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鶴骨笛
桂弘說着就去拽畫良之泡在水裏的手臂,他先拽貼在自己手邊的右臂,卻不想一用勁。
他竟像睡着了似的,軟綿綿地一頭歪栽進水裏。
桂弘一驚,慌張後退幾步,可面前人分明整個身子都沒進了水裏,卻并未掙紮,撲騰,只任憑全身浸在水底。
那瘋子眼皮縮緊,不知他打的什麽主意,忙扽着胳膊再給他提回來。
就這一瞬。
桂弘駭然發現,夜裏漆黑的河水有些渾得奇怪。
鼻腔裏的腥味愈發濃烈,他幾乎是僵硬懵然,腦袋嗡地一聲覺得不對,去撈畫良之一直垂在水裏的左手——
入目赫然是那手腕上割得極深的刀口,深到狠心切斷手筋,腕骨隐隐裸露,汩汩湧出的血就像洩了閘的壩,噴濺橫流,完全就是……
下得毫無猶豫的死手啊!
桂弘這才明白,打自己靠過來的時候,河水裏那股子古怪腥臭,根本……根本就不是水髒!
這可是皇城外常流的飲水河,水質怎麽可能髒,是他……!
桂弘難以置信地瞪着大眼,即便當下情形已如遭鈍擊,河水混沌滿是血色,他……
他今日這一身出奇貴重的華服,他跑這無人河邊,他趁馮思安大婚已結。
“喂,你……你幹什麽蠢事,醒醒,畫良之!醒醒!誰許你死了!你……喂,喂!!!”
悚然一屁股跌回水裏,周遭的水全被畫良之腕間流出的血染得惡腥,混着潮濕,苔藓味,水涼得透骨,風冷的呼號,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畫良之……你起來,我……我害怕,你別吓我,畫……畫良之……哥、哥,哥……!我……給老子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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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弘止不住的打着哆嗦,手慌腳亂從水裏爬起來,沒人應他,任憑怎麽放肆叫喊都不再應他,尖刺般僞裝自己的辱罵與怒吼此刻全然無用,到底化作哀求似的胡言呢喃——
“哥,哥,我錯了,我錯……哥,醒醒,起來,你起來,別這樣,你說話啊,跟我說說話,哥,哥!!!”
他只知道不能把畫良之扔在水裏,水裏好涼,會感冒,他難受,腦子裏混沌一片,把人胡亂塞進懷裏,瘋了似的撒腿往回岸上跑。
岸上碎石多,靴底泡得都是水,又是幾乎逃命似的往上跑,腳底一滑,狠狠摔在地上。
石頭鋒利,桂弘怕摔了抱着的人,沒敢松手去撐,硬是自己一腦袋磕到地上,随“嗡”一聲悶痛後,傳來陣溫熱,血順額頭嘩啦啦往下流,沒覺得痛。
他完全吓傻了。
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人被自己摔了出去,就勢滾在碎石地上,手腕處觸目驚心的血還在流,可他耳邊如雷貫耳的,全是自己瘋狂擂鼓的心跳聲。
唯有不知所措地咧開大嘴,拼盡全力在悲鳴嘶吼,卻未能從喉嚨裏冒得出半點聲音,就像個想叫嚷的啞巴,出口徒有嘶嘶氣音。
桂弘使勁把自己往一坨了滾,無論身量骨量皆是優越的人,卻偏要縮成個三歲幼童,瘋了似的狂抓自己頭發,再到撕拽衣領,扯着臉皮,又奮力去抱腿,把自己縮在一處。
唯剩了一雙眼,從抱着頭的手臂縫隙中往外看,眼睑紫脹,眼球充血,布滿血絲,驚恐看向躺在地上的畫良之。
就像當年在天牢裏,那個縮在角落,看着自己親哥被人虐打致死的小孩。
口中發不出的悲鳴與慘叫,全都鬼哭神嚎般充斥在他腦子裏,叫嚣不停。
沒人能救他。
也沒人能救得了畫良之。
許是這一摔,畫良之猛地咳出好一口嗆的水,短暫得了清醒。眼前模糊,頭腦混沌一片,失血過多的人到最後,意識也會跟着一并逐漸消失。
記憶定格在桂弘倉皇失措的薅着頭發,雙目通紅,絕望崩潰地盯着自己。
他想說對不起的。
早知道,再走遠些好了。
不應該讓你看見。
“阿東啊……”
——不要救我。
別死……
別死啊……
別再死了啊!!!
“桂棠東!呼吸,呼吸………呼吸啊!”
桂弘拿拳頭使勁錘自己腦袋,逼自己清醒似的自言自語,再撞胸口,“砰砰”巨響得幾乎是要把自己肋骨敲斷。
“呼吸……沒事兒,沒事,桂棠東,醒醒,不能瘋……沒事兒啊,你可以,站起來,站……你得救他!呼吸,喘氣!!!”
到底猛一陣咳嗽,死去活來的大抽口氣,跪在地上連酒帶飯食哇哇吐了一地,吐到眼底全是淚,都來不及擦。
趁着短暫清醒的空隙,抖到遏制不住的手掏進懷裏,把藥瓶取出來的時,他顫得拔不開蓋子,就用左手拼了命的按着右手,拿牙去咬。
一瓶藥量足夠他吃個十來次,可桂弘知道自己當下抖得太兇,一粒粒向外倒,怕是會撒一地,吃不到嘴,幹脆心一橫,叼着瓶口仰頭,一股腦咕咚全灌進嘴裏。
林後,項穆清餘光見靳儀圖扭着脖子,皺眉随他往回走,到底忍不住笑出聲來。
“靳大人,疼啊?”
靳儀圖瞪他一眼,把揉脖子的手放回劍上。
“看不出斯文君子項大人,皮面下竟藏着這麽個禽獸相,還喜歡這麽玩。”
項穆清笑笑,毫不示弱地頂嘴道:“那誰知道堂堂影齋首領,大昭的大內第一高手,一條沒人性的殺人犬,還能心甘情願請人上了自己呢。”
“彼此彼此。”
“不分上下。”
“少跟我在一起混吧,項溏淉篜裏大人。”靳儀圖難得一笑,就算是個帶嘲的冷笑,也夠稀罕:
“您可是皇城名門,聲明遠外的太仆寺貴公子。別把我身上的煞氣染了您,暴殄天物。”
“誰又比誰幹淨呢。”項穆清轉着手中鶴骨笛,有意無心地應。
靳儀圖挑眼看了他,沒再做聲。
“那笛子,吹得響?”靳儀圖轉開話題問:“總見你把玩。”
“能是能。”項穆清拿到嘴邊吹了個響,卻是有些怪異的調。
“骨頭做的笛子,吹出來難免有亡靈奏響,不抵良笛音正聲脆。可正因如此,才件件都是獨有品格,難尋的孤品。樂器有靈,枯骨不朽便是永生。”
“又不是人骨頭,講究那麽多。”
“鶴骨能制,人骨便也行。”項穆清拿笛子在靳儀圖面前一晃,笑道:“待我死了,還真想找人給我做成個笛子,讓有緣人吹着我唱歌呢。”
“……惡心。”
靳儀圖滿臉嫌棄地盯着他那笛子,道:“誰會碰別人骨頭。”
“是啊。”項穆清懶散嘆氣道:
“浪浪蕩蕩活這一世,以為享盡繁華富貴,可到最後,卻連個知己都交不到。話說到這兒,靳大人以後想玩盡管找我,畢竟嘴嚴守秘,可沒人比我強。”
靳儀圖似笑非笑,未應可否。
兩側林子在夜風裏響得厲害,項穆清邊走邊吹着手邊骨笛,聲音悠揚暢遠,剛入耳時雖略顯怪異,然聽久了,莫名還覺得輕盈悲戚,甚是在光怪陸離間,看得見仙鶴逍遙似仙,展翅高飛。
音容猶在。
兩人默不作聲,往前方燈火通明的大喜府宅處走。勢要整夜不寐的将軍府映得半邊天都跟着了火似的紅彤,一邊是笛聲與落葉聲的寂寥自在,一邊是人間煙火的喜悅熱鬧。
靳儀圖眯眼沉浸片刻,忽地拔劍出鞘,把一心吹着笛的項穆清推到身後!
笛聲戛然而止,項穆清愕地将笛子插進腰側,往靳儀圖目之所及處看——
怎都是一片黑漆漆的林子,不由疑惑問:“靳大人,什麽情況?怕只是頭山豬,大驚小怪。”
靳儀圖碎發下的厲目陰得像條獵犬,光用鼻子就能聞見危險似的兇狠。
等了片刻,沒見什麽影兒,項穆清正想開口笑話,就見靳儀圖渾身一顫,猶豫着收了劍。
往林子裏跑了幾步。
項穆清也趕緊跟着跑進去。
被眼前一幕驚駭到倒吸冷氣,說不出話來!
“狗儀圖,你先把他背好,馬在外頭,去尋郎中!我……我去喊人幫忙!”
靳儀圖蹲在地上,解了腕帶死命地勒畫良之的手腕,不讓血那般毫無意義地湧,再把人背到背上,出去找馬的功夫,項穆清慌慌張張要往将軍府裏跑,被桂弘一把抓住袖子。
“別去……”
桂弘一手扶着樹,鼻息費勁吐出來的氣,滾燙得白氣騰騰。
“麻煩項大人,去和裏頭人打個招呼。就說我身體欠佳,帶畫大人先走了。大喜的日子,別……別擾了人喜氣。”
項穆清有些發懵,他雖是明白王爺的意思,但真料不到這種話,能從他這麽個只顧自己的瘋子口中冒得出來。
“王爺,您可還好嗎,怎麽看您也不對勁兒?”
桂弘捂着胸口,疼得蹲了下去。
冷汗把他後背全濕了個透,涼風吹得厲害,渾身燙得吓人。
“王爺,不行,您這也得找人看看!等會兒,小人去找馬車……”
項穆清話音還未落,就聽後邊一陣劇烈嘔吐的聲,低頭一看。
桂弘把好一灘濃血吐了出來。
他已經有些看不清人影,精力集中不了的時候。
人就會說胡話。
桂弘蹲在地上咳血不止,手指死死抓着項穆清的衣擺,說。
“姑獲,你去……去把楚東離給我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