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婚
夜深婚宴,桂弘再是聲名狼藉,也為在場身份最高,坐在上席不斷接人敬來的酒。
喝得不耐煩了,才露出些許愠色,畫良之便已經開始上手替他擋。
王爺擡頭斜目,看向站在自己後邊的人。
他穿着一身格外俊氣的織錦袍子,踏描金厚底靴,高馬尾吊得神氣,若是襯得他自己那張臉,定是一等一的俊俏。
只可惜,這詭笑狐面讓他看起來太過妖異滲人了些。
桂弘咽了酒,側頭意思要說話,畫良之立即彎了腰湊過去聽。
“你今兒可真是煥然一新啊。”他語氣裏總是不藏好調,怎聽都是冷嘲暗諷的,道:
“倒是不給我丢臉。”
身後歡呼吆喝聲不斷,不知又是哪桌豪傑将士痛飲狂歌。馮家世代長在疆場上,新婚紅燭之下,席間大都是群威勢勇猛的戰士,解了鐵甲戰衣,滿腔熱血,坦誠釋放。
熱鬧與吵鬧,其實也只在人一念之間。
畫良之笑笑,說:“哪兒敢呢,屬下以往給您丢過臉了不成。”
“你可別光在我這兒站着,過去你們禁衛那桌吃酒。我再不放你走,那邊的爺們可要給我臉盯穿了。”
他聞聲回頭,斜後那一桌五人便齊唰唰地把頭扭了回去,假做侃天吃酒,尬生談笑。
——“哦好好好,恭喜恭喜。”
——“謝謝謝謝諸位”
——“嗯嗯,這女兒紅可真女兒紅,少說藏了十幾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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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良之噗嗤一笑,拱手道:“多謝王爺。那我去了。”
其實那頭五個早就知道前天他家出了什麽事兒,看他過來,桌上幾人一并緩慢落了話,只顧盯着他入座。
季春風喝得滿臉通紅,面帶擔憂地抹了把嘴。
畫良之過去拍拍他的肩,道了聲:“抱歉”。
季春風把人按坐下,看他那假面一如既往,笑得虛妄。
“你說什麽道歉的話啊。”
“大喜的日子,諸位開心就是,休要因我掃了興致。”畫良之笑着說,順帶在杯裏滿上酒,一飲而盡。
“良之在這兒給諸位陪酒了。”
幾個人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到底還是閱歷高的詹老爹舉了酒陪他喝完,豪聲大嚷了句:
“對呢,大喜的日子!吃酒!”
畫良之掃了圈四周,見馮漢廣鐵甲在身,手持狼頭鐵杖,半邊假面冷光熠熠,身長修直,站階上往下看——真好一副封樓臺,閱天下的大将氣派。
他仍清楚記得多年前,馮漢廣第一次持狼頭杖,背後帶幾十全甲上将,行至自己面前時的威逼感。
對他而言,那種高不可攀,望而生畏,渾身脫力,卻又引得貪婪、饑餓的古怪心情。
畫良之放了酒,四下喧鬧聲雜,他便沖幾人推了句:“你們先聊,我去同大将軍敬幾些話。”
畫良之朝馮漢廣走過去的時,不知身後桂弘正像只惡狼似的盯着他。
看他鞠深躬對馮漢廣一拜,大将軍短暫一驚後,竟笑着搭肩,把他帶進內堂裏。
桂弘忽地泛起好一股強烈的惡心勁兒。
“呸”地吐了口唾沫,拿起桌上酒壇,仰頭喝幹倒空。
畫良之随馮漢廣進了內堂,看大将軍把個破舊的小劍擱在桌上,擡頭噙笑意道:
“畫大人,近來可好啊。”
畫良之跟着笑笑,将面具取了下來——在他面前,沒什麽藏的必要。
“沒想到,畫大人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了三殿下身邊。”
“恭喜将軍了。”畫良之笑而轉題。
“時間過得可真快。”馮漢廣負手轉身,閑挑燈花,憶道:“那時候你,和思安,都還是個娃娃。”
馮漢廣回頭看了畫良之的臉片刻,忽揚眉擡手,把自己臉上的半甲鐵面也取了下來。
“不能光畫大人客氣吧。”
畫良之心底駭然一凜。
馮漢廣一張英顏威風不減,眉如刀刻,連眼下皺紋都是硬朗的。先前為面具遮下的小半張臉上,爬着小片火傷。
但又不像真被火燒的扭曲疤痕,并沒有太過猙獰,只如胎記略微泛紅,甚更顯人神威。
說實話,沒什麽遮的必要。
将士征戰一生,誰身上沒個刀疤箭傷的,這點痕跡就要介意得長佩面具以遮擋——
多半是,自己不想見吧。畫良之暗忖。
“将軍是在沙場……”
“世人都這麽以為。”馮漢廣淺笑,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畫良之遞了一杯,禁衛小将忙舉兩手,榮幸接着。
“不過是因果報應罷了。前半輩子仗着年輕氣盛,雄心壯志無處播撒,以為自己無可不能,沒有留不住的事,沒有護不住的人。”
畫良之聽得似懂非懂,頗有些發愣,茶停在嘴邊,沒送下去。
“等我明白過來,一切不過只是我固執己見的氣焰嚣張時……已經晚了,什麽都沒了。”
馮漢廣說着,目光轉向桌上小劍。
“什麽身份地位,名譽榮耀啊,有什麽用呢,孤家寡人罷了。若不是那時候思安還小,奶娘怎麽哄都哄不好的哭,我才明白,這世上哪怕還有一個值得惦記的,念着的,便從現在開始傾盡一切,就不算晚。看他今日娶妻成家,我啊,此生也算再無所憾了。”
畫良之垂了目,怔怔看着茶葉蕩在杯中,他喉嚨裏哽塞得應不出聲。
這什麽茶。
澀得嘴裏太苦了。
“畫大人兒時後悔的事,現在彌補定,還來得及。”馮漢廣再把面具帶上,拍拍他的肩,道:
“上天這次,不是重新給了你機會。三殿下身患隐疾,正是需要人照顧的。”
“謝公公在呢。”畫良之指尖微微發抖,連茶水都跟着顫。
“沒有我,說不定他會活得更好。”
他反而因為我整日動怒,需吞服強藥聊以壓制,瘋得更厲害。
畫良之重新從內堂出來,無事發生似的再回桌上喝酒。
秦昌浩想給他倒酒,說要陪他一醉方休,喝到分不清喜怒哀樂,棄世登天那種,卻被畫良之推了。
他說現在半暈半醒的正好,不甚是清醒,也不甚是失智。
“省得再成各位的累贅不是。我今日可是以護衛身份來的,總不能反着讓王爺把我背回去吧?”
季春風瞧了他幾眼,有點心疼,借着酒氣,摟上畫良之肩膀。
一側歡聲笑語,紅燭搖曳。桂弘站在門堂外隔着不遠,看季春風摟着畫良之在禁軍衛那一大幫男人裏愉悅的擠來擠去,高聲侃談,就算帶着面具,也看得清他有多開心。
絲毫不像個才喪了家眷的模樣。
王爺瞧他嘻嘻哈哈樂成那樣,心裏越發來氣。到底是把酒杯一震,起身奔着內堂裏去了。
大将軍才從裏頭出來,正是要下去敬酒的須臾,臉上就怒氣沖沖撞來個人,驚乍回退半步,愕道:
“……三殿下?”
桂弘捏着拳,與馮将軍交談過後,出來時,他再站不住,就只能靠在門檻上撐着,兩手死死摳住木框。
心裏亂得像是被飓風卷成混沌,無數只利爪穿心撓肝,疼得跟泡在血水裏一樣,把他撕爛了,搗碎了,挫骨揚灰了。
空中的喜氣,酒氣,飯香,煙油氣混到一處,直讓人呼吸艱難,犯嘔,要死,胸口悶痛。
“您說畫良之?”
“賣身求榮?您講的是哪門子蜚語傳聞吶?”
就在剛剛,馮漢廣拄着狼頭銅杖,轉身行了幾步,蹙眉無奈憾笑,同他說道。
“那孩子啊,狠起來連臣都要敬畏幾分。小時候他确實舍命救過思安,思安私下與我說他一心想當兵入軍,我便親自尋來問過他,反正他那時雖然長得瘦小,看着孱弱,可武藝不差,特招進來做個小首領,權當報恩,來是不來。”
馮漢廣憶起往事,仍不住欣慰一笑,道:“可他說不來。他跟我說,自己沒辦法拿他弟的命去換榮華富貴,良心不準。或許他這輩子都會怪自己沒能折得回去救您,害您在火裏生生被多燒了那麽久,差點沒命。”
……
“窮人有志,必成大器。他後來還是拿了些臣給的錢財,大抵是買了些祭品去亂葬崗那邊祭他娘了吧?咝……他好像還去找過他妹的墳,但是那麽多年過去,地早被不知哪個財主買了,建成大宅院,靈牌啊,墳啊,再尋不到。他只好換了吃的,說等您醒了賠給您,您總是想着吃,說不定好解些氣。”
馮漢廣思忖片刻,再是感嘆道:
“臣那時候就奇怪,他明明不知道您的皇子身份,還這麽盡心竭力地對您好,怕是早打心眼裏把您當親弟弟了。只不過等他忙完這些事回山,晚了,您已經被二殿下劫走了,沒再見着你。”
桂弘近乎觳觫地愣在原地,滿眼鈍挫的慌亂失神,視線逃避,犬牙咬上指甲,哆嗦道:
“那他……現在這身份,若非您幫持,怎麽可能……”
“畫大人是十九屆的武試狀元啊?自己拿命闖的呗!”
馮漢廣短暫吃驚于桂弘不明此事,赫赫笑道:
“三殿下,別刻板認為他這麽小的一個,拿不得狀元,別的考生也這麽覺得。一輕敵,全被他揍扁了。诶,那年武試剛好臣在,他那時還沒錢打這黃金面具,只戴了個竹子削的假面,穿得也破,殿試的時候那股子狠勁兒,臣一看就知道是他。別人是奔着富貴命去的,他啊,噙着的可是退就是死的意識,被皇上當場相中了罷。”
……
桂弘心裏藏的惡鬼開始厲聲尖叫,撕扯每個器官發了瘋的疼,四周的喧嚣亂成一團,全都胡亂着,粘稠着,亂石般使勁兒往他頭上砸!
瘋子無意将手指咬得鮮血淋漓,喉嚨上不來氣,粗氣喘得厲害,嘶嘶作響,他想呼吸,想活命,就往畫良之本應該在的地方跌撞着走。
腿腳虛浮打晃,路上跌撞數人,可當下所有人都在慶賀,滿眼皆是通紅一片。到處都是紅的,人穿得紅,紅紙貼得紅,桌布墊得紅,眼內血絲地紅……
無人會在意誰撞了自己,畢竟大喜的日子,喝醉的多。更何況他是個王爺,被撞了,也不敢怨言。
畫良之呢……
桂弘觑目咬牙,看了半天,也沒在那桌上望見畫良之的身影。
“——畫良之呢!!!!”
潛王一聲驚天動地的嘶吼砸在禁衛這一桌子人腦袋頂上時,滿桌人都吓得啞然失聲。
“剛不還在呢?”項穆清擰眉擡首,疑惑答道:
“也有可能是喝多了上茅房,這小子酒量差,王爺,等他回來我告訴他您找就是,何必…… ”
“我問你們畫良之呢,畫良之!!!!!”
這下別說一桌,将軍府裏百十桌的人全都戛然止聲,紛紛側目。
馮思安穿着大紅的婚服還在挨個敬酒,聽見聲響,赫地回首,就看見桂弘犯了病似的要摔那桌的酒壇。
“王爺!別鬧了!這是婚宴!”
季春風箭步上去,不分青紅皂白狠狠箍住桂弘的胳膊!衆人見狀大驚失色,秦昌浩趕緊撲騰着手,抓着季春風腰帶讓他放下——
他知道季春風這會兒喝得多,膽子壯,那也不能這麽不要命的出手掰扯個王爺啊!
“季春風!別……”
“秦昌浩!你別他媽的胳膊肘往外拐!他要砸我妹的酒席!管他天王老子,我……!”
桂弘往死裏拼命掙,口中胡亂含着:“給我放開!放開,我要找畫良之,我要找他,他……放開——!”
詹勃業知道王爺大抵是犯了病,一瘋子跟一酒鬼打個屁啊,就在中間拼命攔,使勁兒的喊:
“畫良之呢!誰他娘看見畫良之了!別打了!給您把那瘦猴找來不就行!”
馮思安見那邊亂成一團,急急忙忙追跑過來,扳着桂弘肩膀,直朝他耳朵裏喊:
“阿東!你應過我的,不砸我婚宴不是!”
“思…思安哥……我要找畫良之……”
桂弘喘得快斷了氣,就扒在馮思安身上咬牙切齒的低吼,像只命門中箭的虎。
季春風還是不肯放手,洩憤似的把桂弘衣領拎得死;秦昌浩使出吃奶的勁兒拽季春風,詹勃業還忙着喊他娘的誰看見畫良之了。
好一個熱鬧非凡新婚宴!
項穆清滿眼嫌惡地往後拖着椅子退,餘光掃過去的時候,瞧見靳儀圖同樣竭盡全力去躲閃撲過來胡亂勸架的人,一臉煩躁。
項穆清嘴角一翹,眼裏變了光色。
他過去拿胳膊拐了靳儀圖,嘴型做了個“走啊”的動作。
靳儀圖不明不白,倒還是趁亂跟着項穆清起了身,往後院的林子裏走。
直到層林落葉把喧嚣全避了,這夜深無人的山林裏,風吹葉簌,還有些讓人生寒。
“項大人來這是要做什……”
靳儀圖疑惑開口,卻是來不及反應,就被人一個反手壓在樹上。
險些條件反射地把劍抽出來。
“做你。”
項穆清邪佞一笑,把人往樹上再壓幾分。
靳儀圖沒反抗。
項穆清頗有些出乎意料,笑着問了句:“靳大首領,不反抗的?”
“上次是我。”靳儀圖平靜得可怕,說:“這次換您,公平。”
項穆清哈哈大笑,得意道:“您還真是喜歡我。”
“喜歡項大人身子罷。”
“身子也是我的。”項穆清美目含情,貼上頸側,嗅着絲絲酒氣,缱绻道:
“就當大人是喜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