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解鈴
馬車回到王府的時候,畫良之已經窩在裏頭,睡得可熟。随從上來要搭手叫人,被桂弘一個眼神吓滾出去老遠。
他起身端詳了畫良之一陣,沒有絲毫要醒的意思,幹脆親自把人抱下馬車,一路抱回的屋子裏。
畫良之平日睡的屋裏沒有幾盞燈,他本覺淺,受不了聲吵,也見不得光,當下不過是疲倦過頭,才能被抱來抱去還睡得這般實在。
桂弘把他放到榻上,沒轉身就走,而是過去提了盞燈,蹲在床頭看着。
看這個在他面前死過一次的人,此刻平靜無事躺在這兒,他說不上自己當下是個什麽心情。
不是欣喜,也不是慶幸。
“晃眼……”
畫良之睡得迷迷糊糊,夢話似的呢喃一句。
桂弘立馬意識到是自己手裏提的燈正照在他臉上,擇慌熄了,可降下來的瞬間,就是一整片漆黑如麻。
他在黑暗裏打了個寒噤。
本能驅着腿想逃,但最後身子卻不大聽話,伸手往裏頭推了推榻上人,躺在了他邊上。
借着逐漸适應黑暗的眼,側看咫尺距離那張睡得安詳,精致漂亮的狐目桃花面。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麽偷偷看的。
那時候小,還能縮進他懷裏,從下巴底下仰頭看着,目不轉睛的,小嘴微張,連口水濕了枕頭都不覺,暗想他良之哥定是這世上最漂亮的人。
宮中女子,三宮六院,什麽天姿國色,綠鬓紅顏,全都不及。
想娶他做媳婦兒,天天看着,天天抱着。
像山上那些尋常夫婦似的,給我做飯浣衣,哄我睡覺,我就出門打獵去,去抓山雞,野豬,跟活蹦的兔子喂他。
不過打獵是有點難了,阿東還不敢殺生……
……
事到如今。
許是夜深反涼,人本能會往暖和地方鑽,畫良之翻了個身,迷糊吧唧幾下嘴,摟着窩進了他懷裏。
桂弘驚得渾身一僵,一動不敢動,心狂頓是跳的厲害,連嗓子眼都跟着震,再赫然意識到,他在拍自己的背。
嘟嘟囔囔似在夢呓,聽不清楚念的什麽,總之是在哄孩子。
“呵。”
桂弘泯然一笑,把他往懷裏摟了摟。
事到如今,成了你該縮我懷裏了。
他的下巴擱在畫良之頭頂,望滿屋黑夜發呆,确是不怕,然抵不住內心五味雜陳。
所以我該恨你,還是恨自己。
“不恨不行嗎……”
似在問人,實則自問。
……
不行啊。
黑暗如臨末世深淵,分不清生死是非。人與鬼界限模糊,一閉眼,無盡的黑瞳血面,枯指白骨,糾纏着衣角不放。
耳邊全是撕心裂肺的慘叫,不明不白冤死之人掙紮與絕恨的嘶吼,是烙在心中,永世不散的詛咒。
偏這一夜,全都蔫了聲息。
天亮了。
—
……
——“我操……我操你大爺,靠!喂!!!”
——“你他娘的……!”
桂弘被耳邊那大嗓門子豁地驚醒,眼都沒完全睜開,更別提尋平衡的,只在這橫空炸響的破口大罵中,被人一腳踹到地上,一屁股墩了個結實。
“桂棠東!你他娘幹什麽了!你怎麽睡我榻上了!你大爺的…!”
畫良之一睜眼就看見個男人白花花的健碩胸肌,正怼到臉上的驚悚虛寒,簡直比見了鬼還恐怖,連滾帶爬抓着被子窩進牆角裏,一腳給人蹬了下去。
“你…………!你幹什麽咳咳咳咳咳咳了……!”
體虛的病患一激動,被口水嗆得半死,咳嗽起來根本喘不上氣,兩眼昏花,差點再過去。
桂弘懵然跌在地上,摔得哪兒都疼。
難得能在個全黑的環境裏睡個踏實覺,以至于到現在腦子都是木的,生是被畫良之沒命的咳嗽給醒了腦。
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替畫良之拍起背,眼裏惶惶不明的盯着他看,老半天,畫良之咳嗽聲弱了些,才賊委屈地嘩啦一大把掀開被。
“我什麽都沒幹,就睡了個覺,你看啊。”
畫良之撲騰着拍拍自己,從上到下好一陣摸索——幸是完好無損。
這會兒趕羞愧怨憤勁兒上了頭,臉漲得成了猴腮通紅,支吾罵道:
“你他娘是沒地兒睡了嗎,睡我這兒,滾,滾滾滾滾滾。”
桂弘就跟只被罵的大犬似的耷拉着腦袋,費勁扶着差點摔塌的腰起身,忿忿趿拉上靴子,埋怨着嘟囔道:“怎麽這樣啊,咱倆又不是沒一起睡過,至于嗎。”
“滾犢子!誰他娘的跟你睡過?少說夢話。”
畫良之扯嗓子罵,才醒的人在地龍幹燒的屋裏睡了一夜,略微發啞,氣血不足聲音不大,再配上一雙惺忪狐目,讓聽的人除了覺得他怪可憐外,沒什麽作用,一點兒都不唬人。
“怎麽沒。”桂弘語氣委屈,攔不住神情歪扭成了個調戲的壞笑,嘻嘻道:“你以前,不是天天摟着我的。”
“那他奶奶的能一樣嗎!你還六七歲呢?啊?你都二十六七了!過來,看我不打死——噫啊…嘶……”
畫良之氣得昏頭,忘了自己手腕有傷,掄起胳膊就要沖下去敲人,反把自己疼個半死。
桂弘把眉頭一挑,沮喪道:“直說,你嫌我髒就是。”
“我………!”
畫良之話卡一半,抵不住怒上了心頭,口無遮攔,直咬了牙喊:
“對!是,髒死了。”
“畫大人,這麽和本王說話,可是要掉腦袋的。”
桂弘不在意地淺聲笑笑,假做威脅。
“砍啊,給你。我無所謂,你先前不是不稀得要。”
畫良之抻着腦袋往前湊,一副恃寵而驕,大無畏地翻了個漂亮的白眼。
殊不知桂弘真回手一把抽出架子上擺的劍,眼都不眨,三兩步沖上前去,一腳蹬上榻——
揮劍就是簌簌風聲,寒刃貼着脖子下去,割斷兩三碎發。
畫良之一滞,剎時皺了眉。
桂弘前腳踩在榻上,後腳撐在地下。步伐跨得寬,俯首過去貼在畫良之耳邊,獰目而視,切齒壓聲道:
“畫大人,切莫胡亂挑撥。舊情可念,但別忘了,我可是個瘋子,不可控。”
他不知道畫良之仗着份生死無謂的心思,到底能将自己挑撥到何處,于是更加心懸憂患起來——
也不知自己那瘋病何時會發,若畫良之長久這般下去,保不齊什麽時候,一句話錯,這刀劍可就真潑了血,砍進他脖子裏。
想給他個教訓,奈何畫良之的性子自己怎又不是心知肚明,那倔勁兒算不上多堅強,無畏,只能說是過度逞強的自我保護。
——“殺就是,我又不怕。”
畫良之絲毫不懼,甚能冷笑嘲聲。
桂弘嘆笑着收了劍,站穩在地上,低頭與仰臉直視他的男人四目相對幾許後,聳了聳肩,松口問:
“畫大人想吃什麽,我叫下人給你做。”
“不要吃參。”畫良之答。
“那就熬些紅棗玫瑰粥。”
“成天喂我這些,人不跑才怪。”
“可都是些值千金的名貴藥材,叫你說得像我在喂你泔水似的。算了,那您想吃什麽,熏鴨?已經喊人買去了。”
“不吃,哪有人頓頓都吃重樣的。”
“真難養活,狗屁給你吃不吃。”
“……”畫良之語塞片刻,咂嘴提了句:“烤雞。”
桂弘立馬踹了門,沖外邊嚷:“聽見沒!烤雞,畫大人要吃烤雞,滾去買!”
再縮回頭,柔了聲,溫和寵着問:“太油了,以畫大人的身子,不好消化。”
“我沒那麽嬌生慣養。”畫良之道:“肚子不空着,就死不了。”
“沒覺得有多好養活。”桂弘把外袍系好,亂發随手整了整,推門道:“我出去,今日還有得忙,不擾你了,再睡會兒也行,待烤雞到了喊你。”
畫良之悻悻縮回榻上去,全醒了的人,想再睡可不容易,只好埋臉蒙進被子,裏煩躁鑽了幾圈。
稍一吸氣——被褥上全是桂弘日日烘熏出來的頂級老檀木體香。
是富貴的味道啊。
單手難束發,畫良之在竭力試圖活動左手,束發不果後,無奈簡單掏根長繩,随便在發尾打個結,不亂掃臉就行了。
桂弘捧着盤烤雞再進來的時候,畫良之已然趴在桌上眯着了。正當人猶豫要不要待會兒再來,小狗鼻子聞着味兒,睜了眼。
又看見是桂弘親自送來的,開口鄙夷發酸道:
“你這王爺當的可真清閑,都有心思伺候下人。”
桂弘也不生氣,驕縱挑眉樂道:
“可不是嗎,只思享樂的庸才王爺,連塊封地都沒有,沒有要擔責守護的子民,窩裏二百多個殘兵,唯一使得上的護衛總指揮使,還在這兒趴着吃雞。縱是有翻天覆地的宏圖大志又能怎樣,閑吶。”
“你想出去?”畫良之吃着雞,随口一問。
“想啊。”桂弘之答得幹脆:“想,可我被拴在這兒。”
他拿手比了比脖子,圈出個頸圈的模樣。
“父皇說我瘋,放出去要害人。以前潛興宮門半步都不許踏,憋得快死了,我便鬧着瘋着沖跑出去,次次被追回來鎖着,直到進了蜂巢妓院——那向來混亂無序的花柳之地,才沒人管。所以我隔三差五出去花天酒地,也不是多想尋樂酣暢,不過是我唯一能出得去的地兒罷了。”
畫良之擡眼看着他,聽得認真,嘴裏也不停的嚼,吃得認真。
“後來,鬧得逐出宮,到了這潛王府,好歹是不用困在深宮大院,雖除了皇城這一畝三分,鳥籠之地,再不許去別處,也時刻有人監視着,不過,至少随心寬裕了幾分。”
桂弘下移視線,落到畫良之臉上,唉聲怨道:
“說的就是您吶,畫大人,我好容易逃出宮門,還要被父皇派下來的人時刻盯着。你說我,能不恨你嗎,恨得想挖了你眼睛,嚼碎了吞下去。但是我想啊,你既然能給我父皇做狗,憑什麽不能做我的狗,更何況……你我之間還有舊情可念。”
畫良之眨了眨眼,噎了個嗝兒。
“可我沒想逼死你。”桂弘舒眉自責,轉眼落向屋外又落了片枯葉。
“我會裝瘋,可同時也是真瘋。瘋癫起來,自己都記不得自己做了些什麽,藥也難壓,不可控的。更何況我那時候,是真恨你,真想要你生不如死,萬一沒把持……”
“算了。”
畫良之把他的話生冷打斷,是看見桂弘指尖在細微的發抖——這不是什麽好兆頭。
“我還你。”畫良之說,“能還的,都盡力還。是我一念之差沒錯,你瘋,都是我害的。”
“你?”桂弘短暫一愣,再幹笑幾聲,嘆道:
“确實,細算起來,跟你逃不了關系。”
畫良之把雞腿遞到桂弘嘴邊,讓他吃。
“光看着我一人吃,真的像在喂狗。”
桂弘更顯打量地偏頭躲了雞腿,把胳膊架在桌子上撐着臉看他,得意道:“哥,你不就是我的嗎。”
“不吃拉倒。”畫良之懶得發脾氣,把一整個雞腿塞進自己嘴裏。
“等有機會的,哥身子恢複好的,帶你跑,帶你去看海,看夕陽落日,海切日出———
畫良之黯然失笑,道:“也好跟你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