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攬星樓
畫良之臉色蒼白,吞咽下喉間刺痛,扶正面具,誠實道:
“自然知道。皇城內放眼最高的接天大樓,以觀天象,測算國運……問這個做什麽?”
“你上去,跟楚天師取個藥。順帶,跟他說馮思安查定了,陳太訾手底下确實有人。”
桂弘未加思索,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底細全都抖出來說與他聽似的。
“……藥?”畫良之茫然,但都不抵疑惑于他為何要把自己都不知的真相,差人說于那與八杆子打不着的天師聽?
那位大昭天師楚東離,擅道法醫術,運算觀測,無所不能,長居高塔,難窺真容,堪稱全大昭最神秘的仙人……
能是他這瘋子的暗線了?
……
畫良之有時候真的拎不清,桂弘他到底是真瘋得無畏,還是假瘋得心機。
畢竟瘋病也并非常伴人身,只是不知何時會因激動,憤怒等理由犯作罷了,外加長得結實,他若正色起來,着實是一副尊主大相,居心叵測。
“現在?”畫良之看了眼門外,狂風大作,暴雨欲來。
“對?”桂弘煩躁趕道:“去啊!”
“可攬星樓連陛下想見,都需提前幾日與星徒先約。天師時常閉關覽星,貿然前去,既不禮貌,也未必會許我進吧。”
“讓你去就去,廢話真多,取不來,就別想回!”但那瘋子斬釘截鐵,這态度根本不容商議。
混帳東西。
畫良之憤恨把牙一咬,操起蓑衣,扭頭沖進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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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道震天動地驚雷之後,暴雨應聲瓢潑而下。
就算是披着蓑衣,帶着大檐草帽也難辨眼前。馬踏得雨水亂翻,畫良之駐馬到了攬星樓時,斜吹進來的雨足夠他濕了個透。
攬星樓為觀天象,十七層高樓直聳入雲。如今黑雲壓城,仰頭觀摩,好似烏雲中落下神跡,電閃如騰龍纏繞嘶鳴。
他瑟瑟躲到屋檐底下,抖起身上的水。
這樓實在看得人心生敬意,不敢冒犯,緩了好久,牽馬人才下定決心去敲那扇巨大的玄鐵刻星大門。
過小半晌,果不其然,連個應聲的人都沒有。
攬星樓的星盤鐵門又高又大,實在是威逼感太強,顯得他就像偌大星盤裏渺小一顆碎星,太過不似人間物了些。
當下街上沒人,天又陰得徹底,畫良之在些許無所适從的同時。
還有點尴尬。
回去算了。
躲雨人是雖是這麽想的,但也不敢真的就邁步回去。
他心裏頭清楚,桂弘正在氣頭上,空手回去,肯定又會挨頓狠罵。
然而身上濕着水難免反涼,外面風大吹得呼嘯,多少有些難耐。
就算攬星樓的屋檐夠大,吹不進雨,但畫良之還是冷得直哆嗦,一勁兒搓着胳膊生熱。
無奈這兒的規矩便是不為外人所開,強求不來,他就偎着馬,跟這還有些熱乎氣的畜生擠在一起,進退兩難。
“大不了等雨小了,那小兔崽子的氣消些,再回去也不遲。”
雨聲不減,雖是無序嘈雜,但奇怪的引人生困。
畫良之跟匹馬依在一起,竟漸生了困意,要不是街邊無人商販的雨棚上忽然“嘭”地傳來一聲巨響,說不定就真就睡了過去。
“啊哈……!嘶……”
畫良之一個顫栗,醒了神,入眼竟是個披着紫袍的少年從對面屋頂跳下,摔在雨棚,再滾到地上,一頭散着的黑發濕着雨衣鋪了滿地,疼得半天都爬不起來。
可給他吓了一跳,心道小孩年紀輕輕,幾個想不開的,在這大雨天裏尋短見?趕緊帶上蓑帽沖進雨裏去扶。
生怕孩子摔壞了哪兒,不敢擅動,小心翼翼給人扶了起來。
少年疼得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就坐在地上委屈的掉眼淚兒。一張滾了泥的小臉格外清秀可愛不說,養得白白淨淨,看着像什麽富貴人家的小公子。
他連忙把自己身上蓑衣脫下來,披到少年身上。小公子這才驚愕擡眼,看了好心人一眼,臉色漲得通紅,羞赧道:
“我……您別淋着呀!”
畫良之頂着雨聲喊:“站得起來嗎?”
少年掙紮幾番,咬牙道:“應該……能……”
畫良之瞧他那個費勁樣兒,直接蹲至面前,雨從額發順下來迷着眼,道:“得,你還是先上來吧,背你。我可不想陪你淋到站得起為止!”
少年羞得結巴,當下确實摔得站不起來,不想好心人陪自己在雨裏淋着,只能乖乖撈在畫良之脖子上,被他背起來後,快步竄進攬星樓的屋檐底下。
“有什麽想不開啊,跳樓?”
畫良之拍抖着身上的水,冷不丁問了句。
“這世間不順心順意的事兒多了,活不下去的時候也多,不過想想,也沒誰這輩子全是一帆風順的。就算命運不公,遭得比別人多些,也得堅信活着總會遇上開心事兒的,反正也不會比當下更差了,挺過去現在,總會有福報迎來的,對吧?”
“我才沒跳樓呢!”少年眼裏含着淚花,羞愧難當地頂回一句:
“不過回家走到一半兒,忽然下起這麽大的雨,想抄近道跑快點兒,誰知道屋檐頂上積了雨這麽滑啊,眼看都要到了,還一腳踩空……”
說完還不忘撓撓頭,補道:“真丢臉。”
畫良之被他逗得哈哈直笑,心覺這少年還真有點兒可愛。
若說他是誰家公子,可哪有小公子如此不修篇幅,披散着頭發就出來的?
但看他這身紫袍子,鑲着銀絲暗紋閃閃發光,斷不是尋常人家。
“你家在哪兒,要不大哥哥等雨小些,送你回去?”
少年憨憨笑起來,露出四顆巧白虎牙,濕了水的圓乎臉頰軟得像熟桃,使勁撐着牆,勉強瘸腿站起來,道:
“不用不用。多謝哥哥相助,不然我現在估計還瘸着腿,挨雨澆呢。”
畫良之看他現在扶牆走路都得跳着,多半是崴了腳。
現下反正也是閑着也是閑,直接給那小公子托着胳肢窩舉起來,要往馬上扔。
“得了吧,看你路都走不了,談什麽回家呢,送你就是,不麻煩。”
少年頓時慌了神,撲騰着腿緊道:“別啊,哥哥!我家就在這兒了,您這是要把我往哪兒拐!”
畫良之倏地一愣,又把人放下。
“這兒?”
“對啊。”
“這兒,攬星樓!”
“是……是啊?”
……好像撞大運了。
“那你能開這門嗎?正巧我奉潛王之命有事求見天師,苦于敲不開門……在屋檐底下白蹲了好久。”
少年眨巴眨巴明亮大眼,厚雙眼皮可愛的很,歪頭問:“哥哥沒約嗎?”
“沒有。我家王爺是個失智的瘋子,非逼我來的。”畫良之無奈道。
少年噗嗤一笑,打趣道:
“那您可敲不開這門。攬星樓裝的是個機關門,并非人力得開,平時也就沒人守,若是無約,斷然敲不開的。不過大哥哥既然幫了我一把,我倒是可以幫你開這門,就是我哥願不願意見你——是無法保證了。”
“你哥?”畫良之驚詫道。
“嗯,大昭天師楚東離,是我哥!”
才提到他哥,小公子揚着張可自豪的臉,順帶走到玄鐵星盤大門前,以手飛速推挪數個星軌,熟練快得像是道士翻訣,邊道:
“我,楚鳳離,他唯一的、親——弟弟。”
玄鐵大門随嗑噠一聲響,沉聲頓響,向內展開。
“走啊?”
畫良之目瞪口呆,跟着挪了步子進去,心裏念的全是撞大運了,撞大運。
果不其然,二人自大門進去,攬星樓內空無一人,入目全是各異巨型機關齒輪,磨牙交錯,伴沉重轟隆聲運行不斷。
舉頭是個高無邊的塔頂,至高中央如皓空一般吊着顆巨大圓月,大抵是由機關帶動,緩慢旋轉,從不同的角度繞步相望,甚至看得出陰晴圓缺。
可把畫良之看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正當想着這麽高,怎麽往上登的時候。
楚鳳離跟他招招手,笑道:“大哥哥,這邊兒!”
畫良之早就跟被勾了魂兒似的随他過去,進了個不知名立着,棺材似的木廂裏。
少年擡手拉了個機關閥,便聽“轟隆”一聲,木廂通體一震,竟徐徐上升起來!
可把畫良之吓的六神無主,低頭眼瞧自己離地越發遙遠,更是兩腿發軟,說不出話!
“這……!”
“好玩兒嗎,攬星樓裏好玩兒的可多了!我哥不僅如外界所言,對天象大陣研究透徹,其實幻術,機關一類的奇門遁甲的琢磨更是出神入化,這兒裏的機關全由他設計,我想學啊,都只能跟他套得些皮毛。”
畫良之也不知道跟着這“棺材”升了多久,直到“咣當”一聲,木廂再是一震,戛然而止,懸停高處,可給他吓得步子都挪不動了。
楚鳳離先從木廂裏頭出來,忍着笑看驚到臉煞白的畫良之道:
“大哥哥,沒事兒的,第一次坐縱雲梯啊,都這樣。”
狐面大人顫顫巍巍跟着從裏頭出來,腳底還跟踩棉花似的發軟,死裏逃生地嘟囔道:
“說什麽縱雲梯,我看這玩意兒應該叫‘棺材板兒升天’才對。”
畫良之跟着楚鳳離再往內行,看小孩一瘸一拐,放不下心,就在旁邊摻扶着。
兩側全是披着紫袍帶大帽,抱着各種機關器具或是觀星奇物,忙來忙去的星徒,完全摸不懂在忙些什麽,但确實無人停下腳步。
偶有幾位轉過來的星徒,見了瘸腿的楚鳳離,還會停下來低頭問候聲:“小少主。”
楚鳳離從旁邊見畫良之對兩側各異金玉寶石鑲的觀星器具格外好奇,完全是瞠目結舌的程度,便蹦着腳問:
“先帶您參觀幾下?”
畫良之停了步子,他确實心癢,這攬星樓,可不是誰都有機會上得來的。
“今兒雨天。”畫良之有些失落,道:“不當看不見天嗎。”
“說得也是。”楚鳳離跟着聳肩嘆道:
“不過我哥說了,無論朗朗晴空,或是烏雲密布,星局都在那裏。千萬年不曾變幻,依舊是景星麟鳳,朗星布空,不過被繁華或是陰郁蒙蔽了眼,看不到罷了。”
畫良之神色頗為複雜地上下掃了楚鳳離一眼。
楚天師定是把這個弟弟養得可好,少年氣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為凡世侵擾憂慮的樣子,一雙皓眸清澈得比北鬥還閃耀。
心頭莫名有點發酸,他趕緊回了神,道:
“還是快去拜見天師為妙,早忙完回去,免得我家裏那暴躁王爺等急了,又生氣。”
“哦,那這邊兒!”
楚鳳離領着他走到塔頂木階下,封頂一段,還是得自己用腳走上去。
或是因天陰木階暗,牆壁兩側指尖大的夜明珠星盤似的鑲了滿壁,綠光更顯瑩瑩,甚是漂亮。
楚鳳離先把門推開,大聲喊了句:“哥!”
畫良之扶着他進去,入目就是一間闊氣屋子,頂窗精雕細描的天象圖。
據傳楚東離不僅可依天象知命數,更能測天災,斷年運收成,被人當成陸地神仙也不足為奇。
畫良之自是感嘆這攬星樓華貴神秘,更想到能與這般陛下都難請的人物面對面交談,有些悸動。
進了門,整張沉木的桌子擺在正中間。天師當下不拘小節的散着頭長發,一手托書,坐在桌子後邊研習些什麽,一手持細筆,勾勒着面前薄紙。
真道是清冷如天上仙,一副大道無情,不覆塵埃之相,眉間微生細紋,氣闊俊容。
只是過于投入,并未意識到楚鳳離身邊還有人,随口應了聲“嗯”,頭都沒擡。
“哥,我崴腳了!疼死了!”
楚東離“騰”地站了起來。
“哪兒……怎麽弄的!你……”
這才瞧見擔着楚鳳離的妖狐面具人,眉頭登時一皺。
他可認得這張面具。
“你帶人進來了?”
楚東離的聲音忽轉冰冷。
“又不是壞人……”
楚鳳離有些委屈,哝哝說:“雨大,我想着跑快點,結果失足從樓上摔了下來……要不是這位大哥背我過來,你弟弟這會兒說不定還在泥水裏趴着!”
“這麽不小心。”楚東離擔憂且噙責備,道:“那也不是随便就領人進攬星樓的理由,你可知他是誰!”
“他說他是潛王的人,哥,你不是與他……”
“閉嘴!”楚東離擇慌把他的話打斷,兩步從桌子後面繞出,一巴掌将畫良之的手從他弟臂彎下拽了下去,蹲下去揉楚鳳離腳腕。
這一下拽的力道着實不輕。
畫良之揉着被粗魯拽疼的手,兩眼一愣。
哪有這麽不講道理的人啊?
真他娘不是一路人,做不了朋友,這性子跟桂弘有得一拼!
“沒事兒,養養就好了。”
楚東離摸出鳳離骨頭未傷,才松口氣起身,把視線落畫良之身上。
“還是多謝畫大人相助。只是攬星樓無約不接外人,鳳離還小,不懂事,貿然帶了大人進來,多有得罪,還煩請大人——”
畫良之聽出他這話是要送客,趕緊插嘴道:“我就來替潛王傳個信兒,說完就走!王爺說,陳……”
“鳳離!你出去!”
畫良之話才冒個頭,就被楚東離忽然嗔怒的一嗓子給駭堵了回去。
楚鳳離顯然也是意料之外,不知他哥會吼他。瘸着腳的委屈小孩兒這會兒更憋屈了,直接憤憤含着淚兒,單腿蹦了出去。
待鳳離完全把門關上,大昭天師才回頭陰眉,明顯把怒氣壓得極狠,咬牙道:
“大人,想活命,有些話可就不是随便說的。”
畫良之不是個任誰都能欺負的軟性子,與面前人互不兩欠,何來這麽大脾氣?便沒了忍他的理由。
自然心情不爽,直接大聲呵道:“我說、桂弘讓我轉告你、陳太訾手底下有人!說完了!怎麽的,威脅我?大昭天師又怎樣,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殺一個試試,不說誰先身首異處,倒看看最後哪邊腦袋掉的多啊。”
楚東離被他喊得一懵。
——“得想法子,訓成我的狗。”
桂弘那日同自己說的話,嗡然響起。
……
那小子把這個告訴了他,還讓他親自來給自己傳話?
楚東離忽地勾唇讪笑。
“畫大人,沒別的事兒了?”
“沒了,還想打架不成。”
“沒事兒就走吧,我叫人帶你下去,順帶轉告王爺,說我知道了就成。不過大人,鳳離年幼魯莽,又與此事無關,望大人下次來的時候,避開點這孩子。另外今日之事,還要多謝大人幫扶。”
楚東離态度驟轉,嘴角微翹,拱手客氣道。
畫良之氣還沒消,還以為是自己把人吼怕了,嘁地翻出白眼,應付了聲:“哦,不敢客氣!”
“外邊就快入夜了,雨還未消,大人路上小心。”楚東離驀然一笑,再招呼兩人進來,道:
“為大人啓縱雲梯下去。”
畫良之頓念起剛剛場面,後怕地吞了口水,婉拒道:
“你們這兒沒樓梯嗎?不太想再坐那個棺材板兒下去。”
楚東離聞言險笑出聲:“有是有,不過攬星樓高,兜轉着下樓費時間啊。更何況,外邊好像還有人在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