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假面
畫良之到底忍不住,開始掉淚兒。
他還生自己氣,氣怎麽就忍不住,幹脆背過身去捶自己腦袋。
可給季春風吓壞了,以為他又想不開,自己一時沖動把話說得狠,好不容易死裏逃生的人,再被說崩了怎麽辦。
他是真的心疼,真想要潛王的命。
畫良之一直低念着罵自己沒用的東西,忍得渾身都哆嗦,那只會帶兵兇人的骁衛手足無措,茫然往自個兒身上抓了抓手,再彷徨着落到畫良之背上。
像安撫孩子似的拍起來。
“良之啊……”
未幾,忽把拍着背的手挪到身前,去摘他面具。
“沒事兒,你哭。戴着它不方便,我摘了,我替你保密,成嗎。”
畫良之後背驟地一僵。
慌張坐直了身子。
夜深燭影搖紅,剎那間停滞的不止是畫良之的哭聲。
更是目光,呼吸,以及……屋內流淌的空氣。
那妖狐面具解了一半,只露出半個鼻尖,和吃了鴨肉以後帶油光水滑的唇。
不過沒什麽血色,蒼白可憐。
季春風撐在桌上,手伸到腦袋後邊,去解假面的卡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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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良之登時竄了激靈,慌不疊地緊着喊了聲:“別!”
他守着條線。
面具下頭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不讓人看,就是交不至心的意思。
人都快死了,走投無路都到了我家門口,還想怎麽……
“畫良之!”季春風聲音不覺高了些:“我又不嫌你,你生得什麽樣,不都是我兄弟!”
畫良之怔了片刻。
猛地起身,奪過丢在一邊的狐裘,拔腿就跑。
他覺着丢臉。
莫名其妙跑人家門口蹲着,一進來就跟餓了十天的餓死鬼似的塞東西吃,還因一句話就哭得一塌糊塗,險被摘了面具。
重活一次,莫名變這麽窩囊,真不如死了算了。
季春風急着追,門房管家火急火燎喊着大人往裏跑,撞了畫良之再撞季春風,被扒拉轉十來圈兒,咚一聲撞了牆,都沒人答理。
畫良之沒什麽力氣,沖到門口時腿已經軟了。用着身上最後一絲力,剛咬牙把門推開個縫——
“準了,真就在這兒。”
前門從外頭被一雙手扯個大開,失了重心沒站穩,一個踉跄摔進個懷裏。
“大人!王爺……王爺提劍堵門口了,您看怎麽——”
辦字沒出口,管家聽見大門開的聲兒,跟季春風一并駐在原地。
桂弘低頭看向懷中人,愣了好一會兒,乍笑出聲來。
“畫大人投懷送抱,怎麽回事啊。是季大人滿足不了了?”
又看他滿身虛汗,神色恍惚,三皇子心頭咯噔一聲,補了句:
“還是說,被趁人之危,遭人欺了。”
“別胡說!你一個人到這兒做什麽。”
畫良之不想把事兒牽扯上季春風,掙紮着想從他懷裏脫身,無濟于事,反倒被往那胸口裏按得喘不過氣。
“當然是找你啊。就知道畫大人在這兒,本王說了不許你出去,堂堂禁軍翊衛,又不是什麽黑衣賊,竟還會翻窗了,怎麽,王府那麽大的院兒,還鎖不住一條狗?”
桂弘神色犀利,話鋒對着畫良之,目光卻是向着季春風。
季春風早怒氣填胸,若長槍在手,早該逼出刃去,不懼挺身,正色道:
“應您所言,畫大人乃是禁軍武官,豈容你這般低辱!”
桂弘把畫良之撈到身後,陰邪一笑,道:“是父皇賞給我的,我怎麽樣他,關你何事?”
桂弘往前幾步,手裏長劍咚咚敲了三聲門框,指向季春風。
他眼中那股瘋勁兒,帶着毛骨悚然的無聲狂笑,加之人高馬大,皇子身份,誰能不怕。
這可是個瘋子。
“殘害忠臣的皇糧蛀蟲……!”季春風捏拳咒罵,反口争道:“有本事你連我一并殺了,罪加一等,到時一并下了地獄也不讓你好過!”
“話都跟你說一樣。”桂弘不爽地挑了眼身後的畫良之,怠緩道:
“地獄我自會下,不過還輪不到你送。”
說罷,長劍揮起。百鍛薄刃相映月光,銀輝曜曜刺破長夜,晃地照亮人面!
畫良之速閃身攔到他二人中間,抵住桂弘手肘,試圖把他往後推——一個力弱體虛的病患,想去攘個身材魁梧的瘋子,分明天方夜譚。
但畫良之還真就半推半就着他,一并倒出了前門門檻。
“回,這就回。”他仰頭,從下颌處看向桂弘泛紅陰鸷的眼。
想他這些時日當也是個耗神難眠,生熬硬捱過來的。
這般配合,想必他也沒有要将事兒鬧大的意思,正就着自己順水推舟,好下得了臺階,又帶得走自己,便道:
“別鬧了,我同你回。”
季春風見狀更是不甘罷休,恨其不争地急聲喊:“畫良之!你硬氣點!怕他做什麽,回來!”
“畫良之!回來!!!”
“王爺,走吧,走……”
桂弘笑得狂妄,不顧季春風在後頭瞎喊,拽起畫良之就走,本來就身子虛得風一吹就倒的人,給他扯得像在飛。
轉了個街角,再拎雞似的塞進個早候在那兒的馬車裏。
車裏火盆燒得可旺,桂弘進去直接給他按進錦織的軟墊,再把狐裘當被子似的蓋他身上,壓嚴了邊兒,才松口氣,坐到地上,擡頭瞅他。
畫良之陷在墊子裏,斜眼盯着腳底下坐着的人。
“胡鬧。”
“是你亂跑!拖着這身子還敢出去,不怕暈在哪兒讓人賣了嗎!”桂弘氣得不行,不敢大聲罵,氣息全壓在喉嚨裏,說:
“哥,你知道我叫人端晚食進去,看你不在,吓成什麽了!還以為你又要……”
“要什麽……”畫良之懶洋洋閉了眼,是這馬車裏太暖和,溫得人倦意直漲。
“我哪兒敢再死啊,屆時你怕是要砍了閻王爺,強給我揪回來。”
“你喜歡季春風那小子?”
桂弘冷不丁一問,畫良之倏然睜眼,再不耐煩地閉上,須臾間像是瞥見了什麽水波,反正先啧了聲:
“屁。那是兄弟。你哥不喜歡男人不知道嗎,別滿腦子裝得都是狗屎。”
哪兒來的水光。當是自己累得眼花,看錯罷了。
但他又耐不住好奇,稍将眼睛眯開條縫,往桂弘那兒偷看去。
這瘋王爺那麽大一條身子,跟疊了一折兒似的全擠在馬車角裏,紅着雙眼,掀起眼往上皮瞧自己。
嘴角咬得委屈,下巴都跟着起了核桃褶兒,不是錯覺,他是真含了淚兒在眼裏,眉頭壓得他眼尾低垂,活像只犯事兒的犬。
“……”
畫良之睜開半只眼,冷道:
“哭個什麽。”
桂弘把鼻子一抽,視線甩到邊兒去,悶聲道:“誰哭。”
哪知錯事憋屈的犬可不能勸,不然本還心裏半愧疚半傷心的,一遭關心,全成了委屈。
眼淚兒跟斷了線的珠似的噼裏啪啦往下掉,起先着了慌,試圖拿大袖去遮,去抹,後來知道藏不住了,幹脆癱坐地,抽嗒得肩膀發抖。
接着撒潑打诨地喊:“那你跑他那去,我要不來找你,你就要同他睡了吧!”
畫良之擱底下踹他一腳,使不上勁兒,疼不着,倒是足夠僭越。
“睡什麽睡,能不能想點幹淨的!我就是出來透風,身無分文,餓了,沒地兒去,好蹭個飯吃。”
桂弘嗚咽幾聲,眉頭皺得成了川。堂堂王爺挨了屬下一腳,反挂着一臉鼻涕淚兒的傻樂呵起來,嘿嘿往前爬了幾步,兩手抱住畫良之的腿,在他褲腿上蹭掉的鼻涕,枕着膝蓋揚頭看他。
馬車裏燈晃得亮,也照得他一雙水汪汪的烏黑眼,油亮明媚。
“那你們都做什麽了啊?獨處一室……”
“吃鴨子。”
畫良之無奈道。膝蓋上這臉滿是清澈,胸無城府的傻相讓他真沒法講罵字出口,只好再接:
“交點朋友吧阿東,別看見誰都跟發情的狗似的,拿下半身鑒人。人這一輩子,總得有個過命的朋友,生死知交。”
桂弘直接略過他那句教誨,緊着追問:“什麽鴨子,我親手喂的粥都不惜吃,跑這麽遠,來蹭別人家的鴨吃!”
“……熏鴨,比什麽天天灌的參雞粥好吃多了,總得讓人吃點油星。”
桂弘聽了,起身探半個身子出去,朝馬車邊上坐着的随從喊了句:
“喂你,明兒天一亮,就去給我把皇城最有名的熏鴨店包了!”
“诶!”畫良之強打精神支起身子,急道:“幹什麽呢,喂老虎也沒這麽吃的啊!再說季大人那鴨子是他屬下家妻親手做的,不一樣。”
“那我去找人把她雇府裏來給你做鴨子,天天吃,頓頓都吃!”
“……你怎麽不打個黃金的鳥籠子,給我關起來算了。”
畫良之實在無語,到底懶得跟他掰扯,把面具摘下來擱在一邊,再躺了回去。
“嘶……聽上去不錯。”
桂弘的語氣單純得讓人分不清這瘋子是在陪他開玩笑,還是實打實的認真。
“那再配個黃金的狗鏈子。”畫良之咕哝着,縮起身子眯上眼。
“成是夠您賞的。”
桂弘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拍拍灰落坐到身側。
馬車動起來難免晃得像搖籃,畫良之困意上湧,桂弘怕再擾了他,挪了幾寸,去最旁擠着,剩那麽大一張軟墊全讓給他躺。
畫良之似睡非睡,借狐裘長毛濃密,與車廂裏明燈摩挲成影,在睫間朦胧縫隙中,看他長身靠在一邊,望油燈發呆。
說什麽纨绔無德的瘋子,這幅景,倒更像洗盡鉛華的沒落皇室。
“阿東。”
“嗯?”
桂弘應得可快。
“你……是真瘋嗎。”
畫良之問得猶疑,桂弘徐徐偏了頭,沖他乖戾咧嘴一笑。
卻沒了往日癫狂做笑時那般獰恐。
許是燭光相襯,軟了棱角,那笑便成了隐忍,假作。
“良之哥。”
他把目光落在畫良之手邊的假面上,說。
“假面戴久了,就成真了。”
畫良之怔然。桂弘回得模棱兩可,叫他更是森寒。
那小子見他神色彷徨,又成調侃似的哈哈幹笑兩聲,道:“假的多好啊。可你看我傷你的時候,像假嗎。”
畫良之摸摸發縫裏被他砸出來的疤,也跟着蠢笑幾聲,嘟囔道:“好疼啊。”
好疼啊。
桂弘把笑收了。
半晌,車裏靜得落針,好一個該是各懷心思的氛圍呢。
——“所以,你倆真沒睡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