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孽緣
【“能摸摸嗎……”】
【——“思安啊,我還沒……見過這麽貴重的衣服。”】
記憶如驚雷轟然,劈得他頭痛欲裂。
那時他一個被滿山門徒當成奴仆指使的下人,跑腿,燒飯,劈材,浣衣。
從來都是破布草鞋,住着木屋漏雨長大的少年,忽然得知自己身邊朋友竟是個國士無雙的大将軍兒子,是個什麽心情。
沒什麽,他不過是吓得軟了腳,癱在地上摸了摸換上華服的馮思安衣角罷了。
只是從未見過這般貴重的衣物,好奇混雜欣羨,木然憧憬地癱坐着,捏上那塊腳邊布罷了。
只是好巧不巧,被誤闖進屋的桂弘撞了個正着,罷了。
或許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孽緣的種子被種下,那孩子至此發覺他原是個表裏不一,奴顏婢膝的人吧。
“畫……畫良之!”
馮思安喜出望外,驚呼出聲,根本抑制不住興奮,直接跳起身撲過去,給這瘦小一個的人抱了起來!
“畫良之!你小子,是真能耐啊!”
馮思安把人放回地上,又一拳使勁兒錘了人胸口。疼得他差點嘶啦出聲,好險才吞憋回去——割過皮的地方因為沒有敷藥,傷口總是裸露,遭衣料摩擦,好得慢。
馮思安激動得繞着人搓起下巴,轉了好幾圈,桂弘就端着茶杯靜靜觀摩。
“诶,他說你是什麽?禁衛首領!哎呀,我就說你性子烈,倔脾氣,将來肯定能出息,該說不說啊,你小子怎麽還長這麽好看!”
馮思安彎腰細細打量,極深的眼眉要将他抓入眸中淹了去,大手穩穩扳着他肩頭,好像分分寸寸都不願錯過似的看了,也挪不開眼,只向後擺手,與季春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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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兒啊,你看他,就我總跟你提起的那位,狐目攝魂,絕頂漂亮,兒時救過我一命的朋友!你總嘲我說得浮誇,來,看看,是我話講得瞎,還是他這張臉生得離譜!”
季春惠也跟着哈哈大笑,多半是被馮思安的反應逗的。
她笑着起身對畫良之一拜,順手推回馮思安,道:“那可多謝大人對馮郎的救命之恩了。夫君興奮起來就這般沒個正形,您可別介意。”
姑娘再是靈眸一閃,敲手幡悟,問道:
“大人既是禁衛,好巧小女家兄也是禁衛一首,不知二位可……”
“姑娘在我們禁衛裏,可是遠近聞名。”畫良之報羞應道:
“不瞞姑娘,禁衛裏的大男人,除卻沒人性的、當爹的、唯好男色之外,全都纏過春風,争着要娶你。”
畫良之沒好意思直說,其實也就他跟秦昌浩兩個不着調的,成天瞎過嘴瘾罷了。
“就知道那野混球,定在外瞎念叨我!”季春惠翻了眼皮,哼嫌了句,頗有了幾分大家刁蠻隽嬌娥的氣勢。
“但說,你還真沒長高啊?”
馮思安低頭看着這小個兒,憋着笑道:“我記得阿東十歲的時候,個頭都快追上你個十六的了!”
“對對對,我記得。”桂弘在後邊插上一嘴,順帶也起了身,刻意站到畫良之後頭,拿手一筆劃,樂着說:
“你看,肩膀頭都不及。”
畫良之就也跟着倆人牽嘴瞎樂呵。
“長身體的時候,天天連吃個地瓜都是奢侈,好容易偷了一個,還得分你大半,不給,你就壓着我搶,只會可我欺負。”
畫良之擰步回身,貼上桂弘緊靠的前胸,仰頭溫笑看他,喃道:
“你這叫我如何長得高。”
桂弘微微蹙了眉,臉上倒還挂笑。
“說到這兒想起來了。阿東,小時候良之待你可是真心誠意的好,自己都吃不飽飯,寧可餓着肚子也要給你喂撐!他這小身板,成天費盡心思,抓什麽山雞野兔,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蜂蟄,最後全進了你肚子裏,你良之哥一口都舍不得吃。要不是他這麽養,你現在哪兒長得出這體闊!”
屋外的天越來越陰,怕是要降大雨。烏雲滾滾壓城之勢,廊亭院內的燈都點了,襯得屋裏越發暗。
門輕輕叩了幾響,謝寧在外頭緩聲細喚:“天暗,老奴進來給王爺掌個燈。”
桂弘低目睨着跟前的畫良之。
畫良之雙目淡泊,亦淺笑着擡頭望他。
“進來。”
謝寧颔首進來,老宦官的手有些抖,打火石劃了幾下,才能點亮一盞油燈。
潛王府一個內堂裏便擺着近百盞燈,就算只挑些明面上亮堂的點,也得要個近半柱香的時間。
桂弘沒接馮思安這話。
“從前的事兒,還是別提了吧。”畫良之在堂內良久靜谧的沉默後,輕聲接道:
“都過去了。”
“說得也是。”馮思安點頭,邁步掀袍坐回春惠身邊,吞茶緩了激動叫嚷過後的口幹,道:
“咱說這天命還真有意思。小時候你就像個武士似的護着阿東,如今時過境遷,兜兜轉轉,你竟又成了他身邊人,還成了真護衛!不過既然是你在阿東身邊,我也就能放心他這混小子了。”
馮思安講着話,無心看謝寧在那盡心誠意的掌燈,冷不丁扭頭再問了桂弘一句:“還怕黑呢?”
畫良之一怔。
桂弘震袖轉身,獨自坐回椅子上,道:“思安哥,剛才沒說完的,現在放心講吧。反正這位哥也不是外人。”
“行吧。”馮思安把茶杯放下,揣手後靠着,若是無心的輕飄道:
“陳太訾在琅門确實養了爪牙。雖然算不上私兵,但都是不差的高手,可比普通地頭蛇危險得多,我帶南山劍派的人去那兒假裝無意,實則刻意的惹上些是非,打鬥起來,不簡單。”
陳太訾?
畫良之聽了這死人名字大驚失色,好險沒從臉上露出異樣,但也吓得瞳孔一晃。
“所以我皇兄才是表面忠心笑面虎,真正暗中培育勢力,勾結政黨那個啊。”
桂弘軟塌塌地靠在椅子裏,觑目道。
“這我可不敢妄自菲薄啊。”馮思安接過春慧再給他滿的茶,挑眉笑說:
“說好的,朝堂的事我不插手,江湖裏的事你求我,哥定會竭盡所能幫你。你也知道,我的後顧之憂太多。”
“說說而已嘛。”桂弘一副玩世不恭的眯眼笑着,再問:“大将軍近來可好?”
“我爹還是一樣,表面風光,背地裏能被皇上套百雙小鞋。”馮思安嘆氣無奈,道:
“待我大婚後,他又要帶兵去定羯胡。明為收服失地,驅逐蠻荒,開疆擴土,實則還不是老皇上不放心他在眼前養精蓄銳,又不肯冊分封地讓他安穩閑下,怕壞了他厲兵秣馬,暗存勢力。”
馮思安再換了坐姿,半只手撐地盤坐,思奪道:“這事兒無解。當今聖上的皇位是他幫着打下來的,萬歲爺也就知道我爹能用同樣的法子,送別人上去——即便他半點兒再鬧亂世的心都沒有。”
“那後兒見了,我可得去打個招呼。”桂弘懶散道。
“你不怕被人瞧見,說你勾結我爹?”
“怕什麽啊。”桂弘乖戾歪頭,拿胳膊撐着腦袋,道:
“世人又不傻,我這名聲,避之都不及,誰會讓個瘋子勾結得上。”
“先說好,你可別在我大婚典禮上犯病鬧事兒。”馮思安挺直脊背,壓着嗓子提醒道:
“你哥這一輩子就一次的事兒,給我場子砸了,我弄死你!”
“你這讓我怎麽答應你啊?”桂弘樂了,道:
“我若能控制,那還叫瘋病嗎?那是裝瘋!”
屋外一道銀閃晃得人臉煞白。
馮思安瞧瞧外面濃雲密布,雷鳴電閃,怕是不就會是個傾盆大雨降下來。于是起身,拉春慧一起行了禮,道:
“天色不佳,怕是要降雨。我二人還得回去準備大婚事宜,不好久留,就先走了。阿東,良之,後兒見吧。”
桂弘點點頭,起身要送,被馮思安一句“不成規律”勸了回去。
“謝寧,你去拿兩件蓑衣送人,免得半路起雨。”
老宦官應了聲是,遞上蓑衣,桂弘站在堂上頭目送着人走。
人影都已經遠了,王爺依舊伫着回味,沒半點回屋的意思。
“王爺,天涼,回吧”
畫良之在後邊小聲說了句。
“少在這兒虛情假意了,畫良之啊。”
桂弘聞聲回頭,不講道理地一胳膊把畫良之推搡到邊兒上去,瞠目怒道:
“思安哥說了些兒時的瑣事兒,就當我能感恩戴德,前嫌盡釋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是怕被人趕下山去,淪落街頭,再無出路,才那般假做着待我好!”
畫良之滿眼錯愕難信着從側看了他一眼,随後低頭,漠然一笑。
“是啊。”他說。
“我可不能被趕下山去的。”
“今兒的事。”桂弘斜眼看畫良之默不作聲地往回帶他那倒極了胃口的面具。
“你要全與我父皇說嗎。”
畫良之沒停下動作,未加多慮地輕聲嘆道:“不說啦。”
“為什麽?你這樣可算隐瞞實情,要讓他知道,能輕易放你?”
畫良之沒應,只随口平淡地,問出個聳人聽聞的問題。
“王爺,陳太訾是你殺的。”
桂弘冷刺了他一眼。不過畫良之垂着目,沒看向他。
“怎麽可能是我,那日你不是同我在一起麽!不過是那狗人已死,我得順心罷!”
“你真想要這江山嗎。”
畫良之驀地擡眼,眸中冷厲透過假面,直穿桂弘心坎。
桂弘被他問得一哽,答不上來,暴躁的怒意就會上湧。
“他娘的,都說過了,我要這破爛江山做什麽!一群虛僞小人玩弄乾坤,天下皆是道貌岸然的禽獸!為了權勢,什麽傷天害理爛事做不出,誰稀得他們俯首稱臣!”
“想做什麽,就去做吧。”畫良之停在他後邊,對他的嘶吼暴怒不再敏感,語氣溫柔得可怕。
“不管什麽洪水猛獸,哥都替你擋着。反正,除了我,誰都別想殺你。”
桂弘擡眼盯了他許久。再切聲一笑,回他道:
“反正,你就是覺得我不配活着。”
“想活可不是罪。”畫良之頂着被揍的危險,過去拍拍老虎肩膀,道:
“其實你我挺像的。千帆過盡,惡事做透,到頭來,不過只是想活命的可憐人而已。”
桂弘眯眼豎眉,把生抖的手藏在身後,怒吼:“誰和你一樣!”
他那胸口裏疼得厲害。一顆心千刀萬剮,早爛了,碎了,到天明恢複如初,反複剖解,日複一日,數千個日夜的死去活來,可比無間地獄還要折磨。
“攬星樓,知道嗎。”桂弘忽然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