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破宅
“宣兒,自己去玩。”
尚且年幼的五皇子正是玩性大的時候,宮中規矩多,刻刻板板憋屈得難受,忽聽母妃容他先歇,
連太傅這邊禮都沒盡,已經放下手裏枯燥習字的筆,迫不及待踩着虎頭棉鞋,興高采烈沖出殿去。
笑聲滿了宮牆,虎頭鞋踏着薄雪留下層泥,傳不到外頭。
一群宮女弓着腰在後邊追得緊,生怕那尊貴身子跌了,回頭受罰的可是她們。
德惠娘娘着一身華貴雲紋錦織,端雅回身行步的時候,頭上搖釵流蘇都是幾乎一動未動,眼眸裏肅整,透着些許妩媚,隔着紗簾聽下頭銳啞的聲音。
“娘娘,如您所願,陛下已下令三十萬護國軍出征羯胡,當下的皇城除了禁衛再無依護,且盡數擁兵北境,其餘地界除卻當地的邊境守衛軍,再無援軍可支。”
貴妃悄然一笑,道:“辛苦曹公公。”
曹亭廊跪在下頭,隔着簾子垂首冷笑,語氣還是一往常嘶啞奸詐,道:
“老奴不過寡然一身,只為自己罷了。娘娘答應的好處給到,老奴自然盡心竭力。”
貴妃自然知道曹亭廊老奸巨猾,沒人活得過三代皇,他可是易了三代的主,絕不是那麽好走的一步棋。
“把這盒本宮親手制的果子,給本宮家父送去吧。”
德惠貴妃轉身提起雙層紅木食盒,遞給身旁侍女。
這位當寵皇妃的父親,正是當下兵部侍郎之女。兵部掌全國武官選用,軍令,軍械之權,但這兵部可怎都看着像是被人壓低一頭——
這朝中有一将,掌特權,調軍令,用軍械,均可直接上報陛下,海海三十萬大軍,無一聽得他們使喚。
諾大一個兵部,真是比那擺設還難看。
曹亭廊在一幫小太監的簇擁下回了寝居,進屋聞見燒香氣,那雙狡黠低服的眸子瞬間冽起,戾地将身上氅衣脫了,再甩了靴子,把大帽去掉。
後邊的小太監手忙腳亂跟着接,動作稍微慢上半點,都要挨上他一腳踹。
老內侍是年老,氣血可不虛。習內功的人總是深藏不露,哪怕是看似尋常一腳,都能要了小太監們半條命下去,搞不好還要吐小兩口血,或是得罪掉了腦袋,誰都不敢怠慢。
曹亭廊在上頭人面前裝得言聽計從,低眉順眼,在外斯文守禮,可到了私底下,完全就是個貪得無厭,氣焰嚣張的暴主。
可不是什麽狗仗人勢。三代元老,手裏掌的權僅次當今聖上,滿朝達官巴結都不夠的,又哪兒會在意他多弄死幾個不算人命的小宦。
偏這人性子刁專,金銀財寶多得膩了,深藏不露,也不知喜歡什麽,實在難以讨着好處。
曹亭廊把不方便的官服領口扯到一半,忽地止了手,聽見屏風後邊窸窸窣窣的聲音。
嘴角隐着微揚起來。
“都滾出去吧。”
老宦官一聲令下,下人們趕緊逃命似的散了。
他緩步行至桌前坐下,往太師椅上舒服一靠,抿了口茶,目光向着濁黃的茶色,慵聲道:
“禁衛當下,不應該是忙得不可開交嗎。這關頭還折了個人,分身乏術才是。”
“忙不到兒子頭上。”
項穆清穿得一身魚龍服,帶着鈎弓弦的鐵扳指的手裏,突兀捏着把玉骨扇,吟笑從後頭轉出來。
“侯衛的人,只要眼睛不瞎就行,暗處放箭便夠了,用不着滿城的巡,也用不着提槍站一天的衛。更何況——”
項穆清走到曹亭廊面前,笑得十分俊逸燦爛,連緩身跪下時,都是身朗氣。
“更何況,義父今日看似心情不好啊,莫不是有什麽心事?兒子豈能坐視不理,當然還是要替義父排憂解難的。”
曹亭廊挑眉一笑,坐在椅子裏伸手摸了摸項穆清的發頂。
“說姑獲啊。”
曹亭廊順着發絲向下,挑着枯槁的指尖輕撫,啧聲道:
“大理寺一群廢物,就是抓不到。趕昨夜這賊人甚直沖進趙書益府上,殺盡三十二人,再這樣下去,這餘黨逆賊還沒被捕,刑部怕是要先被殺光了。陛下與皇後因此整日愁眉不展,難解。大理寺再抓不到,功勞可都要讓影齋的狗搶了。”
項穆清擡頭看着曹亭廊,睜一雙驚詫的眼,假裝不懂問:“真是姑獲?”
“現場留了圖紋。”老太監從袖中掏出張拓本,呔地丢進手邊燭臺裏,燒得青煙袅起,道:
“再說,除了他,誰能幹出這檔瘋事來。”
項穆清把摸着頭發的細長的手指握住,順勢帶着移至臉邊,再撫至嘴角。
“那可真是膽大包天。”笑說。
曹亭廊便用另一只閑着的手,尋到禁軍魚龍服腰間蹀躞。
“影齋搶就搶了,反正不也是朝廷的人。再說,大理寺不行,影齋也未必就查得到啊。”
項穆清眼神含笑,幹淨得像只小犬,引人憐惜。
“要怎說你還嫩着。”
曹亭廊唇角微扯,蒼白枯指褪了他色豔華貴的魚龍服下去,邊道:
“大理寺只依法查案,影齋不擇手段,哪兒玩得過那群狗崽子。到最後功勞人心全去了影齋,內侍省的面子往哪兒擱?國家這麽多吃皇糧的部門,分內之事都做不成,全要個暗殺組織來做,胡鬧。”
項穆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探近一步,問:“那要不,兒子想法去替您抓了姑獲?送去大理寺就是。”
“你?省省吧,還嫌板子挨的不夠疼呢。”曹亭廊似笑非笑,咳嗽一聲,再命令道:
“轉過去,幹爹瞧瞧疤都淡了沒有。”
項穆清聽話轉過去,把內服也褪到胯下。
華服挂不住玉肌,松了帶子,整一個順着羊脂似的滑落。
老宦官垂眼,順他吹彈可破,卻不乏緊致精健的背肌看去——那些曾經深可入骨的傷,确已是肉眼難測了。
“你也是,找機會辭了禁衛的職最好。若實在想做官,不願被你爹壓着,義父再給你安排個別的階位高,且輕松的位置。最近這天下,怕是要不安寧。”
項穆清微歪了些頭,頸上斜筋繃着了勁兒,着是個武健的美。
“怎不安寧,盛世美景,安居樂業。您是信不過兒子,還是信不過護國大将軍。”
“只怕萬一,真要打起仗來,武将都是用命護君,難免要傷。該懂得知難而退才是。”
曹亭廊摸着那些淡痕存過的位置,悠悠道。
“再說吧,義父,我挺喜歡現在這位置的。不白瞎一身武藝,還能交到兄弟。”
項穆清伸手将披發全攏到前頭,說。
“你得學會适可而止。”曹亭廊目光不動,繼而問道,語氣不像催促,沒什麽命令的意思在裏頭,但又不似教誨諄諄,正如他陰晦泛濁的目,蒙着層不明不白的霧
“真不忙?”
“不忙的,義父。”
“嗯。”老宦官掏出手帕,擦了擦手。
“過來吧。”
城西的宅子似是荒了許久的閑宅,不知上任主人是誰,至于好端端的為什麽荒了,沒人知道。
許是偏僻,又或曾為兇宅。
但撞上兩位生死不懼的,哪還會怕他個鬼是不鬼。
只不過這宅灰積得厲害,進去就有股強烈的黴味撲鼻而來。
出乎意料,這宅子好大。
畫良之杵在門前愣了好久。
這可比自己之前那正三品大官住的還大。
不,哪有住得起這麽大宅的庶民啊操!
桂弘卻是個不為所動,甚至滿臉嫌棄地踩着枯葉,掐着鼻子進去,嫌得不想動手,咣當踹開積灰的門。
勁兒大了些,劈頭蓋臉落下的灰嗆得這具金貴身子直咳嗽,喘得像根大風天裏的通天杉一樣打顫,也把那鏽了的門踹歪大半。
畫良之看不慣他爛脾氣的這嬌生模樣,在後頭怄氣地翻了個白眼。
果真他太高,又長又壯,在這“小宅子”裏繞上幾圈兒,像條頂梁柱成精了似的悚然。
門框低,進門的時候還得彎腰低頭,要不撞腦袋。
“這地方,真能住人?”桂弘到底忍不住,擰眉叉腰,眉頭擰成一坨,盯着屋裏一方小床煩躁道。
畫良之跟進去,嘲了聲:“打掃出來多好的地方,庶民修上三輩子都混不到的宅子,還是跪謝皇恩吧。”
“不是說這個。”桂弘過去拿胳膊量了這單人小床的大小,委屈巴巴回頭說:
“這玩意兒太短了,我腿長,睡不下。”
“……”
畫良之吞了口水,不經意瞄了眼他那修長優越的下半身,不知該說點什麽了。
只好随手拍拍木椅上的灰,随處環視一圈。
“宅子大了也不是什麽好事。” 他說,“打理起來費事。咱現在身無分文,吃飯都是問題,這種宅子沒個下人清掃除草,伺候不起。”
桂弘把宮裏派人送來的粗布棉被抖在床上。他穿得少,早就凍透了,便也不管這小床能不能擱下小腿,先裹着蜷在上頭,舒服緩了會兒,拿眼神眨了眨畫良之。
畫良之背後頓時一麻。
“靠,老子不幹!”
“可你答應父皇照顧我的。”桂弘像只笨熊樣的縮着,得了便宜地洋洋道。
“想屁,這是你的宅子,要收拾也得是你收拾,我不過在這兒守着點你這個麻煩包,免得被哪個仇家借機捅了刀子,死于非命,可不是來給你當老媽子的。”
“我付你月祿。”桂弘輕佻道。
“你哪兒來的錢?”
畫良之承認自己聽着月祿二字,守財本性帶得耳尖一動,晃地險些信了,回神罵道:
“區一介布衣,當出去自己謀生!你給我打起精神來,明天出去找活幹。想複你那什麽仇,得先能自己活命!”
桂弘充耳不聞,反揚眉跟個登徒子似的一挑,拿手指了指床頭抽匣。
畫良之莫名其妙地将那抽匣拉開。
分明都入了夜,四下黑漆濁暗,哪知抽匣展開一瞬間金光閃閃,差點刺瞎了眼。
“我………你這!”
全是金晃晃的大金錠子。
“這、這都怎麽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