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夢魇
時年夜,秋雷震,冬盛花。
天垂象,見吉兇。
望窗外夜半天明,淨是異象。
“阿東!躲起來!”
夢中窗外冷兵撞響,兵荒馬亂,火把舉得火焰沖天,灼目勝了天明。
桂弘被發啞的叫聲驚醒,懵然着慌地從床上爬起來,正見桂诃渾身是血地沖進屋裏,喊他躲。
他吓壞了,渾身發軟,說不出話,站不起來,也不知該往哪兒躲。
篩糠似的抖了幾下,開始放聲大哭。
“在這兒!聽見了!”
屋外成群的禁衛軍聽見小孩哭聲,紛紛扭轉兵器,殺進屋裏。
紅色的血斜斜地潑上窗紙,一道道刺眼地劃破冷夜,滾燙着潑灑進胸口。
桂诃情急下抄起旁邊一段麻繩,不由分說捆了他手腳,嘴裏急急念着對不起對不起,手底下卻将他将他丢置榻上,随後提劍扶上門框,邁出門前。
稍偏了頭,眼底毅然漆黑,恨意黏在虹膜上,連燭火都映不進去。
囑咐道:“若有人問,就照實說,是哥綁的你,知道嗎。”
卻不及被聞聲追來的禁衛率先沖開房門,桂诃提劍以擋,兵器冷撞的聲震得耳朵發麻,幾番浴血沖出缺口,怎奈武藝再強。
還是寡不敵衆,不意被一刀豁開手臂,直砍到骨頭才鈍下。
血濺到臉上,滾燙的,能灼傷人。
夢境至此開始混沌不明,血氣彌漫,糾纏着數不盡的慘叫,血腥味遮了口鼻,如困深淵,反反複複在同一個場景裏打轉,有百人扒着他的耳鼓朝裏碎念駭叫鬼念,口齒不清,可他陷入泥潭般掙紮不動,拔不出腳,睜不開眼,千斤的鐵石壓了胸口。
無處可躲,逃難無門。
魇與現實交織糾纏,唯一能從糟亂的哀嚎聲中聽得清的,是桂诃不停喊他快跑,躲起來。
那聲音從被掩蓋下的朦胧嗡鳴,重複着化得愈發清晰。
“阿東,躲起來。”
“阿東,躲起來!”
“阿東!”
“躲起來!!!”
“桂棠東!你他娘的!”
“醒醒!!!!”
……!
桂弘豁地驚醒,彈坐起來,被冷汗澆了個透。
然而睜眼不過一片漆黑,慌亂拍了把身邊想尋個人抓來安心,怎得摸了把空,頓是讓他心髒空地漏了底,一墜砸進無底崖,失重感不消餘蓄漫過頭頂。
哪還有存什麽精神,理智,牙關咄咄打顫,呼吸急得胸口生疼,心髒先是被掀進了耳朵裏,轟然跳得慌亂。
再聽一聲瓷器摔碎的聲。
桂弘駭然意識到。
不是夢。
是真的……真的,真的!
夢中濺到臉上的燒灼感越發真切,桂弘手指發顫,驚恐抹了把臉——
不出所料,濃腥味撲鼻而來。
!!!
“畫……”他驚嚷出口,卻被口水嗆了個趔趄,喉底咕嚕一聲噎得快背了氣,緊着咳嗽數聲,片刻不想耽擱——
“良之哥!!!”
寒夜的雪從半塌的窗吹進臉上,呼嘯的風捱着壓抑的漆黑,畫良之在黑暗中持七煞伐杜靜立,機敏得連呼吸都隐着。
背後風向一轉,重劍冷刃瞬間就到了他的脖頸邊,畫良之霍地擲镖,镖頭與劍身相撞彈飛,尋機順勢屈膝,從桌下滑過,
重劍撥刀按聲去追,劍柄卻遽然扽着了什麽力,是被那本以為早撞開的走線槍纏了一圈,取更大力氣一拽——
槍線上牛皮被割斷,內包的細鐵鎖與刀刃赤裸相彙,急速下刺耳地割出一道刺眼火線!
大力拽得纏了線的桌腿轟一聲拖散在地,畫良之迅速扶房梁站起,雙手拉七煞伐杜繞梁一圈,全力穩住重劍掙紮反拽的重心,渾身繃緊。
與此同時,過度施力下的手腕駭然傳出陣劇痛。
他不敢全然暴露位置,硬是把劇痛引出的驚叫噎回喉嚨裏。
那重劍力氣極大,電光火石間見得刀刃鋒利,而自己本就氣力不足,又只獨臂能盡全力——
若是這屋內只有自己,還好得一拼。然七煞伐杜線身極長,肆意施展起來波及甚廣,這小屋逼仄,桂弘又懵在某處,根本無法保證不誤傷了他。
不能一直這樣拖下去。
“趕緊起來,你他娘是死豬嗎!”
切齒的吼沒能把他叫醒,漆黑裏見不得五指,于是那瞳仁更顫得亂續。
桂弘吓懵了。
什麽都看不清,不詳眼前事出如何,只聞鞭索簌簌,暗處拳腳搏殺聲與衣袍卷得呼呼,蒙眼黑的打鬥全憑耳力,單憑他的本事,聽不出是誰更勝一籌。
再聽走線槍頭“當”地利聲撞了什麽鐵刃,啪地繃緊到一處!
聲音頓止。
餘下清晰兩個男人的喘息。
“桂棠東,能不能起來點個火!”
桂弘在這昏黑中緊張到渾身僵硬,連動個手指都費勁,倉皇間應了聲嗯,可怎麽都爬不起來,呼吸緊促到聽見全是咚咚心跳,滿心想着畫良之當處身危險……
怎奈身子上不聽使喚。
拼了命摸索到燭臺下的打火石,手抖得不受控,連碰幾下都沒能燃起火星。
破爛的火星忽隐忽現,喉嚨裏做哽的聲音也跟着響得斷續。
畫良之不敢催他,心知這人此刻定是拼了命想依他的話去燃那燈,再促下去,只會讓他慌得更厲害。
唯能于黑暗中盡量調起五感,當下應該是困住了刺客,但也生怕再逼急了,誰知道他會不會使什麽暗器傷人。
“阿東,不急,我擒住了,你且先喘口氣,慢——
手裏長線又是一緊,扯得他半條胳膊撞到梁上,壓得骨頭疼。
也……也不能太慢。
桂弘滿腦子都是灘渾水,還沒完全從夢中清醒,約麽他說的什麽話都聽不清,只想着有血呢。
又要死了。
因為自己。
不詳的恐懼感如岩漿澆蓋上頭頂,黑暗中成了顆被冷卻禁锢的山石,皮外滾燙,內裏冰涼。
當真恨死自己一害怕就發抖的毛病。
只能跪在床上,佝偻着半邊身子擠倚牆,把火石撞得噼啪三響。
星火陣陣迸出,熄滅,再迸出。
碰撞聲拉緊空氣,瘋子手是笨的,但也沒言放棄,沒真崩了腦子裏的筋,執着得打個火都像堵了命進去。
好像手裏生得不是火,是畫良之的命。
不知努力了多久,久到畫良之已經開始心生疑惑,奇怪對面刺客怎麽能安靜得一聲不響,就像也跟着等他點亮光似的。
清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有人要殺他。
早被世人視成瘋子,混蛋,蛀蟲腐木逐出宮門不止,此番又是成了個平民的落魄皇子,無争奪皇位之資,便是失了他唯一的價值。
誰還會如此趕盡殺絕,處心積慮要殺他?
但說他這麽些年的放浪形骸,四處招搖霸權,仇家許比自己想得要多,只是沒成想,他這不過才出來第一天,就要遭此種武力高強的刺客夜襲。
且不說消息走漏得多快,若不是自己當時躺在那兒,不是七煞伐杜就被随意放在枕頭邊上。
他早該叫人抹了脖子了!
眼下自己險成了替死鬼,幸虧受過訓,能聽見風吹草動,提前擋了劍,倒是把刺客弄得措手不及,先挨了他一槍。
不過……
畫良之警惕朝那隐在暗裏的人影瞥去。
二人交手一剎,這刺客第一劍不似亡命徒的手狠,奔着要命直去,反倒刺得偏。
想為禁軍之職,是兇惡高強的刺客見得不少,全沒有這種都到了仇家面前,還放了一水。
到底心懷何意,又是誰派來,要把他斬盡殺絕的。
畫良之口中說着讓他慢來,心裏頭急得要命。
但透過緊繃的走線槍繩,早清楚感受得到對面燒着怒氣,拼勁兒掙得有多厲害。
他可不是什麽戰鬥起來富有耐性的類型,出手猛準,靠得是一擊斃命,速戰速決的套路,氣力瀉得也就快。
更何況當下,左手忍痛是可以接應,但真正能拿出力氣的,只有一只纏着槍線的右手。
如此相持之間,到底是一聲電光火石的脆響,桂弘把蠟燭燃上了。
方燭可盈滿屋,破黑暗,恍惚的刺眼觑目後。
濕汗透了薄襟的桂弘,手還呈捧着火石的動作,半折着身子,顫巍回過頭去。
黑袍的男人正身立于榻邊,胸前提一把蒼紋古劍,大抵是為了擋畫良之的七煞伐杜護在這兒,卻不想被那鬼魅無宗的走槍,措手不及給劍連着胳膊一并捆在一塊兒。
好在畫良之是深知自己力氣不夠,單臂控不住敵人,巧妙繞房梁盤轉一圈,再扯着槍尾銅墜,可是任憑對面怎麽掙,只要自己不松手,房梁不被拽塌。
人就逃不掉。
桂弘視線僵硬,把畫良之從上到下掃了個遍,萬幸發現他沒傷。
這才扭頭看了黑袍人的手,順着大袖汩汩往下淌血,大臂被槍掃了好長一條豁口。
原來臉上濺的,是他的血。
“愣着作甚,取劍,逼上!取了他大帽!”
畫良之看桂弘回了神,扯嗓子緊喊。
桂弘的視線定在黑袍人手裏的蒼紋古劍上。
他還沒完全冷靜得下來,牙關咬得咯咯直響,眼神像是個遇見天敵的獸,把渾身毛炸開,瞳孔顫得厲害。
“桂棠東!”
畫良之不解,自己都他娘的拿命牽制上刺客了,還發的什麽呆?
“動起來啊!”
屋內一片寂寥,連燭火初燃,炸煙的聲都格外清晰。
“別逼他了。”
黑袍人忽地冷靜冒了句話,扯破這略顯陰冷的沉靜。
“再逼得犯了瘋病,你可按不住。”
畫良之腦後驟地一麻,像被人扔了錘子。
他發現桂弘的目光滞了。
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停在了那黑袍的背影。
這般本該是危急致命的氛圍下,他看的,不是自己。
後再從齒縫間,磕着顫響,勉強擠出個名字。
“東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