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相依
桂弘眼眸一抖。
皇城長街血不盡,鴉鳥懸月不離京,那麽多條人命。
說什麽兩清呢。
潛王微微撫額,松開發緊的眉角,轉話嘲了回去:
“畫大人,禁軍應也沒那麽清閑,不都是被困在皇城裏的獸,指哪兒咬哪兒的狗,你我誰又比誰強。”
“說的也是。”畫良之無奈勾唇,桂弘不這麽提,他還險把自己當了尋常人。
既然話到此處,二人多半纾解了大多誤會,難得心平氣和坐着說話,便把疑惑在心多久得結問了出來:
“不過,你一個野山上瞎混亂跑的小子,怎就成了皇子。況且那年不是被什麽江湖俠盜給劫了走,我早以為你被賣哪兒了,成了挨打做勞的奴,哥做了禁衛以後,沒少派人查找像你的小子,皆無功而返,不得不結論于你早折在了哪兒。以至于我開始覺得三殿下眼熟,都不敢認。”
他一個寄人籬下,看眼色活的窮小子,打死都想不到那時候唯一相識的兩人,一個是大将軍的兒子,一個是皇子,不敢認才是正常。
桂弘神色繁雜地撇了他一眼,往前挪上些許,壓着嗓子,神秘道:
“良之哥,告訴你個秘密。”
“什麽秘密。”畫良之撥弄着雞骨頭,沒把尚來喜歡胡謅瞎扯的瘋子口中秘密當作回事兒。
“那年打傷護國軍,劫走我的人,不是什麽江湖俠盜,而是我皇兄,二皇子桂诃,和他的部下,友人。”
“什……!”
畫良之愕然愣神,惶惶掉了手裏吃一半的雞腿,訝聲呼道:
“那個獲謀逆大罪,慘死天牢的二皇子?”
“桂诃,不曾謀逆。”
桂弘冷聲道得果斷,卻在桌子下把拳捏緊。
“反是我求他,央他帶我走。因此出手傷了護國軍,被不明政黨拿捏成小辮,斷他暗結勢力,蓄意謀逆。他知是奸臣陷害,再無生路,他想讓我活,鐵心和審案人說,是故意劫的我走,做質子。”
桂弘眼眶勒緊,幹笑幾聲,咬牙再道:“所以我活了,當日共事者,一行十七人,與九族三百,只有我,活了。”
畫良之一時彷徨嗡然,完全呆在原地,渾身冰冷。
背後發寒的駭意升起,難以置信地低聲呢問:
“所以你的意思是,南山上寧逆護國軍,也要他帶你走,難道是因為……”
“是因為你不要我了。”他并未加停頓,幾乎奪着畫良之話未落的尾音搶言:
“你不救我,你為了馮思安,把我留在火裏,燒個半死,是我恨你,是我絕望到死,一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山上。”
桂弘再擡眼時,瞳孔間戾氣漫布,帶着陰鸷,語氣平靜,卻是可怕至極。
不見屋外細雪飄零,也不見屋內弱燭輕搖,二人間氣氛微妙地流動,縱是将惡緣鍛打成雙面刃,雙雙血流悲戚。
——“良之哥,你口中的不過一念之差,是怎地陰差陽錯,将我二哥與他一衆親友閉上絕路。九族性命,那麽多人吶,上到耄耋老人,下至孕婦腹中三甲嬰童,你知不知道。”
——“都是你害的。”
——“你說我……怎麽能不恨你啊。”
畫良之陡然一窒。
意外之言如冬至驚雷,當空劈下來,是個血肉模糊,心,魂,全成轟得焦爛。
“我……”
“沒事,畫大人過不了多久,就不用與我再糾纏了,忘了吧。這罪,這仇,我自己想辦法報就是。”
桂弘起身,舒顏一笑,繼續道:“畫大人能成今日不易,我便不再做您攔路虎,絆腳石了。吃好,我還有別事要做。”
“阿……阿東!”
畫良之心頭一急,想伸手抓他,卻被桌子拌了腿,頭暈目眩。
說的什麽……說的什麽啊!
二皇子?
我?
我害的?
這些……與我何幹啊!
想追去問個仔細,卻發現已經軟了腳。
也不知冰冷呆坐了多久,直到遙遙雷聲滾滾,然是府外禁衛精兵步調整齊,車馬渾聲震響如若雷鳴,回過神來的時候,王府外門已經被撞得大開。
內侍一嗓清脆的“皇上駕到!”,不詳感瞬間從頭頂順着脊椎,麻到腳底。
畫良之慌張起身去接駕,但聽門外砰砰撞了三聲響,高大黑影投在門框上,傳來的是桂弘低沉的聲音。
“別出來,你在裏頭侯着就好。”
屋外,桂弘換上一身皇子蟒袍,頭頂玉石大帽。大白天的,也就是二人分開這柱香功夫,烈酒下肚,給自己灌得熏天酒氣瘋狂從大袍裏往外鑽,帶着醉醺醺的慵懶氣,浪蕩傻笑着迎在門口。
世帝負手踏入府門,怒容難消,身後跟着可不止骁衛一隊騎兵,更有禦前衛等五百禁軍,浩浩蕩蕩,足一個抄家的勁頭。
望身前一身酒氣的三子,眼神還不如看自己籠裏的鳥兒親切。
甚至生惡。
桂弘就在那般嫌惡鄙夷,數百雙看垃圾畜牲般的目光下。
接的是殘害忠良,禍國殃民,被貶庶民的旨。
他咯咯咯跪在世帝面前笑個不停,把頭上大帽摘下來,放到腳邊,再扯着玉石腰帶解開衣袍,把朝服脫個精光後。
擡袖指着靳儀圖的劍說,父皇不如殺了我呢,愚子沒了您,怎麽活啊。
“您不是最會殺兒子了。”
皇帝暴怒,當他真透瘋了,口無禁忌,大手一揮就是叫人抄家。
禁軍的人魚貫而入,府裏驚叫聲四起。謝寧這老頭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人的隊伍後頭跪着,按例這群人當被遣送回鄉的,貶成庶民的皇子,不能有內侍照顧。
老太監哭天怆地得要死要活,拼命喊着三殿下不行,沒人照顧活不了啊,陛下您知道的,他……
老皇帝再未理睬半分,當是仁至義盡。
王府四處亂糟糟的一片,季春風急着要找畫良之,趁亂一間間屋子的推着喊,生怕他昨天偷跑出來,被抓回去,再遭什麽虐待。
一切滔天的混亂,直到畫良之一身缟素,步伐帶病态輕浮,長發披散亂束,虛力但顯莊嚴,無聲從堂上繞下,擋到桂弘前頭,皇帝腳下,雙膝下跪。
“臣,王府護衛指揮使畫良之,拜見陛下。”
世帝稍微舒了眉眼,看他一身傷疲,難免擔憂道:“愛卿辛苦,現在當回歸翊衛,好生養病,過去吧。”
桂弘望面前那抹單薄背影,扯笑得牽強。
算了算了,孽緣也當終盡,你我就此一別兩寬,再無瓜葛,至少活得舒心。哪怕遠觀着,只要你在,我也不必真成這世上無親無故之人。
可畫良之跪着沒動。
聞訊跑過來的季春風正要闖過去扶,就看見那蒼白一人在皇上面前磕了頭,當衆撩開大袖。
把傷手舉至高處。
在一衆喟嘆唏噓聲中,挺直腰背,傲骨不撓,洪聲道:
“罪臣畫良之,未能護全身軀,斷一腕則難使槍,無能領兵,無才為将,更無力護君,不配為禁軍翊衛之首。今肯請聖上寬宏發恩,允臣告辭官銜,臣,今後願舍命護庶民皇子安危,護皇家血脈,得以善終。”
……
“畫良之你瘋了!”季春風驚吼出聲,要往前沖,被靳儀圖一把攔下,搖頭止住。
“你瘋了啊!”
桂弘觳觫擡頭,聽畫良之義正辭嚴,他每一寸肌膚都在生顫,甚是呼吸停滞,瞪眼失語。
世帝于混亂中往前幾步,一把薅住畫良之手腕,疼得他眉頭蹙緊,咬牙不敢言。
“握拳。”
畫良之垂目忍痛,哆嗦着彎曲五指。
不像裝的。
“真是,可惜。”
皇帝暗嘆一聲,回頭怒目瞪了桂弘一眼。
“不是人的東西。”
桂弘讪笑着聳了聳肩。
“你知道當下關頭,你折朕這麽大一員将,真當拿命償嗎!”
桂弘還是笑,狂妄邪佞的笑,笑得兩眼生淚,讓人厭極。
飛鳥散去,落晚霞蒼涼。
“冷嗎。”
畫良之回頭看着寒風裏脫了朝服,只着花白單衣內衫,遭風吹着的人。
桂弘回過神,抹了把臉,抽了聲鼻子。
“你瘋啦。”他往畫良之手腕上看,說:“不是告訴你能醫好嗎,再說那麽大一個官,說辭就辭?馮将軍可說這位置,是你拿命換來的。”
“管他,我連命都不要了。”畫良之揉亂頭發,煩躁道:
“更何況,就你這點混世的本事,沒人照顧,自己怎麽活,三天就該餓死了。我丢了你一次,哪兒能再丢第二次。”
桂弘偏過臉去,偷着一笑,又輕輕嗓,故作散漫地往他身上貼,狡黠道:
“我?湊合過呗。城西有配下來的小宅子,管他茅草木屋破爛房,至少能睡。再說畫大人不是守財奴,錢多的是,養我。”
“別叫畫大人了。”畫良之悻悻移了目光,小聲嘟囔着:
“我也沒錢……身無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