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餘晖
“放狗屁!”
桂弘立馬怨道:“當我不知道你?視財如命的翊衛畫良之,我在那潛興冷宮,大門難邁都聽得見耳邊小宦議論您!休要哭窮,難不說,這次你是準備眼睜睜看着我餓死。先說好,我可富貴,不好養啊。”
“我真沒有!”畫良之被他說得惱羞成怒,絞捏着手臂,喃道:“……全花了,就那時候。”
給自己包山,買了塊墳。
畫良之忽然想起這茬,倒還略微松了口氣,盤算着要不帶他開山種地算了。
谪皇子落入坊間可不好活,斷要處處受人擠兌,愚弄,調侃,他又這般心高氣傲,輕薄無形,在外頭絕對會被欺得慘,再跟五歲孩子似的回來哭着鬧自己——日子肯定過不下去。
居山林遠人世,自墾自足,辛苦些,但總不至于餓死。
桂弘晃了神兒,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倒吸涼氣,整一個敢怒不敢言,急得原地幹跺腳。
“那你說怎麽辦,光有個破宅子,吃什麽。”
“現在知道急了,剛才不還逞能,說什麽沒人管也能活呢。”
畫良之無奈笑笑,暗嘆自己真是苦中作樂,拍拍胸脯,長舒道:
“無事,大不了哥帶你去要飯,回歸本行。”
桂弘愁眉苦臉地笑不出來,養尊處優的皇子哥兒,要他放下身份去要飯,還不如餓死。
“阿東,把宅子賣了吧。”
畫良之負手往前幾步,并排望息事後王府狼藉一片,塵埃間的曠野上落日餘晖,晚霞伴雁。
“換兩匹馬,哥帶你去看世道,看江湖,看人,看海。再沒人困得住你我,鵬行萬裏,咱也做一次雁,潇灑一次,死也不虧。”
桂弘低頭看向身邊人,倏地笑了。說,好啊。
只不過……
“不過沒有盤纏啊,良之哥。”
畫良之擡手摘了面具。
桂弘也便第一次在他那雙向來陰晦,飛梢生媚的狐目中,映着夕陽的光,看見笑意。
這讓他忽然記起小時候,那個站在山崗上偷習武學,日落不息,揮汗如雨的少年。
自己抱着他偷挖來的地瓜,埋地裏烤得熱乎,香噴噴的,足夠抱着啃一天,也就能讓貪吃的小孩兒坐在一邊,安靜不擾地盯上他一天。
桂弘覺得那段時光才是他這輩子唯一有血有肉,活過的日子。
“我也再不用藏了。咱去把它當了,純金的呢,值好多錢,您不揮霍無度,就夠活。”
畫良之轉頭沖他笑笑。
【——“畫大人小時候後悔的事,還是來得及彌補的。這世上哪怕還有一個值得惦記的人,從現下起傾盡一切,就不算晚。”】
馮将軍那日與他說的話響在耳邊。
既然已經不在乎生死了。
倒不如。
放肆無悔的活一次。
時至如今,二人也在沒什麽綱常約束,身份溝壑,重新握起自己撒手丢掉十六年的手——就像那年晚春蟬鳴,他在山坳裏把那挨了師父罵,哭着逃山要去尋娘的小孩從泥堆裏拉扯出來一樣。
世事沉浮,豈又不是一大灘肮髒淤泥。
桂弘心底惶然一顫。
這手好涼。
再不是十幾年前,五六歲孩子心中那寬大溫暖的手了。
莫說拉自己逃生。他想。我只會把他一道扯落泥潭,雙雙墜入深淵。
“這主意聽着可真好。”
桂弘會心一笑,望向夕陽的眼中,金輝難散。
“可是良之哥啊。”
他淺然笑道:“我得留下。”
畫良之愕然,仰頭見桂弘那墨瞳餘晖中,神色複雜難辨。
玩世不恭的廢皇子低下頭,低聲喟嘆:
“其實,真正将我困在皇城的鎖鏈不是父皇,而是當年冤死的二皇子一派,是那些日夜不息,在我耳邊悲鳴嘶吼的魂,是要我為他們洗雪冤屈的哀嚎,是……”
是我放不下的仇恨啊。
“你想去,我放你走。”
一早的霧有些重,露成霜凝在葉上,倒也清爽。
詹勃業一把年紀壯實得很,大冬天的只着件單衣,赤着腳就出來給人開門,迎了季春風進來,随手把他提的酒壇,和姑娘家喜歡的花糕接了。
他這宅子可小,樸素無華,甚是連個家丁都沒有,一副平頭百姓家模樣,确實不像個正三品屯衛該住的地兒。
“又帶這麽多東西來。”詹勃業把東西放在一邊,怪季春風見外。
“不能讓您白喊我一聲女婿。”季春風應承笑笑,往屋裏頭招手喊了聲:
“念兒!大哥帶糕來了,出來吃!”
屋裏聞聲咚咚跑出來個看着二十六七,胖乎乎的姑娘,粗略紮着個散了一半兒的麻花辮,插着朵漂亮的黃絨花,衣衫穿得皺皺巴巴,半條鼻涕挂在臉上,笑一臉癡傻,眼神卻是清澈幹淨得很。
“糕!有糕!念兒要吃糕!”
詹勃業趕緊把女兒攔下,拿袖子給她抹了臉,再把衣衫整理舒展。
期間詹念還一直沖着季春風咯咯傻笑,撲騰着奔桌上的糕掙紮。
要不是他爹壯實,這擱別人,準攔不住。
老爹覺着些許抱歉,幹笑兩聲,道:“小子,等會兒啊,我去把藥先端來。看這樣今早她怕是又嫌苦,沒喝。”
季春風拿了塊糕過去,舉得老高,故意在詹念頭頂畫圈。傻丫頭急得跳腳,他就跟哄孩子似的,低頭拿一只手給她捋了碎發,笑道:
“念兒,聽你爹的話,把藥喝了,大哥就把糕給你。”
詹念死盯了他半天,似是在心裏琢磨着權衡。
但她終究想不明白,她只想吃糕,季春風不給,就哇地坐地上,開始蹬腿嚎哭。
詹老爹趕緊端着藥跑過來,和季春風一道連哄帶地騙把藥給灌進去,大清早的忙出一身汗。
好歹最後是給女兒重新哄笑,詹府唯一一個照顧她的老婆婆,這會兒也匆匆過來拉走詹念,帶她到邊上去吃糕。
詹勃業的女兒,生出來就是傻的。
妻子生她的時候難産,多半是在肚子裏憋的。夫人那時沒救過來,接生婆硬把孩子扯出來,又拍又打,已是面色青紫的孩子被救活,好歹算是有了個後。
卻只有個四五歲的心智。
痼疾難醫,每日都要飲藥,藥錢還不便宜。詹勃業自獨自将傻女兒拉扯大,當家主攬着一切,知內情人都知道老爹辛苦。
“畫良之他這麽選,可惜,但也塞翁失馬,未嘗不是好事。”
詹勃業知道季春風郁結難解。擱他心裏頭,那就是同期的兄弟遭人逼廢了只手,不得已辭官歸市,還百個想不開的,偏要留着在仇人邊上賣命。
胡鬧嗎不是。
季春風根本不覺得哪兒有半點好處,只把悶酒喝得厲害。
“小子啊,是你活在太平盛世,不知道這世道亂起來的時候,多混,禁衛又有多難做。你當禁衛軍聽起來高大,皇家氣派,了不起,其實真他娘的髒透了。”
“老爹,這我知道。”季春風悶悶道:
“禁衛依旨行事,殺人,放火,不分忠良,不聽百辨,只尊皇命。可至少當下平和,不挺好的嗎,畫良之的出身您又不是不知道,能爬到今天這位置多不容易,就這麽被人全攪沒了,我怎都替他咽不下這口氣!”
詹勃業回頭看了眼把糕吃滿臉的女兒,黯然搖頭,笑道:
“哪兒有什麽太平盛世,全是蓋着腐朽虛僞的遮羞布罷了,早敗絮其中。看似今日和平,或許明日就成了火光漫天的人間煉獄。小之之他現在退身,說不定明智得很,反正俸祿領了,錢攢夠了,他那一身武藝,總不會因為一只手不好用便全廢,定有其他路子可走,是享福呢。我若不是因為念兒耗錢,誰會一連這麽多年,都待在這比獵犬都不如的位置。”
季春風沉默良久。
“念兒成這樣,說到底,都是我的錯。”詹勃業忽地長嘆一聲,把手邊酒杯飲空。
季春風不解地投去目光:“胎生的病,和您什麽幹系。”
“二十六年前,我新入禁軍。”詹勃業看着季春風給自己重新滿酒,咳了幾聲,苦澀道:
“時年正值馮漢廣率五萬悍軍沖進皇城,馮家戍邊的将士都是身經百戰,骁勇血性不可攔,一舉破了高大帥屯在皇城外的十萬散兵,擁世帝上位,是為撥亂反正。也便是那之後,世帝重整禁軍,我陰差陽錯成了屯衛的首領,接的第一道皇命,可就是屠宰輔餘黨的府門。”
無論是二十六年前的反正屠黨,還是十六年前二皇子謀逆,禁軍當下這幾衛都未曾親手參與,只是耳聞慘狀,不過他人事。
唯詹老爹粘得滿手鮮血,全是親為。
“我妻身懷六甲臨産之日,我卻在斧起斧落殺得血流成河。直到殺至一位無辜侍女,她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求我放她和孩子一條生路,可我卻是殺紅了眼,想着皇命難違,按律……”
詹勃業說到這,再是粗犷霸狂的老漢,都難忍回憶中鮮活如新,血淋淋的慘狀,駭顫閉眼。
“按律,該當刨腹殺子,不留半點餘孽。”
詹老爹哽塞吞酒,不願回想。
季春風驚愕難言,他也只是聽說,那九族之罪,殺起來有多無人性。
對死人是如此,于行刑者而言,被迫手斬無辜,亦不相同。
“待我收刀快馬回府,老天早已将罪孽系數降在我可憐妻女身上。可我……怪不得天地啊。”
***
攬星樓。
“天師,有信。”
“嗯。”
楚東離将手持千裏筒放至弟弟眼前,耐心詢問:“看見了嗎,南方朱雀,那兒就是喙處星柳,剛好天晴,當看得清。”
楚鳳離驚奇一嘆,笑得欣喜。
楚東離回身坐下,取了信,才剛無色的神情漸轉凝重。
卻也只是默默折了信紙,放到燭臺上燃成灰。
天師桌前總是擺着大摞的書,什麽古籍竹簡,星象奇術,甚有皇家從全國四處搜來的無名密法天書,沒人看得懂,也就一股腦全被賞進攬星樓裏。
正如當下擺在最中央的一本,連封皮都是枯黃發爛,估計內部已經字跡難辨,正是些他閑來無事,最喜歡專研的東西。
楚東離靠在椅上,流銀的紫袍鋪在地上,将他顯得更是慵懶神秘,
許是屋內昏暗,衣袍相映,天師連眼眸深處都帶了紫韻。
他從後漠然看着家弟墊腳觀星的背影,孩子身量尚未完全張開,這局促模樣多少有些可愛,引得向來面若冰霜的人都難免輕笑。
再手肘撐桌,開口催道:
“鳳離,看夠了就去睡,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