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話音剛落,外頭窸窣一陣騷動,有噔噔噔的腳步聲跑了過去。
畫良之盤腿運氣,努力緩解下皮肉和髒器裏一并攪着的疼。
外邊的多半是去喊人了吧。
腦子裏倏然閃過自己中箭前情景——
那人高居若神,立身山頂,心有成竹地森笑向他,如今再仔細品味其中神色,他定是……
是早有準備,故意逼自己到這一步!
“桂弘!真他娘的狗!”
畫良之在這沒人的黑屋裏破口大罵,都能蕩出回音。
怎得回音剛落,門“嘭”地撞開,稀裏嘩啦湧進來好些人,手持打火石,眨眼功夫點亮周圍二十來盞燈。
真是無用的過度亮堂,才從黑暗中睜眼的畫良之頓覺得自己快晃瞎了,根本睜不開眼,只能低頭眯縫着看。
頭低得深了,頸上項圈勒得喉嚨生疼,還得被迫往後挪上幾步,放長些鏈子。
待燈全亮,局促有限的視野內,一雙翹頭牛皮黑靴蹬了進來。
“本王擱老遠就聽見你罵我。”桂弘踩到人面前,輕微俯下些身,湊近了道:
“不是說畫大人才醒,怎就這麽精神了。”
屋裏太過明焰,畫良之擡不起頭,就抵着腦袋,咬牙大罵:
“桂弘,你這狗東西,怎麽不幹脆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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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弘輕蔑冷哼,視線從畫良之身上纏的紗布,轉向頸間鐵頸圈。
猝不及防擡腳蹬在畫良之脖子上,額頭硬是被踩磕在地!
“唔……!”
“畫良之,你好好看看,現在,誰才是那條被拴着鏈子的狗!”
畫良之的臉被他一腳碾在地上,跟氍毹磨得生疼,卻無半絲退縮,破罐子破摔地破口惡罵:
“你能耐,有種殺了我啊,光像個懦夫似的淩辱人有什麽意思!老子可是陛下欽差,你殺我,就算謀逆!最次也要剝了你的身份,成個貧民,沒用的廢物東西,看你能再靠什麽活,能憑什麽折騰!我死了,也不要你好活!”
“畫大人愚昧啊。”桂弘未帶絲毫怯色,甚至神态自若,嘴挂獰笑,腳下踩得更狠。
聽畫良之吃痛悶哼,取樂笑道:“謀逆的是您,怎成了我呢?分明是你提槍要殺我,王府護衛二百五十人皆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是這一箭,本王現在可就該埋那三尺黃土之下了!畫良之,你最好老實點兒,免得本王把這事告發出去,你全家都要跟着掉腦袋!”
“那你他娘的告啊!告啊!我早說過,我畫家上下就這一顆腦袋,賠給你就是!誰怕!”
畫良之狠勁兒掙着,掙得渾身都疼,鐵鏈嘩啦響個不停,他就像個被強壓的劣犬,見誰咬誰,天地不服。
桂弘退步收了腳,畫良之立刻跪直身子,脊椎繃得筆直,眼眶通紅,惡狠狠盯着他看。
“不是的吧,畫大人。”
桂弘心有餘力地惡笑,燭光躍躍下,各半張臉于半明半暗間閃爍,活像個索命的陰曹鬼煞。
“我命人查過,畫大人宅府未售,裏面可還是住着人的。怎麽,不曾外告的金屋夫人?謝寧和我說,她生得可是個沉魚落雁的漂亮,美人兒可惜啊。”
——嘩啦。
鐵鎖驟然掙到盡頭,咆哮聲混着錯亂鎖音,這兒滾燙沸騰得早應不是了人間,是陰曹地府,是無間煉獄。
“桂棠東!你別想動她!!!”
桂弘見如此反應,可是滿意無比,眉頭緊蹙,更是猙獰磨着牙,咯咯笑道:
“叫我說對了?畫大人果真是金屋藏嬌啊。”
“明安不過是侍女,你放了她,她與我畫家無關!”
“有沒有關,不是我說得算的。”桂弘假意嘆笑:
“國法就是這麽寫着,誅滅全家,奴婢侍從都逃不掉。”
“……你!”畫良之氣得渾身發抖,嘴角忍恨啃咬出血,順着那他玲珑尖巧的玉白下巴淌。
“你到底想我怎樣!”
“何至這般動怒?你又不必委曲求全,死就是了,舒服解脫,那不就是個侍女,一起葬了呗,路上也好搭伴兒。”
他再哂笑強調道:“畫大人生平行事肆意自私,何時在意過他人生死。”
桂弘滿口嘲諷,愈是将惡恨之人淩辱碾齑,愈發得意興奮得雙目紅光耀耀。
“明安不行……你不能動她,不行!我的命給你,我給你!”
畫良之心疼得膽肝俱裂,他再跪立不住,就用兩手俯撐着身子,聲音抖得厲害。
他知道面前人留他一命,熬他不死,便是另有所圖。
慌亂伸手去抓惡人衣擺,無奈鐵鏈有限,扽得他成了只跳梁小醜。
“為何如此逼我……你到底想要什麽,你說啊!”
“本王,是可以替你瞞下一切。”
桂弘瞠目獰視着畫良之的後背,燭光似火,四處火熱焦灼,滿堂橙紅,燃得眼前搖動糾纏。
這視線卻教畫良之覺得是芒刺在背——
太疼了。
“我想要的啊,很簡單。”桂弘說着,并上前幾步,一把扯住畫良之脖子上的鐵鏈,狠勁把人掀翻再地!
“你,做我的狗。”
王爺沉聲如鐘,轟地一聲炸在畫良之腦子裏,激蕩不息。
畫良之連再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趴在地上,像臨死之人似的磨蹭了幾下身子,腿可以跪着,身子卻再直不起來。
這一下把他甩得傷口大概是重裂,鑽心的疼,也抵不過傲骨折碎,肝腸寸斷的疼。
“良之哥,這對你來說不難吧?給我父皇做了這麽多年的狗,如今只是偷偷易個主,不僅不用死,還能保你榮華富貴,吃穿不愁,好養美人,反正你一向只圖權貴,多好啊!”
桂弘再一腳踹上畫良之半撅的側腰,把他完全按在地上。
鎖骨處的貫穿傷掙裂流血,幾層紗布都攔不住,直染了地上氍毹。他沒再擡頭,唯死死握拳抱在頭側,悶在地上,憋着聲細密的嗚咽。
哭得桂弘煩躁不堪,咯吱磨牙。
“怎麽,不願意?你就這麽嫌我?”
桂弘眉間染得全是不耐煩。
“快點說啊!墨跡什麽!”瘋子臨近發狂邊緣,忍無可忍,暴躁一腳跺在畫良之腦後!
磕得他腦袋嗡一聲響,有那麽短暫一瞬,耳鳴幾乎占據所有聽力,這條任宰的犬悲鳴慌亂地護住腦袋,再被桂弘薅着頭發從地上拔起,入眼一張淚流滿面,狐目飛梢全是水霧,惶恐絕望的蠱人臉。
着實可憐,漂亮到讓人再下不去手的程度。
桂弘覺得他這張臉,讓人入目不忘,心生憐憫。
可真他媽晦氣。
便撕着頭皮把他翻摔過來,惡罵:“啞巴了?好啊,那我這就出去告發你,死吧,把你跟你那侍女統統綁起來,淩遲處死,割爛你這張臉!最好!”
——“我做!!!!!!”
畫良之幾乎是拼勁全身力氣,尖叫着抱頭喊出的這一句。
“狗!我做!做還不行嗎!你饒了她吧!哥求求你,求你了!……”
……
桂弘在這一瞬,居然滿足不起來。
他分明盼了十六年的哀求,他要他跪伏在地,要他喪魂落魄,摧眉折腰的求自己原諒,可如今真得償所願——
或因他到底為無奈才答應,或是因為……他是為了他那侍女才至于此。
……
下賤的狗東西……!
你能為了前程放我被火燒,放我去死,可眼下,卻會為了個女人低三下四的求我,為了別人的命,茍且偷生!
越想越恨,欲念瘋漲膨脹,漸漸失控,眼中的烈火越燒越灼,越讓他空虛焦躁,得不到滿足。
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嚣着煩懑,他不暢快。
哪怕現在畫良之哭着求他,也動搖不了半點爆發的掌控欲。
“來人!将墨與針取來!”
桂弘切齒痛恨,大吼命令身後侍從!
畫良之頹躺在地,駭然睜眼,倉皇喪魂似的從地上爬起,跪着挪蹭退出好幾步去,才厲聲喝道:
“桂棠東!你要做什麽!”
“做什麽?畫大人明知故問,賣身的家奴身上都有主人家號刺青,畫良之,你既成了我的狗,更應有個标志的刺青不是?”
桂棠東挑眼一笑,全是戲谑。
畫良之嗓子哽得幹啞,再喊不出聲,就沙着聲音嚼穿龈血的惡罵:
“你偏要這般折辱我!”
“別擔心。畫大人朝廷命官,刺在臉上,脖子上可就太顯眼了,不成樣子。我給您啊,就刺在這兒,黑墨,刺您黑心口上,也好刻骨銘心,讓你時刻記得當聽誰話,是誰的一條好狗。”
桂弘接了刺針,捏來輕輕點了點畫良之的胸口。
“別……別,別,我聽你的,都聽你的!我知錯了,知錯了,錯……你別動手,別刺,別……!”
困獸拼命掙着往後退,滿眼驚駭盯起桂弘手裏針,倒是惹得桂弘愈發興奮,一把抓住畫良之項圈,再喊人一并把他按在地上。
“桂弘,桂弘!阿東,別啊,阿東!!!”
桂弘置若罔聞,手裏沒個輕重,帶着恨意,第一針下去就刺得可深,奔着穿心刺骨去,血珠滋地冒了出來。
“啊哈……呃……!王八羔子!!!!”
畫良之被按着動彈不得,只覺得永無止境似的接連刺了千針萬針下去,慘叫聲不止,只能無助咬牙捏拳,手心生疼。
刺針,再到塗墨。桂弘嫌刺針不夠深,不夠疼,還要拿小刀割去他的皮,手法粗暴,最後倒成了個割皮文身。
割皮堪比刺青百倍疼,瘋子到底生手,割得深淺不一,深的地方跟生剜心頭肉都沒了什麽差別,血也就流得厲害,混着箭傷裂的口子,光是手巾都濕了五六條。
畫良之也被冷汗濕了個透,完全脫力,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從個不服死的籠中困獸。
成了只老實的羔羊。
“不許敷藥,自然愈合才能生疤,成模樣。”
桂弘等都處理完了,泰然擦幹手指,揮手讓人放了畫良之,再都退下。
畫良之疼得說不出話,唯剩殘淚還無聲往下流。
“低頭看看。”桂弘命令道:“賞你的,可得說謝謝。”
畫良之麻木低頭,看自己胸前血淋淋一片,暴亂發癫的人下手不穩,他根本辨不出那是個什麽東西。
“我他娘叫你說謝謝!又啞巴了?”
“……謝……”
“謝誰呢!”桂弘就像個肆虐的昏君,逼迫自己馬上就要咽氣的良臣說違心的阿谀。
“謝謝……主子。”
畫良之痛苦阖眼,從牙縫裏擠出話來。
桂弘這會兒笑得開心了。
笑得瘋魔,笑得滿屋回聲不斷。
“果真是條好狗料子啊?罷,在外頭還是叫我王爺就好,畢竟你也是我父皇的禁衛,被人聽了不好,省得我父皇那疑心病又要說我僭越,我想謀權篡位了!”
他過去再給畫良之踹翻過來,讓他老實跪在自己面前,笑道:
“不過話說回來,我若是當了皇帝,定給你許個全大昭最好的狗窩住住。畫大人現在的府,寒酸。”
“你不會登上至尊的。”
畫良之忽然弱聲苦笑,道:“我死,也會攔着。你廢我一人就罷,這天下,我不會讓你當成玩物糟蹋。”
桂弘冷笑一聲,再湊近幾分,鼻息獸似的熱氣全打在那出過汗後,冰涼的脊背上,鄙薄道:
“可萬一我想要呢。你是我的狗,就得替我打。”
畫良之後背猛僵,驚顫瞠目!
“不過,玩笑話咯。享樂都還不夠,誰願意坐那長居深宮,成天憂心家國之事的皇位啊,當下挺好,挺好。”
桂弘咯咯笑着,再掏出鑰匙,嗑噠一聲解了畫良之脖子上的鐵頸圈,道:
“好狗,餓了吧,跟主子出去,給你弄些吃的。”
可畫良之知道,這頸圈,已與胸口文身,同融成了他的一部分。
再也解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