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思安
寒山秋苦,人易涼。
木屋單薄,不堪夜雨,相依為命的孩童只能依靠體溫相互取暖,粗麻的被子下,拱起兩坨小山。
“還冷?”
“嗯……”
“那你再靠過來些。”
大些的孩子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他在薄被裏張開手,把旁邊五六歲的小孩抱進懷裏,拿衣袖替他揩了鼻涕。
“別再傷風寒,你師父又該罵我。”
薄被只夠蓋單人,幸虧大些的孩子瘦得過分,他往裏擠了擠,顧不上半邊後背着風,還是把大半的被子全掖進小孩身下。
“良之哥,你好怕我師父啊。”
小孩奶聲奶氣地窩在他懷裏,悶聲說。
“哥不怕他。”他用手梳着小孩頭發上的結,道:“哥只是怕他真動了怒,嫌我照顧不好你,沒用,要把我趕下山去。”
小孩嘿嘿笑了幾聲,雞崽子似的往懷中再鑽幾分:
“山下多好啊,下了山就能回家,二娘在家等我,二哥也在家等我呢。山下可好了,好吃的,好玩兒的,我什麽都有,也不用再住這麽冷的地方,我還可以把良之哥帶下去,讓哥睡全天下最暖和的屋子,和哥一起玩樂!”
“是嗎。”他悠然笑笑,輕拍着孩子的後背哄着,困頓的散聲喃喃:
“小崽子,看來你家中甚是富裕啊。”
好玩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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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了眼,眼中全是那西街的乞兒,望面前人來人往,材質不一的靴履。
人聲鼎沸,交談聲湧,極少會有人丢下顆銅板,他都忙起身争搶,跪着說謝。
“少東家,看那兒,滿臉是泥那個小東西,一雙眼睛多攝魂吶,洗幹淨了,指定漂亮!”
乞兒慌忙後退,被人一腳踹翻破碗,強行拽起頭發打量幾番後,問:“餓嗎?”
乞兒泛着驚恐的淚花,點頭。
“我給你飯吃,脫了衣服瞧瞧。”
乞兒瘋狂搖頭。
便是挨了個巴掌,打得耳朵好半天都聽不清。
“五六歲的小孩知道些什麽?脫了衣服就有飯吃,怎麽不答應!”
乞兒吓得發抖,絕望間看見群服飾統一,帶着劍的不知什麽門派俠客從面前經過。
再不敢僵持,硬着頭皮沖了過去——
抓着為首男人的衣角死不松手,哭喊着說他什麽都能做,雜活,累活,砍柴做飯,我不妄圖學武,只要肯當成個雜奴收留……
“良之哥?”小孩睜着雙水靈的大眼從懷裏仰起臉,疑惑的看他。
“好玩兒啊。”
畫良之再是溫柔一笑,将那不安分的小臉按回懷裏,道:
“那哥等咱們阿東以後出息了,帶哥出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
“好啊,一言為定!”小孩聲音稚嫩,笑聲也輕快。
“一言為定。”
……
好吃好玩,全天下最暖的屋子。
畫良之在被子裏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月光順窗打在枕邊的黃金假面上,詭笑中散發着非現實的輝芒。
厚磚良瓦的房子,就算到了深秋,也不會讓人覺得一絲寒冷。天再冷,這屋裏墊着地龍,燒起來寒冬也能暖成春。
他把自己蜷在一床錦織的蠶絲被裏,想抱些什麽,到最後也只能抱了自己。
榮華富貴和那些凄風苦雨,如今看來,倒是分不清孰好孰壞了。
世難兩全啊。
他不敢閉眼。
今夜夢裏那個撕心裂肺的叫喊求救聲,格外鮮明響亮,幾乎要撕了他的心肝魂魄,攥着腳腕,把他往無盡業火裏拖。
好想……
好想死啊。
秋分一過,黑夜越來越長。日頭升得晚,雞也就叫得晚。
也便越來越難熬。
王府難得開了門。
潛王一向獨來獨往,孤僻難處,又沒朋友——巴結讨好的事兒輪不到他頭上,幾乎沒人會閑得來訪這幽深府門。
畫良之把自己箱裏最好的一件衣衫翻出來,套上臂甲,穿得整潔,頭發束得精神,去陪桂弘迎客的時候。
把假面極為仔細地扶了個穩當。
桂弘今日也是難得的梳妝整齊,客還沒走到中堂下頭,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邁開長腿,自個兒跑出去迎了。
畫良之沒辦法,只能跟出去。
“思安哥!”
桂弘喊得聲可大,全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模樣。
“小人馮思安,見過潛王殿下。”
青衣勁袍那男子才跨府門,見三皇子主動來迎,趕緊停在半路屈膝禮拜。
他身旁跟了個着男袍的姑娘,飒爽英姿,笑得爽朗自信,年輕的臉上确有幾分季春風的模樣,也确與尋常女子不同——
她像只漂亮的游隼,身上帶着深府大宅鎖不住的,吹了自由的風,見過開闊的平野。
畫良之步子滞在一半,奈何腳腕墜了千金,沒再往前走。
桂弘連忙把人扶起來,責備道:“思安哥,與我客氣些什麽呢。快起來,咱們有個多少年沒聚了啊,成日就知道仗劍江湖,四處游玩,怕是要忘光了我這個義弟!”
“怎說你都是個王爺。”
馮思安笑得俊朗,他體內本是大昭西境異族的血,生得高挑,骨架大氣,輪廓深邃,鼻梁高挺,發色微泛黃棕,顯得高貴英武。
“我一無官爵,二不入軍的,平頭百姓而已,不跪不成禮節。”
桂弘和季春惠也笑回了禮,再攬上馮思安肩膀,興奮道:“快,快進屋,咱們可得好好敘舊!”
侍女燃了上等的香,馮思安幫春慧把背上披風解下,沒等他挽到臂彎上,後邊侍女已經搶先一步,低頭給抱走了。
“待人好些吧,阿東啊。”馮思安視線落在那小心退遠的侍女身上,頗有些長輩身訓教似的語氣。
桂弘聳了聳肩,問:“茶還是酒?”
“茶吧。”馮思安把墊子扶正,拉春慧坐下,春慧則順道把杯替他擺過去。
“後天新婚,怕是要喝整天的酒,先空空肚子。”
桂弘挑眼看着這對兒新人恩愛有佳,雖不是多麽如膠似漆比翼相連的,但處處可以見得細節的關愛疼惜,相愛相持,大氣,毫不矯情。
“行,你們幾個去備上好茶,然後就全出去吧。”
桂弘打發了陪侍,畫良之聞言扭頭要走,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你得留下啊。”
馮思安略微擡眼,視線略過桂弘身後帶妖狐金面的侍衛,未加多慮,直言道:
“阿東,看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莫說笑了,都多大人了,還高呢。”桂弘忙擺手笑笑,倒還沒有厭煩的意思。看着就知二人定交情深厚——
畫良之還從來沒見過他能這麽心平氣地和同誰坐一起,聊家常。
“總覺得你還是個小孩兒。”馮思安抱歉笑笑,又問:“病呢,可好些了?”
桂弘揚眉後倚,淡然一笑,只把視線落回杯中水中,默然。
馮思安看懂,跟着嘆一口氣。
“不怪你的。”
桂弘未做言,又将餘光瞥向畫良之。見畫良之驀地一僵,他斜身偏倚太師椅,撐臉讪笑着說:“怪我。”
“誰在那個年紀就能是人間清醒啊。”馮思安将手肘撐在桌上,兩手交疊,認真看着桂弘,正色道:
“就算不是你挑這條引線,那群人依舊有萬種方法備用着,等在後頭。他們定要亡他,便不在乎手段如何卑劣。”
畫良之站在後頭,就像根木雕,融進滿屋華飾中去,成了件荒謬多餘的擺件,一動不動,除了腦袋僵硬地轉了下。
“行了,不說這個了。你先前托東離叫我查的那個……”
馮思安這才注意到桂弘身後的侍衛,頓上片刻後,移高視線,同他道:
“不然,你先出去?我不會把你們王爺怎樣,十幾年的交情了。”
桂弘茶杯端到一半,做了個止步的手勢,揶揄笑說:“思安哥不也帶了個人,怎麽還不許我這多一個吶。”
“混小子,那能一樣嗎!”馮思安被他逗笑,道:
“怎麽,單獨設了宅府,如今連貼身護衛都有了,還要與我顯擺一通?”
“可不是嗎,父皇欽差的禁衛首領呢,我這面子可大。笑面狐翊衛大人,思安哥當認識的。”
馮思安滿不在乎,只低頭把自己才剝了皮的果仁倒在春慧手裏,抱臂道:
“我哪兒認識。你明知我對殿堂之事一竅不通,父親碰都不讓我碰,滿朝文武沒認識幾個,更何況深宮裏的禁衛。”
屋外陰雲逐漸堆積漫來,略微泛了些許陰黑,就已經有侍女開始陸續點燃外燈。
“屬下……出去。”
畫良之低聲顫接。
桂弘慌不疊将人手臂拉住,面挂格外燦爛的笑,笑得他腦仁發麻。
“哥,還不摘面具啊。驚喜吊久了,也倒胃口的。”
桂弘那一臉天真中藏的窮兇極惡,只有畫良之看得出。
但他沒辦法,唯有造作。
洶湧的心跳聲聩耳欲聾,胃裏燒灼翻滾着犯着惡心,提線木偶似的遭人縱着動作,即便身體分寸都在叫嚣着逃避。
還是聽話把手繞到腦後,解了扣繩,取下面具。
低頭茫然盯着地上的獸皮地衣幾許,漠然擡頭,嘴唇翕動。
再彎起狐目,扯出個煥然笑臉。
“思安啊,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