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亂葬崗
天啓昧。
天未明。
大雨,陰。
雨落得疾,擊得地面漣漪亂起。
電掣雷鳴,本就已經亂得一塌糊塗,馬蹄踏泥,卷得更是混沌不堪。
這世間。
好髒。
髒透了。
馬背上的人未披鬥笠,涼雨澆得透,碎石似的砸在身上,打得生疼,也沒有絲毫勒馬減速的意思。
便是連一張卷着嘴角的妖狐假面,如今看來都嘲諷無比。
馬跑得口鼻呼出熱氣,攜着厲風,出了城去。
道路兩邊愈發荒蕪無邊,到最後成了樹林,荊藤,和車轍壓出的土路。
歪斜的老樹無盡延伸向前,望遠,天是昏黃一片。
他跑得像個亡命之徒。
直到地上泥濘愈發爛軟,山坡車道輪軌深陷。爬坡的路不好走,馬踩在泥上打滑,空氣中惡心粘稠的腥臭味,也越來越重。
畫良之就算戴着面具,還是在這種犯嘔的環境中,愈發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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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鴉羽翅不粘水,大雨中還能被馬蹄聲驚得四散。
食腐的碩鼠,野狗,不停從腳邊逃串,山頂鎮魂的破舊佛塔,大抵都成了這群畜生的巢穴。
越近山頂,腐臭味更是嚴重,粘着在鼻腔裏,幾乎連呼吸都能堵死。
畫良之翻身下馬,立在山頭。
暴雨再是遮擋視線,也攔不住放眼腳下,巨坑中那焦骨疊焦骨,焦骨覆新屍。
皇城五十裏外的亂葬崗,無數無人認領,無家可歸,無處可尋,遭人遺棄的屍體,最後都會被一卷草席,一輛板車,一匹瘦騾拉到這兒來。
再被當作垃圾、穢物,從山頂傾倒下去。
每月二十,為防腐屍生疫,官府都會來人在這兒放上一把大火,通通燒個幹淨。
這附近沒人敢來。
據說每到入夜,數萬無歸孤魂,枉死冤魂,都會在這林間大放悲聲,殘害人命。
後有佛僧在此建了個鎮魂塔,才得壓制冤魂,卻又有人傳這鎮魂的法并非佛法,乃為妖魔之術,殘忍強壓。
到底是煞氣太重,佛法難渡。
畫良之未加猶豫。
他踩着被雨澆軟的傾斜坑壁往下走,血漿爛肉融進土裏,腳下擠出的水,都是焦黃的。
他不害怕。
他來過這兒許多次。
第一次的時候……他才六歲。
村民從水裏撈出他五日沒回家的娘,畫良之抱着他妹的靈牌,在家餓了五天,把院裏種的地瓜都給刨出來生啃了,才等到人尋到娘的消息。
娘被水泡得腫,浮出水面,方被人發現。
他沒害怕,甚至都沒哭,不過小心挪着步子,去碰草席。
“娘,我餓。”
四周沒人應聲,除了些許感慨孩子命苦的唏噓。
“娘,安之也說餓。你別睡了,起來給咱做飯吧。”
人們把他往後推。
他們說他太小,埋不了,水泡的屍放久會成疫病。
他們把他娘當着他的面搶走了,他就追在後邊,跟着瘦騾拉的板車跑。
他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唯記得停下來的時候,腿抖得不受控,親眼看着他娘從這個山坡上頭滾下去。
那時候,他疼得再動彈不了,像個碑似的立在亂葬崗上,往下瞧——
看無數無名屍骨躺在下頭,分明都曾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曾經有名有姓,曾經努力活過,曾經是某個人的牽挂,摯愛。
可如今卻成了好大一堆垃圾啊。
他太小了,什麽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或許也會有一天,和他娘一樣,從這兒毫無意義的滾下去,了卻此生。
小孩在這兒呆呆站了一天一夜。
沒有傳說中的孤魂哭冤,沒有惡鬼害命,只有貓頭鷹在月下讪笑。
他娘沒來和他說話。
日升的時候,正趕二十。
一隊官兵駕馬而來,面無表情地往下丢了十幾個煤油火把。
他在旁邊看着,看濃煙沖天,看那群人就像審判的神。
那一瞬間。
他決心自己絕不要死在這兒。
畫良之悶頭往下走。
越往深處,腳底下踩東西的就越發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踩的是什麽,只把槽牙咬得咯咯直響。
新倒的屍體覆在上面,還沒到放火的日子,死屍一層疊着一層,大有十幾日前爛得面目全非的在,他使勁忍着胃裏那股翻江倒海,想吐的勁兒,繞着找。
雨打在坑裏的焦骨上,聲音甚是個清脆好聽。
他在這死人坑了轉了好久,才見着那兩具抱在一起的屍體。
畫良之急忙加快腳步,踩着不知誰的臉,誰的大腿踉跄過去。
離近了,雨把人臉上血污沖得幹淨,那倆漂亮小孩還跟活着的時候一樣秀氣,就是不瞑的目,驚恐地撐滿眼眶。
可想而知,他們生前最後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麽。
尚夏把尚冬摟得可緊,他的腦袋碎得也比懷裏弟弟厲害得多。
畫良之呆怔着看了會兒。
雨聲好吵啊。
吵得像那燒開的油鍋——于是濺起的水成了滾燙的油星,煎得他渾身劇痛,寸寸迸裂,卻無處可躲。
他忽地蹲下,抱頭痛哭。反正雨聲肆虐,反正這裏……都是死人。
他娘死的時候,他都沒在這兒哭過。
他娘被燒成灰的時候,他也沒在這兒哭過。
如今他親自踩進來了。
這種真實的腥臭,觸感,是黏在身上每一寸毛孔裏,是一種再也洗不幹淨的惡臭,肮髒。
畫良之突然發現。
原來自己從來都沒能從這個死人坑裏逃出去過。
就算再努力,再拼命,偷學武術,投機取巧,假裝為人和善,帶上折虛僞的假面,咬緊牙關,一步步逼自己往上爬——
他攢了再多再多的銀子,多到死的時候,能給自己買整個山頭當墓的錢都有了。
他到底還屬于這個惡心髒臭的地方,就該和這些窮人,可憐人,卑賤人,一把火通通燒死在這兒。
他以為自己爬出去了,殊不知六歲那年,早就跟着他娘滾進了裏頭,被無數孤魂野鬼捆住手腳。
他的根就是髒的。
他是什麽,他是個舞妓和野客生的崽子,他長得瘦,力氣小,又一張蠱人臉,被人瞧不起,出身低賤,是天生的奴婢,差使的狗腿。
這麽多年,報複似的一意孤行往上爬,如今赫然回首,才發現自己似乎踩了太多無辜的墊腳石上來,他确實……只顧着自己。
他覺得這個世道欠他,他就應該都不擇手段的奪回來。
他分不清執着和固執的差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攢那麽多錢不花,為什麽要為了爬得這麽高,甘心給人做狗,做別人安插在自己負了那麽多的人身邊的眼線。
畫良之試圖去撫閉雙生的眼,可他們瞪得太用力了,死了太久了,他阖不上。
“對不起……”
這個對不起,太遲了。
他最近好像說了太多遲到的對不起。
雨越下越大。
畫良之想過要不要把人拖出去,尋個好地方埋了,但很快又打消了念頭。
一方面,或許自己拖不出去;
另一方面,這世間,并沒有能容得下他們的地方。
就像自己,有些人生就在泥潭裏,死,也該回到這裏。
畫良之長長嘆了口氣,止住抽噎,再最後看了兩人一眼。
道歉的話此刻太顯多餘,他有罪,就當償。
他該還天地一個公平的。
——“喂!畫良之,還活着沒!”
山頂響起個戲谑乖戾的喊聲,在諾大的死人坑裏來回蕩響。
雨下得太大了,打在地上都成霧,舉頭低頭互相看不清,但這帶着瘋厭的聲音,真是太熟悉不過。
畫良之黯然一笑,邁步走上坑坡,他走得慢,好久才磨蹭到半腰。
桂弘見着人影,磨牙獰笑,嘲道:“這麽半天,以為你死了,畏罪自戕。”
“我不會獨死。”畫良之冷靜道。
“如何?”桂弘抱胸問。
“你是個瘋子,怪物。”畫良之語氣淡得比這暴雨還寡:
“是我一手造就的怪物,禍害人間,窮兇極惡,喪盡天良。既是我的錯,就當由我來終結。”
待人離得再近些,桂弘看清他是提着槍上來的。謝寧在身邊替他掌傘,臉色大變,可桂弘沒怕,甚更帶諷刺地問:
“你要殺我了?”
“是。”畫良之答。
“為什麽啊。”桂弘皺眉不解,語氣間頗有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味,問:
“憑什麽啊。”
“看見這亂葬崗,死人坑了嗎,阿東。”
畫良之淋在雨裏,破碎得像是死人裏爬出來的冤魂。
他說。
“你要把我按回這污穢肮髒中,注定就會把自己也染得一身腥臭。算是臭味相投吧,我們。誰也不比誰清高,誰也不無辜,倒不如一起埋在這兒,一把火燒個幹淨,一起下地獄啊?”
一起下地獄吧。
“假若我說,那兩個官兒是有人蓄意派來監視我,于我不利,你還會覺得我該死?”
桂弘眼中如寒潭冰冷,漠然再問:“是嗎?”
“我只知道他們罪不至死。”畫良之答:
“即便那樣,他們也不過聽人讒言,被逼無奈,或許是真的很需要那一筆錢,闖這一次,為自己贖身罷了。”
桂弘聞言仰天大笑,再低首時,面露嫌惡憎色,乍聲吼道:
“所以呢?所以我就理所應當,活該成他們翻身的跳板?就該被害得遍體鱗傷,生不如死,像你當年對我做的一樣!憑什麽!地獄要下你自己下,畫良之,本王不做冤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