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遺棄
臨近晨時,日出漸白的天晃不出光,屋內還是昏的一片。
可足以映一張無色慘白的臉。
“畫大人不虧為領得禁軍的大內高手。久聞笑面狐盛名,今日難得一見真容。”
楚東離坐在對面,一圈圈解着畫良之手上纏的繃帶。
“分明只有單手,楚某依舊難敵一招。果然人不可貌相,江南舞妓都比不上的勾人姿色,下手傷人卻是準狠。”
畫良之咂了咂嘴,一頭霧水的坐着。
任憑被人反複翻弄着手腕,眼球在那氣氛詭谲的兩人之間來回晃,沒個主見。
桂弘還貓着腰跪坐在床上,畏畏縮縮往自己的手上瞧。
他心裏別扭,尋思怪了,都不知道那瘋子的臉上還能流出這樣畏懼的神情。
低頭又見着楚東離不知何時,從大袍內端出個紅木藥箱,端詳了傷口好一會兒,擱裏邊掏出個銀制的細尖鑷子。
“會痛。”
“嗯?啊——!嘶……”
便只覺腕間抽地一涼,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轉瞬就成了火辣辣的熱,随即好一陣鑽心的疼,差點讓他罵出爹。
奈何楚東離手快,沒等畫良之叫嚷,已經把縫線扯了出來。
“畫大人割的時候痛快,現在就當忍着,別叫。”
那天師語氣可是絲毫不饒人,咄咄逼着,跟這鑷子一樣,轉挑傷口鑽。
桂弘怏怏坐在床上,所剩無幾的生機也跟畫良之腕間那條縫線一起抽了去,軟得像個脫骨的,小聲嘟囔:
“東離,你輕點。”
畫良之懵得更厲害了。
他桂棠東還能有這麽乖巧發慫,跟人求情的時候啊。
“怪不得王爺非說要我比起救命,更先治你這手。如此看來,畫大人的手,确實值得。”
楚東離理都不理,只忙着手下,徐徐不急地給畫良之上了藥,再裹上一層厚紗。
“人性下三濫,可這身武藝值得。若真是聽話護主,那留在身邊,不算虧。”
畫良之聽不懂他講的是什麽——總之難聽就是了。
“楚天師,你的傷呢。”
他被自己割的口子還沒止血,順着袖管往下流,給自己包紮的同時,還得顧着取塊棉清理淌到手背的血,雖是個面無表情的,看不出多痛,但這畫面可真沒法叫他視而不見。
倒不是覺得抱歉,剛那種情況下沒要了他命都算失手。
但怎說,勉強也算是給自己治手的恩人。
更何況自己那一槍入肉,劃得狠,出于情理,還是張口問了。
“不煩勞您擔心。”楚東離再扯了段紗布,順手給自己簡單一纏:
“畫大人可否回避一下,我有話要同這瘋子說。”
畫良之舉着腕子往裏吹氣兒,說不上多疼,但傷口正是愈合期,加上不知道配的什麽新藥敷上,裏頭又燒又癢,還不許人撓,鬧騰得要命,心裏跟着更耗耐性,連把持着最後一點禮貌相對的心思都斷了。
“天師大人謹言,他縱是天大的瘋子,也輪不到您出言不遜,親口點出來。”
“說又如何,區區一屆草民,就該有個草民的樣子。”
畫良之遽地皺眉,他是沒法安心把桂弘跟剛還要他命的人留在一處。
楚東離瞧出他那邁不動步子的模樣,低嘆擺手,将古劍震丢在地,道:
“在下說了,今日不過是來問候他一下,沒打算要他的命。殺他能得什麽好處,不過百算不如變數,誰知畫大人如此恬不知恥,說着當個護衛,卻一并摟着躺在人床上呢,照顧得面面俱到。”
畫良之耳根一熱。
不想這平日裏解說天象時一字千金,吐詞珍稀的楚天師,私底下的嘴可比桂弘還臭。
難不成桂棠東身上這點賤本事,還是跟他學的了。
他将七煞伐杜甩得破出風聲,算是擺明了不滿,再悶着聲一圈圈往腰上盤,沒有要走的意思。
桂弘從榻上把跪得發麻的腿放到地上,伸手拍拍畫良之的背,被他憤掙着拿肩膀給拱了開。
“別管,哥給你把這心懷不軌的逆黨綁起來,天明報官。”
卻聽背後的人栽楞個腦袋,支支吾吾:“良之哥,還是你出去吧。”
畫良之乍地回頭瞪了眼慫成了丢娘的雞崽子似的桂弘,嘴唇抖着翕動幾下,像是有話欲言又止,皺了臉,唯獨把手中槍柄捏得緊。
操。
再便抓起剛混戰中被掀到地上的裘衣,拖着半截沒盤完的槍尾巴在地上銳聲磨着響,一腳踹了門出去。
外邊的天漸了明,半宿的雪下過去,地上積了層薄的。白毯子被拖槍劃出條縫,風捎上去,落雪後的天可比落雪時更涼得刺骨。
就算噎着氣,畫良之也不肯走遠,就抱着裘,毛茸茸一坨裹到下巴,蹲在院子裏頭等。
不過才剛蹲下,就聽見屋裏頭“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
畫良之惶然竄了個寒噤。
心想桂弘怎麽逼急了,連天師都敢打。
他現在哪兒有那資格打他。
“三殿下,這是罷了。”
楚東離撫掌冷笑,端跪桂弘腳下,将視線從那泛紅的掌心裏挑起,堂而皇之與坐在榻邊的瘋人對視。
瘋人沒穿着什麽東西——而今枕側人不在,寒氣侵破窗,讓他從內而外的發冷,愈發受不得住,想往什麽暖和地方縮起。
淩亂碎發遮着低垂的臉,他開始抱着自己的手臂反複着搓揉。
唯有餘光怯懦,望向腳下人。
看他把落地的古劍拾起,舉過頭頂,舉到自己面前。
“提劍。”
楚東離語氣更如冰冰,直覆了層霜到他身上。
桂弘駭然僵住搓臂的手,驚恐顫抖的瞳孔中,映出雙不摻人性,無情無欲,如深水死潭般拉人萬劫不複的眼。
實在是望而生畏。
那雙眼的主人泰然無色,只道:
“去死吧。殺了我,再殺了你自己,你我啊,哪兒配安着心,好好活。”
楚東離的語氣平緩冷靜,一字一句,如流水刀。
“還是說,您真安得下心了。”
那聲音帶着飽經風霜後成熟寡淡的韻味,仿若看淡世間一切,生死不動本心,真已舍棄七情,成仙化神。
桂弘盯着他的劍,耐不住這寒,抖了幾下。
“做戲被逐出宮是好事,獨立府門易養精蓄銳。我本以為教你成了材,生了心計,到如今竟為了那麽個賤種,舊情,故念,廢了自己王爺身份,十六年功虧一篑也無謂,去求你的獨自平凡一生?你當真再聽不見亡魂悲嚎,當真覺得那麽多因你、因他而死的無辜性命,皆作浮雲蒼狗,墊腳污泥,你真就可以借你那親手殺子,殘害無辜人命的父皇的財,平凡度日了。”
楚東離緩聲淡然,把脅迫的話說得冷靜。
桂弘把手捏成拳,咬在嘴邊,上牙磨得骨節發紅,無應。
“十六年,從鄉野初生手把手的辛勤教導,到如今套着聲名狼藉殼子的藏虎,你分明能依靠,可篤信的人只有我,為何,為何會被門外那只狐貍蠱惑心智,坐前功盡棄?桂棠東,你真是讓我好生失望啊。”
天師把劍放到那失魂人的膝上,展身站起,成了個垂首俯視的姿勢,低睨中再難隐怒,啧地扯動半個嘴角。
果不其然,他尚還是沒能有那個抽劍相逼的魄力。
楚東離搖了頭,莫論是選指劍向他的脖頸,還是指劍向自己,他連取劍都不敢,還能定什麽決心,走哪條路。
半斤八兩,若複仇心不夠狠,求安生又放不下。
優柔寡斷之輩,魚與熊掌怎可兼得。
再是嘆上口氣,抓過劍,奮袂轉身。
“好啊,我不勸你,也不阻,你有你自己人生大路,我到底不過外人罷。你覺得自己良心能安,可枕數百屍骨好睡,那我楚東離反倒是該燃鞭慶賀。今日我來,不過是想看望您被貶後心局如何,如此看來,好得很吶,閑事無擾,還能擁得美人共寝,那在下就先退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後會有期,或是後會無期。”
“東離,不……我沒……!”
桂弘聽他要走,情急之下慌地從榻上踉跄滾下,探身一把追扯住楚東離大袖。
卻被無情甩開,只道聲:“喚我老師。”
桂弘瞳孔猛縮,臉上恐色化作無神呆怔,一瞬若遭遺棄的家犬空坐原地,尚且無法相信自己被遺棄的現實,只将尾巴下意識地搖上幾擺,盼那人回頭,盼不得回頭。
臉頰簌簌落下串滾燙的淚來。
他深知自己與那無心人算不得羁絆,不過遭人遺棄的喪家犬走投無路,為萬人嫌棄唾罵,滿身臭泥跳蚤,狼狽之時,給他丢了塊帶肉的骨頭。
便也顧不及那肉骨頭帶毒 ,或是留勾的誘餌,他想果腹,想尋處溫暖,還想找回曾經的溫存,利用也罷,奚弄也好。
總不至于真落成了個大字不識,只會狂吠暴怒的廢人、真瘋——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壞狗,狂犬被扼得住頸,也能尋得到方向,落得冷靜,歸附安順。
楚東離就是那持鏈的人。
十六年不為外人所知的教導,從習為人,識字,強身,學武……當今世上再無二人能将他的性子摸得如此透徹,他知道何以安撫狂性的用藥法,更知何以将他再逼入生死煎熬的癫狂。
桂弘低頭看着自己虎口的疤。
沒錯,現在的自己,不都是他楚東離一手造就出來的。
可按着他心頭願費盡心思,籌劃多年培養出來的棋子,如今竟會為個半路殺出的“舊念”自斷前程,他能不氣嗎。
能不想幹脆斷了我與他性命,一死了之罷嗎。
尚且發麻的腿撐不住身子,連摔幾下,才在楚東離推門前抓住那手。
“都聽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