父皇對自己的瘋病深感自責,所以他偏就要自己瘋得更厲害;知道父皇對他放任富養,是出于內心不安,所以他偏就要過得不好;知道父皇想讓他活着就好,他便要死在皇權争奪的血祭裏。
幼稚,天真,卻又可憐。
桂弘神色幾乎是一種猙獰發瘋的暢快,他仍覺不夠,擡頭觀望幾圈——沒見到畫良之的影子。
無所謂了。
瘋子獰笑不改,荒誕跋扈瞪眼眶通紅,陡地扭頭看向陳皇後。
用以整間堂中人皆可聞地聲高亢呼道:
“母後,別殺我啊!”
駭笑不停,這聲音卻是好一個無賴至極的哀央。
“母後!你怎養了私兵殺我!”
“母後,你不能這般對我!”
陳皇後聞言,驀地軟了腳跟,惘惘看向早已觳觫的衆人。
而畫良之徒悚然呆立在樓梯轉角處,腦子嗡地一聲亂成了麻。
瘋子……
瘋子,瘋子!他這是要再造一場十六年前的山火,賭自己救是不救,可你要我如何——
身上長裙不便,早知就不從樓梯下了,如此落到粥粥混亂的人群後頭,怎都是來不及,來不及的。
眼中只剩惶恐,寒光倒影,無數刀劍齊齊朝桂弘劈頭坎去。
畫良之撕了裙擺,人群中擠不出路,太多人遮擋視線,連絕望中一聲名字呼喚出來,徒勞迅速沒入喧嚣。
——“阿東!”
千鈞一發之際,一枚長槍橫空砸下,瞬間橫掃周身兵器,季春風翻身躍下二層,度厄自背後運過,蕩清九尺惡煞,硬生生在那臺上撩出塊淨土。
桂弘明顯一怔。
“別誤會!”季春風滿臉寫着不情願,但還是邁前一步,擋在他身前,呔聲道:
“是皇後命我下來救你,莫要以為是我可憐你這害蟲!且你這瘋子不當便宜死在這兒,要死也是送大理寺受審,游街示衆!”
畫良之心口轟隆亂響,強忍住胃裏因極度緊張而翻湧的惡心,再急急往人群裏擠去。
不過陳皇後既已暴露真容,喚出私兵,何不就在此除後患,反倒叫季春風下來救人?
假作好意?
可她分明可以命私兵退下,或一開始便叫他們不要現身就好?事到如今,在場權貴不全是看得清楚,芙蓉苑主理是誰,無視典法內養大量私兵。
那這群私兵為何不退不說,反倒頂在風口浪尖上,重新團團圍到一處,試圖連着季春風一并包圍起來。
禁衛小将目光犀利,那一身魚龍服豔得血紅,以一敵百亦不染懼色,冷一哼聲,押着怒意微偏了頭,問:
“畫良之呢,他不是跟你走了!”
“看門狗,自然是要留着看家。”桂弘随聲笑應,卻是不由抻長了脖子,仗着身高,開始在臺下開水鍋似的人群裏尋起他的美人。
便連季春風再罵了他幾句什麽,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