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藥桶
才風風火火趕來的謝寧擔心得要命,把靴子擱在他腳底下,遲遲不肯動身。
“王爺,這……危險啊!”
“那不是綁着呢!”桂弘在膽寒與焦慮下沒了耐心,怒吼道:“滾出去!”
人都退了,方舔舌吞下口水,踱步不定,杵在門前小心喚了聲:
“良之哥……”
“你幹的。”畫良之沙啞得幾乎難以發聲,渾身吃痛,體虛無力,又突然躁動成這樣,早就成了苦耗心神,神色苦痛地問:
“你救的我。”
“是。”桂弘挨到木桶邊上去,想碰他的頭發,讓他冷靜。
“對不起,我不想你死。”
“你把我綁在這兒!”畫良之低啞嘶吼,眼看桂弘的手要落到自己頭上,他動不了身子了,就像只瘋狗似的龇牙兇道:“別碰我!”
“好,不碰。”桂弘迅速收了手,卻成了個坐立不安,手足無措的模樣。
南風知我意
“你先聽我說,醫師說你醒了,定會像這樣極度抗拒,會傷了自己,才叫我綁着你……泡、泡在藥水裏是因……為,你咽不下藥,沒別的法子,只能——
“憑什麽。”
畫良之瞋目切齒,紅着将死之人似的雙眼,悲憤填膺:“憑什麽!你不想我死,又不想我好好活,我就得活,我就得生不如死的活!憑什麽啊!桂棠東!我償了,我全都償了!再不欠你的了!”
畫良之越喊越是個失智的崩潰,到最後全成了絕聲的哀求,僅反複着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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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讓我死啊,讓我死吧,求你了,求你了,桂弘啊,三殿下。
桂弘就在旁邊簌簌掉着眼淚,局促不安,終是撲通一聲,扶着軟了力的膝蓋跪在木桶前面。
“我錯了,真錯了,你打我,罵我也好,你若是恨,拿刀捅我也行!我這兒有刀,我帶着呢,給你,你刺我啊!我、我這就給你解開,你等下……我……怎麽都行,是我錯了,全是我的錯!你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死啊!”
桂弘說完,跪着爬着掏出手裏的刀子,去割綁在畫良之手上的繩。
他手上抖得厲害,那繩捆得又極為嚴實,顫顫巍巍,好久都沒能割斷。
于是畫良之的惡罵也一直不絕。
“桂棠東,你個不是人的東西,到底要怎麽折磨我才算作罷,到底要我死幾次才能滿意啊!我該死,該死!我錯了,全是我的錯,你把我淩遲了吧,一刀刀割了吧,只要你滿意,我願意,我願意!你這混蛋,狗東西!我操你娘,操你祖宗!我待你那麽好,我盡心竭力了,我沒有一絲良心不安了!你卻只能記得我那一次錯!死瘋子,你到底要我怎樣啊!”
畫良之罵得是毫無章法,狗血噴頭,一會兒罵自己,一會兒又罵他,神智尚未清醒,怕全是心口裏早前便堆夠的陳詞。
桂弘終是艱難把繩子全都割開,失了擎着身子力的瞬間,藥水中的畫良之手腳都是軟的,登時咕嘟一聲全滑進了湯藥裏。
桂弘一下子吓慌了。
畫良之的手不能碰水,可他把自己淹進去都沒力氣掙紮,只咕嘟咕嘟冒着泡,大抵嘴上還在罵。
桂弘趕緊趁着畫良之還沒完全滑進去,扯着手臂給他拽出來,一使勁拎出水桶,拖到地上!
出水的一瞬,盆中人嗆得瘋狂咳嗽,一絲不挂地趴在地上,桂弘才看清他滿身的鞭痕。
他把畫良之拿鐵鎖拴起來的那次,是個半瘋的狀态,加之房間昏暗,根本無暇注意到這些。可這次是如此清晰的……
當真是個體無完膚,一處好的地方都沒有。不只是那時候因為他私自跟了桂诃跑的時候挨的鞭子——
更是為無師自學,摸爬滾打,只靠着些劍譜啓蒙,偷偷拼死拼活練走線槍的時候,把自己傷的。
稱得上是個天才,從武藝來講。無師自通,因此全是個無章無序,難有人破,混雜的不知其做活之餘,爬在山上從哪兒看來偷來的武式,他學的不是武藝,不是為強身健體,保家衛國,行走江湖,是為了活命。
是為了走出這座山,洗去糟爛肮髒的本命,剔骨重生似的給自己改命。
他……
桂弘在這一瞬,似乎看到了那個為了逃出窮苦詛咒,在門派裏替人做着髒活打雜時,在一旁偷窺着學武的少年。
毫無章法,拿着他唯一拎得動的武器躲在山上,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也咬牙撐着的少年。
是那個到底被丢下山去,咬着苦布,忍劇痛親自用手硬生生掰回斷骨,綁木板接骨養傷,也未曾放棄他唯一從山上搶下來的武器,那個一條路走到黑的少年。
他都撐下來了。
一個全都沒喊過一聲痛,沒道過一句苦的人。
可如今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連撐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在自己面前哭着嚎着喊,求你讓我死吧。
為什麽救我啊。
讓我死吧。
好想死啊。
桂弘就跪在地上跟他一起哭。
哭啊,喊啊,難過啊,好痛啊。
桂弘把刀塞進畫良之手裏,讓他捅自己。
求他能不能活,我樂意給你殺了,給你解氣,你殺我,殺我,別死你自己。
畫良之就爬着,分寸分寸的挪,把刀換到纏着繃帶的左手時,突然發現自己這只手連握個刀都費勁,手指頭一動,全是鑽心的疼,他便以為自己徹底廢了,還茍活個屁啊,更是絕望得嚎啕大哭,軟綿綿使不上力氣,跟拿棉花戳人似的哭叫瘋喊着用刀去紮桂弘,連衣服都劃不破。
桂弘見他這副可憐模樣,心疼得像被人生扯撕裂似的,哭得更厲害,覺得自己太不是個人了,覺得他哥太苦了,也恨自己為何偏是個瘋子。
于是攀過去握起畫良之的手,幫他擎着力氣,要他捅自己。他下得真是狠手,拼勁全力要往自個兒肚子上紮,就像畫良之當初在他面前給自己的那一刀似的——
他哭得聲都變了,喊着說給你解氣啊,我賠你啊。
然後畫良之就大哭着把手松了,刀摔在地上,躍響得清脆。
畫良之說我他娘不是不殺,是握不住。我真好想殺了你,再把自己殺死。我跟你一起下地獄,不染這人間了。
再然後。
桂弘撲過去将畫良之緊緊箍住。
誓要把他揉進骨子裏,融到一處,比抓着心愛玩具的小孩都固執,死也不肯放手。
倆人就在這滿是藥苦參香,水汽氤氲的屋子裏,跟着一地的水,掙紮時四處狼藉,倒下的盆啊壺啊桶啊藥筐啊的混亂地方。
抱頭痛哭。
哭得好像這國就要亡了似的。
哭得好像再沒明天了似的。
哭得,好像兩條枯涸池塘裏的魚。
相濡以淚似的。
“你能不能不死啊!”桂弘大放悲聲,抱着畫良之可勁喊:
“我真的再沒人陪了,我哥死了,我就是個沒娘養的野物,父皇把我當傻子圈着,天下人全當我是個笑話,我不過只想要個人陪我,我只想要你留下呢,活着吧,哥,求你了……”
“可我他娘不欠你的了!憑什麽是我!”畫良之痛哭流涕地掐着桂弘的衣領子,要不是他沒力氣,多半是要把這人掐死的怒喊:
“那我呢?我呢!我身邊人早都沒了,了無牽挂呢,就連你也瘋了!我都把罪償了,既然你不想讓我好好活,那我就去死啊!死他娘的也死不了……桂棠東啊,你若想留我,至少也要把我當個人!我這輩子全給別人做牛做馬,尊嚴人性都成了奢望,從來都沒像個人一樣活過,太難了,太難了,太累了!”
畫良之掙不出力氣,在他懷中真成了只蹬腿的兔子,無助得好笑,手腳不行,牙關都阖不住,想像他似的咬回來——落到人身上,只是徒流口水的含着。
桂弘便連牙關都在替他使勁兒,把自己後槽牙咬得發麻,擠出的一字一句全帶了血腥味,顫栗,哀求。
“不瘋了,我不想瘋了,哥!你別死,別扔下我,我治病,我治!我好忍,不傷你了,別……”
別抛下我啊。
“……哥,哥?良之哥…?!”
桂弘搖了搖懷裏人的身子。
挂在自己肩上昏着睡着了。
大抵是哭得太累,氣血極虛的人,撐不了那麽久。
桂弘忙趁機撐着地,抱着他站起來,癡傻地嘿笑了幾聲,哆嗦道:
“那我當你答應,你……你答應了!”
他再思索片刻,又把人放下,脫了外袍給這未着寸縷的人裹上,順道遮了臉。
外邊人多,桂弘知道畫良之還是不願意以真容面世,他太漂亮,待他從這王府裏出去,歸營領兵時,要難安軍心。
可是桂弘直到抱着他出去喊人,全在哭得一塌糊塗,根本止不住,連話都說不出。
把門外侯着的謝寧吓得還以為是人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