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歸
畫良之不解其意,這大雨天的,誰能在攬星樓外頭等他。
只擺擺手,懶散道:“我能自己走下去。”
“那恕不遠送。”楚東離在後邊颔首送道。
他剛邁出步子,忽然想起些什麽,慌忙回頭道:
“對了,王爺說,還要跟你取什麽藥?”
楚東離一愕,緩地直起身,悚然道:
“他是把我才給的,全吃了?”
“不知道啊。”畫良之搖頭,他連桂弘說的是個什麽藥都不明,更別提吃不吃的:“我又不是他貼身侍女,怎知吃了什麽藥。”
“這個瘋子!”
楚東離破口一罵,倒是叫面前人摸不着頭腦了。
剛還面若寒霜的天師無奈扶額,愁眉嗟嘆:
“畫大人,我給他的藥,是僅在緊要關頭時可抑瘋病的救急藥物,副作用極大。少量便可頭暈昏眩,精神難以集中,視線模糊,體虛無力,乃至畏寒,發熱,高燒,若服用過量,甚要傷及性命。他若想要,我是可以給,但……切莫亂服啊。”
畫良之聞言,驀然沉默幾許。
如此回想,不僅西楚慶典那晚,桂弘确有幾次莫名高燒,不過自己全當了他金貴體弱,暗地裏沒少嘲他壯如奔牛,怎得身子卻弱得像個弱柳扶風的深閨姑娘。
但是為何——
剛還迫不及待想下樓的人,這會兒卻木伫在原地,呆然憶起他初到王府時,桂弘發了瘋的又是舉硯臺砸人,光足踩碎瓷,血口咬人,又是池塘沉溺,金如意碎人頭,全是個随随便便。他若真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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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哪兒還活得到現在。
他哪兒能控制得住手腳,分明瞠目看着被捆拴在鐵鏈下的仇人,瘋,卻也未真置他于死地,那長針,到底沒一穿到底,刺進心髒。
不……
不可能,自己怎還在這兒給那瘋子尋開脫了,再是委曲求全,也不能真生了奴性啊。
趕緊晃晃神,攤手道:
“可他要,我就得給他帶過去,還望天師賜藥。”
楚東離只得從袖中掏出個細口長頸小銀瓶,叮囑道:“不如大人替他收着,非關鍵時刻——”
“知道了,多謝楚天師。”
畫良之把藥瓶納進懷裏,不願再聽他多言,轉頭奔着樓梯去。
畫良之待走上樓梯,才明白楚東離的話是什麽意思。
這盤旋的樓梯好像永無止境的長龍似的,怎麽下都下不到底,沒完沒了,一圈又一圈轉得頭都暈。
長久無人走,還陰暗空響得可怕。
好歹到了大門前頭,搭縱雲梯下來的星侍在底下等得都犯困,去替他開門,順便說了句:“大人,外頭好像一直有人喊您。”
側耳一聽,朦朦胧胧真的像有扯嗓子喊他名字的聲。不過玄鐵門厚,攔得仔細。
畫良之莫名脊背發涼。
攬星樓大門再開,機關撞鐵聲冰冷沉重,似開山劈谷。未及邁出步子,迎面見季春風淋了滿身雨水,像個落湯雞的站在外頭,臉色煞白。
“春風……?”畫良之腳底一涼,一股不詳的麻意登時抓緊頭皮。
“你來這兒做什麽……”季春風開口時全然發啞,聲音強抑下也在發顫。
“潛王命我來的啊。”讷讷回了句。
“你怎麽不在潛王府裏!我先去了那兒的,攬星樓……你怎麽進的,幹什麽進去那麽久!”
季春風忽然怒聲咆哮的時候,畫良之駭然意識到,哪裏出事了。
“春風,怎麽了,你說,冷靜,說。”
“畫良之——!!!”
骁衛大人眼眶通紅,牙根緊繃,艱難喘氣,每一寸肌肉都在悲憤地用力,導致整個人抖得厲害。
畫良之原地躊躇幾步,試圖伸手攙扶他時。
“明安她……”
一道電光閃耀,豁亮畫良之面具下觳觫的瞳仁。
季春風是把畫良之擱在自己的決浪上一起往府裏狂奔的。
畢竟,再沒有比他的馬更快的了。
他把畫良之圈在臂腕下頭,試圖用身子替他擋些雨。那人悶頭伏在馬背上,一言未發,渾身控制不住,抖得清晰。
“今天不是你娘的祭日嗎。”
季春風在馬背上頂着雨,擠聲和他說。
“明安大概是知道你沒時間去祭拜,她一個人帶着祭品去的亂葬崗,誰知半路天降暴雨,山路難行,她一個不注意,滑了腳……”
畫良之沒出聲。
“人找見她的時候,大抵是被雨澆透,失溫太久,已經不行了……要不是從她身上翻出我上次塞給的腰牌,她怕是要被當成板車上颠掉的屍扔進坑裏。總之,我讓她撐着留着口氣等你回去,可是……可是你不在王府裏啊!畫良之!”
“等不了了嗎。”腕下人默然發問。
“我出來太久了……從畫府到潛王府,再到攬星樓,你又遲遲不下來。”
當是沙場沖鋒踏敵骨的戰馬狂奔大半天,終于停下馬蹄的時,赤色油亮的皮毛在雨裏騰騰冒着熱氣。
季春風先是一躍而下,打算接畫良之下來的空擋。
就見這位翊衛大人直接從馬背上咚地一聲摔了下來,怎麽都爬不起身。
他渾身都軟了。
軟得再站不起來,心裏也不知道是焦急,難受,還是怎麽——或許根本什麽想法都沒有。
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喉嚨中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幾乎是靠着意念在地上磨蹭幾下,手腳并用的往前爬出幾步。
地上全是泥水,季春風看得心如刀割,再硬的漢子都忍不住淌眼淚。
可他帶着面具呢,
那面具。
還笑着呢。
他不敢多想,過去把人從地上撈起來,撐着帶他往裏走。
畫良之從未覺得自己這寒酸小府的前庭這樣長過,好像這輩子都走不完似的,好像有千裏萬裏之長似的——直到季春風一腳踹開房門,裏頭的郎中才忙着站起身。
兩手在身前交叉,垂目搖了搖頭。
畫良之沒動,只輕輕推開季春風,僵硬移了眼,落在郎中身後的榻上。
美人兒被人擦淨了臉,可漂亮,可安靜的躺在那兒睡着。
一如既往,并無半點不适。
除了臉色有點可怕的青白。
郎中不敢跟這位面色蒼白的大人講話,就繞過去找季春風,極小聲的問了句:
“找殡喪吧,大人們。按什麽禮儀走啊?”
季春風偏頭看了看一動不動的畫良之。
單薄的背影幾乎與未掌燈的房間融成一道,天色昏暗,又逢傍晚,夜色逐漸壓入屋檐,灰蒙蒙,陰沉沉的,将他整個人埋了進去。
季春風站在門前,身後雨打石階淅瀝作響,所剩無幾的餘光也被他遮在身後。
他與屋內人像是分隔了黃泉一線,分明近在遲尺,卻像人鬼兩隔。
他不忍心問。
“春風。你回去吧。”
畫良之率先冒出話來。沒有回頭,只背着身,木然道。
“別啊,你好歹得有個人陪着。”
“春慧後兒大婚。”畫良之平靜的說:“這兒晦氣。別粘在身上,往那帶。”
“說的什麽傻話!”
季春風擔憂得要命。
“走吧,春風,我行。”
畫良之稍微動了動發麻的腿,勉強能靠自己往前走上幾步。
“我知道該怎麽做的。”
他漠然牽牽嘴角,聲音平靜。
“快走吧,我送完她,還得回去複命。”
季春風聽到這兒,才是真的腦子一熱,沖過去一把薅住畫良之的領子,給他扽了起來。
“你他媽瘋了!都什麽時候了,複命?你是被那個瘋子綁了,還是迷了魂了!明安因為什麽才連你最後一面都沒見着,是因為那瘋子在這種天裏還逼你去什麽攬星樓給他取藥!畫良之,你清醒一點!”
畫良之被他搖得前後亂傾,兩臂垂着,沒反抗,只長嘆口氣,道:
“春風啊,我好清醒的。”
——“我再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時候了。”
“你……何必啊!”
季春風看他這幅鬼樣子,心裏相當不是個滋味。
“何必如此,他真把你當人使過嗎!”
季春風怒其不争的罵,畫良之到頭來,也沒頂回一句。
極是不像他那鋒芒畢露的性子了。
“我想獨自跟明安待會兒,靜靜,行嗎。”
那語氣裏在無半分情感,甚至于渺然無謂。
“你……”
“後兒見吧。我行,真沒事兒。”
季春風勸不動。他知道畫良之固執起來,比驢還倔,閉耳不聽的本事賊厲害。
到底是給他自個兒剩在屋裏。
街上的郎中多少都與殡葬的有關系,誰不想自己多攬活兒讨分成,郎中知道這是個三品的大官家,說不定能成個大生意,遲遲不肯走,恭敬擠在暗處等着人發話。
畫良之默不作聲,過到櫃子那邊,翻掏攢起來的銀票。
“大人,咱……按什麽走?”
郎中試探一問。
看他先是摸了三張,停了會兒,抓了一大把出來。
“什麽都不走了。”
他淡然道着,一雙眸子埋進櫃底的黑裏。
郎中先是一愣,貪婪盯起畫良之手中那麽一大把銀票——多到足夠排場大到巡個街,再在山頭風水最好的地方卧墳。
“選個最好的棺,找個好的位置,能看見山水那種。她這一輩子都委屈在泥濘裏,或是我這寒舍中,這麽漂亮的人,我想讓她看看景兒。”
郎中捏着銀票,嘴邊八撇胡都在顫,生咽了口水,舔嘴道:“那別的呢?入大人祖墳?”
畫良之搖搖頭,沒說自己根本就沒得祖墳可入,只道是:
“區區侍女而已,沒那些名分。”
郎中趕緊應聲背上他的東西。關于侍女為何葬這麽大排場,他再是好奇也定不會問的,畢竟這些達官顯貴,誰家不都有點特殊的嗜好,只把銀票塞進懷裏,歡欣冒雨跑了出去。
于是屋裏再沒了人,他就站在床頭,怔怔地看着明安。
好半晌,伸手把面具摘了。
面無表情。
以往……她應當興高采烈喊着自己大人,從前庭處光着腳跑出來迎自己的。
畫良之看着她眼下的痣。
再輕輕拿手拂了拂。
“不是叫你別私自出去嗎,傻丫頭。”
“還說我不會照顧自己。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好意思說我。”
“我娘的祭日,你去做什麽啊,到了怎麽說,說你是她兒子什麽人,你可連個名分都沒有。”
“你沒法兒給我看家,大人就只好把這破院給賣了。反正,沒人住了。”
反正,無歸處了。
……
“明安吶。”
“大人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