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飛鴿
轉眼間大半月過去,城西小宅裏的兩人住得還算安穩。
桂弘依舊是白瞎他那身根骨勁力,成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吃了喝,喝了睡,沒心沒肺,一副混吃等死的嘴臉。
這讓畫良之看着直鬧挺——反觀他這個天生忙碌命,屋子他掃,飯要他做,衣也是他浣……
倒不說委屈了,屋裏那祖宗敞開抽匣任他掏金子,以前當官賣命都沒現在來得錢多,偶爾望着那堆私房錢——
竟還覺得挺值,這日子挺好。
就是單純覺得桂弘這麽躺下去不是回事兒,老皇帝給他塞的金子總有敗光的一天,到時候誰養得了他啊。
偏桂棠東還跟個雞崽子似的,貼屁股跟着自己,哥燒飯?吃的什麽呀。哥掃屋子?那我就站這兒看着。哥睡覺呀?那往裏挪挪,我也睡。哥去茅廁啊,那我也……
“滾你娘的蛋!”
煩死了。
當娘都沒這麽操心的。
畫良之一天光是翻白眼,都把那眼珠子擰得生疼。
但這種擔憂持續到第十天的時候,他突然把嘴閉了。
眼見門外來了輛小馬車,車上下來個披着袍的蒙面男人。
再就眼瞧着他從車上搬下個箱子,桂弘還特意出去跟人交談囑咐些什麽似的,等回過頭來,打開那箱子。
又是整箱嶄新刺眼難以置信的銀子。
“陛下這是……又派人來給你……”畫良之神色驚呆道。
“我今兒想吃烤地瓜。”桂弘得意洋洋,伸手抓出塊大的,抛給那木怔着的。
“要那種流糖汁的,紅瓤的。”
“……”
待午頭過了,漸暖的時候,畫良之在院裏拎着掃把清雪,看那王爺裹着好幾層大襖,蹲廚房裏啃着地瓜。
桂弘長得本就寬大,穿得一多,就像頭什麽蟄伏了的猛獸。
也不知道這麽壯實的人怎就畏寒了,不把火盆燒旺就要嚷嚷,再不就像現在似的,鑽餘溫未散的竈臺邊兒蹲着。
還口口聲聲要報仇,連活着喘個氣兒都費勁。
“狗崽子,涼了就再給你烤烤!”
桂弘手上都是爐灰,聽見畫良之喊他,随手抹了把鼻子,蹭了個大花臉。
“用不着,剛不燙手,正好。”
畫良之嘴角一抽,撂下掃把,過去拿袖子替他揩了,視線又落在那憨獸頭頂。
“打绺了。”
桂弘聽了,伸滿是黑灰的手就要去摸,被畫良之響亮一巴掌給拍了回去,“咝”地朝自己通紅的手背吹氣,還悶聲合計着他那麽小一個人,怎麽打人這麽疼了。
“幾日沒洗了。”畫良之問。
“沒記,該有段時日。”桂弘答。
畫良之嘆了口氣,往池子裏探了一眼。冬日裏普通人家想洗個全澡并不容易,池子跟缸裏蓄上水,沒一會兒就凍,還得先化上再燒,或者從井裏再打。
他沉了會兒,問:“以往在宮裏頭,洗的可勤。”
桂弘想了想,急着張口回答,把地瓜一口咽下去噎了個好歹,咳嗽着道:“反正湯泉總是熱的,随心。”
畫良之停了片刻。
他在大內那會兒,進過幾次王公湯館,那裏頭有從山上引下來的湯泉,四季恒溫,總飄着層霧,像什麽人間仙境。
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淫靡之地,歡聲笑語傳得不息,伺候的是正妃還是什麽攀上枝頭的宮女,可就無人知曉了。
他不喜歡那地方,養得貴人跋扈。
就像他不願提春樓一夜,和那日王府瘋亂似的,人是會慢慢變性,但他總不願信這幼稚笨拙的會成那般頑劣之徒。
“行,吃完就進屋裏暖和着吧,別總蹲這看我,你又不幹活,待着除了挨凍就是礙腳。過會兒給你燒點水,再喊你。”
啃地瓜的狗兒從地上站起來,怕他再嫌棄,拍了拍手上灰,偏要貼着靠上去:“良之哥呢,一起洗吶?”
畫良之往他小腿踹了一腳,那狗立馬嘤嘤叫喚着抱腿滾了去。
“少在那兒輕浮,我等你洗完的。”
“那水不髒了。”
“能有多髒,你在泥裏滾過是了。”
“咱用不着這麽節儉。”桂弘塌着臉,說:“我有錢,去泡湯。”
畫良之啐了一聲,滿臉煩躁地撸袖子往井邊去,嫌棄道:“存着,別拿來揮霍。陛下又不能養你一輩子,你還活不過他了。”
“守財奴。”桂弘不樂意地嚅着:“我給了你那麽多銀子,也不見你花,是等着下崽呢。”
“我埋樹底下,開春長出棵金樹銀樹不行?”畫良之順着他胡謅,半句都沒有讓步的意思,咄咄逼人地望他早日被自己噎成啞巴才好。
趕巧井前的枯樹一陣撲騰,畫良之順之仰,頭被光刺了眼。
拿手遮着,原見只鴿子飛進了院,落在杈上咕咕叫。
桂弘聽見聲,喊話畫良之抓了。
“幹什麽,又想吃烤鴿子啊,三兩。”
畫良之嘴皮子耍得快,動作更快,躍身連蹬三下,扶枝蹲到樹間,伸手掐住鴿子,拿進手裏,才發現原是只帶着信的。
他一抿嘴,嚴肅道:“這是信鴿,吃不得。”
“拆開,讀一下。”
畫良之提眸乜了眼桂弘,兩指拈出封蠅頭小信,喉頭動了幾下,欲言又止,還是過去遞給了他。
“若是你的密信,我不好讀。”
好一個近在咫尺,不可向迩的關系。
這讓那難養的公子哥很不太舒服。
桂弘不由失笑,在衣服上蹭了手,起身站在了階上,高高在上時,眼中傻氣便成了睥睨。
“良之哥,是準備把自己當局外人吶。”
畫良之垂眸默然。
“可別同我住熟了,便忘了我的仇是怎麽來的。”
畫良之沉聲将打出的水桶擱到邊上,放下袖子,藏在半明半暗的枝丫割影中,遽然一笑。
外表傻了點,可他不當是個真傻的。
他在等什麽時機。
“你這是想讓我跟你淌渾水,下地獄。”畫良之抱上胸,坦然道:
“那就要誠懇。譬如你外邊到底伸了多遠的爪牙,都有誰在替你賣命,多少同黨。我都知道了,才好陪你演戲。”
桂弘微微擡起下巴,眼神裏忽然升起的那股陰鸷灼氣,絞得他胸口悶痛。
“哥,指哪咬哪兒便是,不用知道那麽多。”
畫良之撇了嘴,點點頭,小聲道:“也對。”
表面糾纏不休,可這層隔在你我之間看不見的牆,分明是你先砌的。
信紙展開,那蠅頭字小得難辯,卻是隽雅。
——“戌時三刻,芙蓉苑,新品拍賣會。”
畫良之低聲念完,困惑道:“芙蓉苑?那不是個賣女衣的地兒。”
桂弘已經開始搓着下巴思量了。
“進不去呀。”
他一臉嚴肅:“都是些達官貴夫們才得入的地兒,沒請帖,要我硬闖不是不行,但沒個同伴,便無動機,難免引疑,太說不過去。”
“去春樓雇一個不就好。”畫良之放了鴿子,半倚在井邊,把木桶抛下去:
“這時候記不起自己錢多了。”
“那可不行。”桂弘眯了眼,煞有其事道:
“我是要去鬧事,多半還要打架,帶什麽春樓姑娘,反容易把自己折裏頭。”
“那就去镖局。”畫良之撈着桶,随口一說:
“而今江湖兒女身手矯健,練家子不少,可不比你這窩囊種差。”
“女俠是好的,不過風吹日曬,恣意野性的範兒,叫人看了,準不像我該喜歡的,搭不上。”桂弘道。
“那你說怎麽辦,天上可掉不下既漂亮,又會打架的妹妹。”
麻繩在轉輪上随着木桶的拉近而愈發緊繃,發舊的轉軸聲音沙啞。畫良之手上忙着,起先沒覺得哪兒不對,原是這院子忽然靜了聲。
他怎沒照往常似的接話拌嘴了。
畫良之略感不适,稍微動了動肩,卻愈發覺得背後生寒。帶些疑慮回了頭,手松一瞬,滿水的木桶驟地從井口跌落回去——
濺得那冰涼井水到處。
桂弘舔唇壞笑,眯縫的眼裏全是輕浮痞壞的打量,比起說是什麽嫖客的眼神,更像頭饞着活鹿的狼。
“操!小狗崽子,少往我身上打主意,蹬鼻子上臉了,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