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血夜
夜深天幹,稍有不慎,可是易起火。
正如今夜風起,空氣中逐漸蔓延出黏膩作嘔的腥鹹氣。
昏暗下有黑影驟然閃過,所過一瞬,朱色門頂那隐暮色而不明,铿锵篆刻的“趙府”二字上,潑灑一道濺痕。
痕跡緩慢流下,未等滴落,已然幹涸在上,不似水。
趙府,城西刑部比部員外,趙書益之府。
奉皇命為官二十餘年,低調清正,适應大局而行,見風使舵,也不是刑部掌權人,雖牆頭草似了些,好在沒結交過什麽大仇大怨。
趙府內外血氣濃郁,暫無人察覺異象,不過是這深夜靜寂,連雞都眠的徹底。
唯一把利劍在朦胧月色折射下,血汁橫流的刀刃熠熠生出慘白銀輝。
黑影緩步踏進內屋,推門時“吱呀”的老舊聲迷糊驚醒熟睡之人,卻還未等人判斷出當下情形,喉間便已只剩下囫囵支吾,鮮血如注,直噴灑濺射到房梁上,無聲無息,一劍封喉。
蚊蟲接連凍死的夜,靜得除卻風聲掠樹,再只有夜鷹撩翅。
黑衣人如鬼影穿梭府上各房,連下人住的冷房都不放過。
疾步如飛,快劍無情,等他扶鬥笠轉出堂前時,血腥味充盈整片府宅,一聲驚叫都沒傳得出來。
黑衣人冷靜将劍夾在手臂間,抽手抹擦幹淨,再随摩擦清響收回腰間劍鞘。
回腕一抛,一根匕首插着張畫着姑獲鬼鳥圖的畫紙,應聲輕松鑲進正堂外的門柱上去。
那面紗遮掩下的臉微微擡起,在月光與冷清燭火躍躍的陰影中,鬥笠與面紗未遮全面之間。
赫然是雙帶着下三白的兇戾無情眼。
第二日,姑獲仇屠趙府,上下三十二口人皆死于非命,一個活口都沒留,手段殘忍,喪盡天良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
大理寺急得是個焦頭爛額,姑獲一事,自被割喉的刑部司門令史開始,上到入宮行刺,下到平民百姓,如今幹脆一夜清了滿府的人,短短不過三四個月間,滿打滿算,已是殺了百餘人了。
而他們到現在連根鳥羽毛都沒摸到,辦事不力的罪名早晚得扣在頭上,革職就是時間問題。
但由姑獲此次動手,大理寺的人總算摸着些許規矩。
他雖表面上看似濫殺無辜,但其實細數受害者,有大半都是刑部的人。
就連刑部侍郎陳太訾死了,也沒得安生,仍要搞出這麽大樁事兒來。
陳皇後每日在宮裏哭天搶地,以淚洗面,抱着皇上哭完抱着大皇子哭,非要抓了姑獲碎屍萬段淩遲割碎,以解殺兄之仇,鬧得皇上腦仁疼。
大理寺若再抓不到兇,估計下回疼的就得是他們的脖子。
刑部同樣人心惶惶,特別是那些坐得久的老官,沒人知道會不會今天晚上,姑獲的刀就割在自己脖子上。
難不成,真是二皇子一黨的餘孽了。
大理寺少卿紀方苑踩了滿靴底的血,挨個翻着屍體查看。劍傷,割喉,多餘一刀沒有,偏分寸不離,就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不得不說,大昭除禁衛外,竟還存這等高手,着實令人驚嘆。
紀方苑捏着那張畫有姑獲圖紋的紙,凝神端詳。可他終歸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必然會留痕跡。
為何偏是姑獲。
奪子,養育,再食之的鬼鳥。
以及十六年前的二皇子謀逆,屠殺慘案,漏網之魚。
有什麽關系。
紀方苑低頭觀察起腳下血鞋印,招呼旁邊記事官道:
“記一下,男性,身長七尺五寸左右,二十至三十間,家底殷實,武藝高強。”
猶豫幾分,吩咐道:“再去查查皇城富商顯官家,哪位公子,是養子。”
他在那兒觀得入神,沒聽見記事官應聲,心頭正不耐煩,聞身後有稀碎腳步聲,徹底擾亂了思緒,難掩煩躁,也沒擡頭,直罵了句:
“誰讓你們進來的!”
“陛下憂心紀大人繁忙,特任在下前來搭把手。”
紀方苑一愣,他當是跟自己一并來的大理寺官員,霍地回頭,才發現身後早已站滿了禁衛軍。
可把這位大理寺少卿驚出一身冷汗。
知道皇上早晚要來下責罰,那也沒想這麽突然啊。
紀方苑定睛一看,面前靳儀圖手扶劍柄,面色冰冷,活像那領命拿魂的鬼差。然更叫他深覺背後生寒的,莫過于在靳儀圖身側,端着手臂,微微含笑望向他的項穆清。
可真是笑面藏刀。
紀方苑吞了口水,倒退幾步,舉步維艱的偷掃了幾眼,好像此刻屋頂上四下都是弓箭手滿弓候着似的,只要這位侯衛大人把端着的手放下來。
自己就要被穿成刺猬。
拼命按住恐懼,小心提一句:
“禁衛大人們,這是……”
紀方苑不知靳儀圖是影齋的首領。
換句話說,大昭朝內大部分官員,除卻這些直屬皇帝的大內禁衛,內侍外,幾乎無人知曉“影齋”這一直屬皇帝的秘密組織存在。
他便自然不會往那邊想,只當是自己辦事不力,到底惹了皇上不悅,送了禁衛軍下來讨罪。
項穆清展顏微笑,把抱着的臂放下,紀方苑登時串了個激靈,差點腿軟坐到地上。
“嗐,紀大人,屋頂沒箭,用不着這麽緊張。”
紀方苑丢臉地穩住步伐,瞪眼看向兩人身後幾十個禁衛軍。
“那敢問諸位大人來此,是為何事。”
“查到什麽了。”
靳儀圖并無寒暄意思,當頭問道。
“什麽……?”
紀方苑噎得一怔,哪兒有這麽堂堂正正,面不改色跟人搶要勞勳的。
靳儀圖不是個有耐性的人,小嘆一聲,沉聲逼道:
“還要我說二遍嗎。”
這位大理寺少卿哪兒敢同禁衛結梁子,那不就是擺明了要和皇上鬧不愉快,只得讓步,咬牙不爽地揮手,示意剛剛記事的小官把紙呈上去。
靳儀圖展開來看,項穆清就在後頭好奇扯着脖子瞅,被他一個搶身擋了視線。
“切。”
靳儀圖只粗略打眼,再壓低眉梢,挑目時三白眼煞氣逼人,總讓他看上去不言生畏。
“什麽意思啊。”未細看,只将薄紙一撣,問。
“罪犯側寫。”紀方苑不樂意地應付着:“看不見模樣,但總能從其行事手法,規矩間摸出些特性。大人又不是成日追兇的,沒點經驗,看不懂正常。”
靳儀圖聽得出嘲諷。
他把紙張合起,再問:“那你說說。”
“姑獲看似濫殺無辜,但其主還是奔着刑部的老官們去的,下官覺得,姑獲中途殘害百姓,不過為混淆視聽。且其動了這麽多富官性命,卻未取分毫財物,能證實他家底殷實,不重財,只圖命,”
紀方苑略一停頓,語氣放長,思忖道:
“如此,再結合姑獲紋樣來看,有了那麽幾分意思。不知靳大人可曾了解過,姑獲是個什麽東西。”
“什麽。”靳儀圖不喜別人反問自己,回得煩躁。
“奪人子自養,對外是個慈母諄諄,愛子如命,背地裏卻把孩子吃進肚子裏,以飽口福私欲的鬼鳥。因此下官才會懷疑,是不是哪家達官顯貴不受寵的養子行事。”
靳儀圖沉氣幾分,把紙抛回紀方苑手裏。
“知道了。”
随即帶人揚長而去。
把紀方苑晾在原地,呆了好生一會兒,深覺自己就像什麽被用過抛了的垃圾,回身惡狠狠地“呸”吐了口唾沫。
“狗畜生!仗勢欺人,就他娘的能耐。”
靳儀圖帶人走了好陣,忽地駐足。略偏些頭,跟身邊沒停住,險些哎呦一聲撞他胳膊上的項穆清說:
“項大人,你到底跟我來做什麽的,辦公事也要黏着。”
“好奇嘛。”項穆清持玉扇搭肩,笑說:“我可比誰都更想抓住那平白害我挨了那麽多板子的畜生。”
靳儀圖拿餘光瞥了他一眼,吐了口氣,寡然問:
“項大人不是見過姑獲本人。不知這位大理寺少卿什麽側寫的本事,如何。”
項穆清挑眉瞧他胡亂碎發下那側顏筆挺冷漠,極是不盡人意。多少人如見無常似的對他避之不及,怕只有自己才敢這樣追攆着跟。
他搖頭淺笑道:“很不錯了,但也或許,并非完全一致。”
靳儀圖回身問:“譬如?”
“譬如,靳大人曾說過他大抵是個瘋子,殺人行樂,可紀大人卻言他是為混淆視聽,才亂殺無辜,嗯……不知該信哪邊為好。”
項穆清聳肩,無奈做笑,手指敲着下巴,再思索道:“依我所見,白瞎什麽大理寺少卿,還沒個暗殺組織這只會逼脅,強奪人命的首領看得清楚。”
靳儀圖難得一樂。
“照這麽說,項大人是覺得我說得對了?”
“我哪兒知道。”項穆清快走幾步,繞到靳儀圖面前,轉着手中玉扇,探頭過去,倒行說笑道:“不過狗儀圖啊,你說說看,殺人真那麽有意思嗎?真能成瘾嗎?”
靳儀圖陡地将飽含殺氣的眼瞪向項穆清。
項穆清被他兇得撇嘴,後退幾步,舉雙手示意錯了。
“你覺得屠夫殺豬,能成瘾。”
那人冷不防回了他一句。
項穆清沒忍住,扶腰哈哈大笑,揶揄道:
“影齋手段真是了得,別人辛苦幾月查出來的東西,您一句話,全給搶成自己的。”
靳儀圖不置可否,轉了話,問:“項大人,這會兒還上哪兒去?時辰還早,侯衛當沒那麽忙的。”
項穆清止了笑,目光往下,落在靳儀圖緊捏着自己的小臂上。
“今兒不行。”項穆清把他的手推了下去:
“忙得很。”
“以為您閑呢。”靳儀圖倒還是面色不改,把手重新擱在劍上,步子邁得凜然威壓,道:“閑得無事做才跟到這兒來,看來是我誤會。”
項穆清挑眼看看他,若有所思地笑笑,往前幾步并身入了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