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河畔
“他娘的,你看見了?”
詹勃業叉着個腰,氣勢洶洶問起面前将軍府裏的小侍,跟審問似的給人吓得兩腿直打顫。
“是,朝、朝那邊兒……”
秦昌浩拽着季春風的膀子往後扯,平日裏禁軍這幾個兄弟中就屬他最理智,怎如今喝了酒,再關系到他妹和兄弟的事兒,直接莽成了頭驢,拉都拉不住。
“那邊兒不是出去的路了?”馮思安怕人憋壞,拍着桂弘後背替他順氣,往小侍指的方向看。
桂弘這才能勉強吐出口氣,穩了些許情緒——至少聽得進人話。
“阿東,聽見了?你冷靜些,有話好好說,這不是能找見,良之又不會把你扔下,多半是去吹風散心,可趕緊去吧,別在這給我攪局!”
桂弘把新郎官婚服都捏得起皺。
怎麽不會……
怎麽不會。
馮思安才松手,桂弘就脫了缰似的一頭沖進後門外黑夜裏。
他想問的太多了。
以至于一口氣跑出老遠,才在貓頭鷹一聲尖笑下猛地滞了腳步。
夜是深的。這裏似乎離河岸不遠,隐約的流水聲伴風,刮小路兩側樹葉凄淩飒響。
漆黑一片。
這兒可不是潛王府,掌燈百盞,長明無夜。
Advertisement
秋末的落葉大片大片往他身上砸,每走一步踩得枯葉咔嚓碎裂,伴着詭谲鳥叫,月下樹影鬼魅婆娑,葉片窸窣摩擦——
織成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罩在他頭頂,把他的心髒往一塊兒撮。恐怖如同泥濘噬足,好像有千萬雙枯朽腐爛的手抓着他腳腕,在風裏哭嚎冤屈,一步都不讓他邁。
呼吸困難是真的。
足腕如墜千金,兩腿發軟,極度恐懼地抱頭,六神無主地緩慢往下蹲,發抖。
太黑了,太黑了,太……
——啪!
瘋子驟然擡手,掴了自己個巴掌!
清脆得在沒人小路上蕩得厲害。
“起來……站起來,站起來啊!廢物……多大人了,還怕……怕黑!”
啪!!
“廢物東西!窩囊廢……!累贅、禍害!你起來!發什麽傻,起來啊!”
啪——!!!
桂弘下手極狠,打得嘴裏發腥。他拼命爬着起來,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驚恐瞪大的眼裏含得全是淚。
死咬着嘴唇,不肯往下流半滴。
腿上好像有千百根針紮似的疼,他怕得要命,幹脆用手死死捂着耳朵,堵了風,堵了鳥叫,堵了怨啼,拼了命的往前跑。
逃命般的跑。
也不知悶頭跑了多久,直到面前橫出一條大河,岸灘全是沖擊出來的碎石。這時節河水不急,平穩流淌着的晶瑩,在月下美得像塊鏡。
可水波細細碎碎的嘩啦聲,即便本應在人耳中是治愈,安慰的平靜,到了桂弘耳朵裏,都可以随時輕易把他最後一絲理智攪碎,心頭發慌發麻的混沌。
他到底是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
月色下,畫良之那一身雪白織錦漂亮得反光,宛如月下仙。
埋着臉,蜷縮抱膝,坐在水裏。
面具擱在手邊。
他坐在河岸的淺灘處,河水只沒得過抱坐的大腿。
靜水難免腥氣重,桂弘一靠過去,便覺得并不是什麽氣味好,适宜放風的怡情地兒。
可能真是如馮思安說的,他不過是出來散散心。
大抵是河邊清涼吧。
桂弘看他這樣子就莫名冒起怒火。
“畫良之!私自跑出來幹什麽!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桂弘發洩怒吼,大步沖過去踩進水裏,就要薅他後領。
哪知道手都到了咫尺之距時,畫良之忽像什麽做了壞事似的,慌亂失措地驚顫仰頭看他,一張臉在寒江裏泡得有點久,面無血色。
月影下,淚痕清晰。
于是一雙狐目更顯楚楚可憐。
桂弘一怔,喉間不禁驟哽,手也停在一半。
“你來這兒做什麽……”
畫良之失了底氣似的,弱聲問。
“畫良之!你他娘的,你為什麽不說啊!”
桂弘恨得咬牙,破口大罵,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嚼碎了,吞了,幹脆融成一體吧,眼不見心不煩,還能……還能永不分開的。
“說什麽?”畫良之不明不白。
“說你當年是要回去救我的!說你沒接過大将軍的好處,說你沒賣過我!!!”
桂弘憤恨不已,在無人的河邊放聲嘶喊,咆哮。
畫良之聞言,頓然失笑,再無奈搖頭,落魄道:“說過啊,您不是不信嗎。罷了,王爺那麽恨我,我解釋這些又有什麽用。反正确是我有錯在先,是我對不住你,都是我不好……”
“對!全是你的錯!”
桂弘也跟着一屁股跌坐進水裏。河水刺骨的涼瞬間激起全身雞皮疙瘩,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坐得住的,不過當下真想,真想就這麽掐死他。
死一塊兒算了。
“你不解釋,你就讓我白白恨了你十六年,十六年!我現在覺得我就像個笑話,呵,呵呵呵呵!都怪你,怪你成天把錢挂在嘴上,怪你卑躬屈膝,奴顏婢骨,是你行事下賤,你讓我怎麽看得起你!如何信你!”
“我……”
畫良之哽語片刻。
忽然擡了頭,從那雙透着絕望,憤恨哀紅的眼裏唰唰滾出淚來!
“我……我是下賤,是見錢眼開,我是該死!”
畫良之也扯嗓子喊了起來。
卻是一種撕心裂肺,耗盡氣脈,歇斯底裏的喊。
“桂棠東!你說我為五鬥米折腰,奴顏婢骨!可你不知道,窮人想活在這個該死的世上,有多難!”
“我怎麽不知道!”桂弘不輸氣勢的壓吼回來:“那時候跟你住山間木屋,冷得睡不着覺,吃不飽飯,我不也開心!不比現在歡愉萬倍!”
“那算窮嗎,混賬東西!”畫良之聲色俱厲地嘶嚎,控訴,拳拳扪胸:
“你可知道那段日子對于我而言,都是世上溫暖的人間仙境了!什麽才是窮,我告訴你……告訴你!窮就是我妹病重明明能治,卻因家中再拿不出一文錢,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疼死!窮就是我親眼見着我娘跪在我妹面前,求我妹諒她窮!抛了我要下界陪她!是我娘受不了打擊跳河,屍體停在我面前,我沒錢葬她,只能任人在我眼皮底下搶走她,丢進亂葬崗裏!是我流落街頭,四五天吃不上一口飯,餓得頭暈眼花,幹嘔不止,連酸水都再吐不出來,別人踩成泥的髒餅泔水也要搶着吃!桂棠東!你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你憑什麽斷我善惡!質疑我所作所為!我不過就是想活命,我不想像個垃圾似的被人扔進亂葬崗裏,毫無意義的死,我想活,我想出息,這是罪嗎,這是人性本能!我低眉順眼,忍辱負重在門派裏給人幹髒活,累活,為的就是混口飯吃,容個屋檐給我避雨,偷學些謀生的本事。我怕死了,我太害怕他們嫌我累贅,把我趕下山去,再讓我蹲城門口讨飯吃,或是遭人拉去蜂巢賣了!那還不如直接讓我去死啊!所以我真是把自己的命搭在你身上,我想方設法對你好,我把你當成自己親弟弟去哄,去疼,去愛,可到頭來你的一句‘不過是利用我’,便将我一切嘔心瀝血的真誠全都當做北風吹了,可我……可我說不出反駁的話啊,桂棠東!是我自作孽啊!”
“是我自作孽啊……”
他從哭嚎到反複喃喃,自作孽啊,自作孽,自作孽啊,我自作孽。
一聲聲凄入肝脾,嘔心抽腸的哭訴,這輩子從未放肆傾瀉出口的苦,悲,壓抑,折磨,統統彙入這秋後涼河,一道随風,伴水,去了,全都去了吧。
桂弘悚栗盯着畫良之看,他啞然,再說不出話,頂不了嘴,連手指尖都在抖,頭皮發麻,但面前人的憤慨并未就此打止。
怆痛中夾着失笑,失笑中含着血淚,這模樣讓桂弘怕得張不開口,惶恐不安。
“對…我該死,是我該死,我無能,我不配。想留的人留不住,想護的也護不了,小時候窮呢,賺不到錢,救不了我妹,葬不了我娘;長大了,是出息了,有錢了,可我忙着給你做狗,忙着卑躬屈膝的活着,我連明安最後一面都見不上,連你也一樣,我真心當成弟弟,想護一輩子的小孩,也被我親手逼成了瘋子。我真是……太失敗了,我拼了命爬這麽高有什麽用,攢那麽多銀子有什麽用,還不是活得一塌糊塗,還不是……生不如死的……我欠得人太多,我欠你的,我妹,我娘的,也欠明安的,我背着這麽多條人命到了今天,可這是我……是我想要的嗎……我太累了,王爺啊,太累了!!!”
“畫良之……!”
桂弘四肢愈發僵硬,他有震懾,也有呼之欲出的憤慨。
怎奈水裏太涼,金貴王爺到底是坐挨不住,騰然起身,朝他命令道:“你起來!水裏這麽涼,是想凍死自己給我看嗎!還一股子臭味,不是什麽幹淨水,你起……”
“別管我了吧,阿東。”
“別管我了,放我走吧……”
畫良之絕聲哭得一塌糊塗,根本沒有絲毫忍耐,憋隐的意圖,反是一種絕望至極的悲憤交加。
他心裏清楚,明安是因為誰的無理取鬧,刻意讓自己去做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才失去見自己最後一面的機會。
她該多悔呢,多失望呢,多難過呢,他那素心冰雪的姑娘啊。
可他就是恨不起來桂弘。
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罪有應得。
确是當年一念之差,将他扔在火場棄之不顧,就在他面前,不顧那聲嘶力竭的求救嘶吼,負了他的信任,依賴,扭頭去救了馮思安。
他當恨自己的。
是我的報應啊。
“走吧……王爺,求您了……思安不是說您怕黑嗎,臣沒法陪您回去了,您快些,走,趁月還明……思安大婚的日子,你別……別擾了人喜慶……”
畫良之身上涼得透徹,連嗚咽聲都逐漸轉弱。好像剛剛和自己聲嘶力竭說的一大堆話,耗盡了他所有氣力。
桂弘心裏揪起來疼得要命。
他不知道畫良之還有過這樣不堪的過去。
畢竟二人那些孽緣,短短五年,早該散了,剩的全是仇恨如藕絲在拉扯。
他總是把什麽都藏起來,然後剩一張假面笑得華麗。
笑得讓他郁結難解。
也就更恨他絕情。
加上恨自己愚鈍,無能,搓揉糾葛,終熬成了煞。
“你幹什麽,你蹲在這兒,是準備一會兒跳進去尋死?畫良之,可你是我的,我的人,我的!我叫你起來你就得起來,待會兒凍死了,誰管你!給我起來!”
畫良之把頭埋進膝蓋裏,高垂的馬尾落下來,尾部泡在水裏,濕得應該是難受的。
他沒再出聲,也沒動。
桂弘忍不下去了。
“是!我就是個廢物,月光有個屁用,老子害怕!回不去!畫良之,你給老子起來,你陪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