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驢板車
畫良之折騰一整天,終于是回了王府。
待把王爺扶回去,後續照顧的事兒,有謝寧跟王府一幫子侍女做。
指揮使大人自個兒是累得頭暈眼花,趕着以往跟軍跑操的時候,都沒這麽要命。
他前腳剛把馬給下人遞過去,後腳就看見柴東西火急火燎的往這邊跑,
畫良之現在看着他都害怕,這小孩兒每次來,保準得給他帶點什麽“驚喜”的令傳。
不過好歹桂弘那祖宗當下應是睡了,不會有什麽折騰人的大事了吧。
畫良之叉個腰,站在原地。等柴東西呼哧呼哧跑過來,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
“大人,您可回來了!”
“我要是不回來,這王府怕轉不下去了。”畫良之略顯惱氣,道:
“什麽破事都來找我,要不我一個人全幹得了,你們二百五十個,回家啃樹皮去。”
“嗐呀,不是這個!”柴東西被損了個透,還有些為難的強笑着,同畫良之道:
“是有件東西要搬出去,要您确認。”
畫良之不明所以,只想回屋舒服安眠的人才不想在這空耗時間,不耐煩道:
“什麽尊貴東西,還要我确認才能出府,我又不是王府看門的。”
“這……”柴東西莫名躊躇,道:
“就停在後院,您要不,過去,反正只和車夫說一聲就好。大人辛苦,還是早歇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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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知道我辛苦。”畫良之若不是戴着假面,白眼怕是能翻到天靈蓋上去:
“都學會賣關子了。”
待畫良之心不在焉轉到屋後,瞬間嗅到些異樣時——
他的腿已經動不了了。
王府向來不會吝啬燈油,即便是夜深無人也到處掌燈,照得通明。
哪怕是臨着後門的小院,門邊兩只紅木燈籠也是亮堂。
畫良之清楚見得面前停了輛板子車,一匹瘦得肋骨外凸的騾子拉着車,哧哧吹鼻刨地,身後車上。
卷着張草席子。
車夫跟騾子一樣枯瘦,衣衫破爛肮髒的蹲在牆角暗處,睜着雙銅鈴似的瞅着來人,仿若隐在暗裏的無常。
見畫良之來了,才長籲口氣,起來問:
“官爺,咱能走了嗎?等您半老天了,這天涼,小的實在凍不住啦。”
老車夫的聲兒極其沙啞,像是拿鐵爪撓銅爐子的聲,刺耳又抓心。
畫良之背後冷風陣陣,悚然失語。
他可……太認得這瘦騾板車。
是拉那無人認的無名屍車。
馬車上裹得定是屍體,斑斑血跡泡透了草席子,溢在外頭。
他不是沒見過死人,卻不想能這潛王府裏……
“大人,快請走吧,停了一整天了……滲人吶。”
柴東西在旁邊小聲催了句,畫良之才是赫然回神。
“哪來的屍體?”畫良之剛問,便猛地想起些什麽。
“啊,昨兒晚上,您從王爺那出去之後,裏頭的官兒不知道怎麽惹怒了王爺,王爺有瘋病您知道,就被……被失手打死了。”
柴東西話說一半,畫良之已經瘋了似的踉跄着,直沖過去,扒那包死人的席子!
柴東西可是吓得魂飛魄散,他不想看死人,又得攔他家大人,怎奈畫良之到底比他勁兒大結實,他拽不動,扯嗓子嚎:
“大人!大人!幹嘛呀!大……”
畫良之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地上,眼裏盛滿驚恐,手落在被他扒拉開的屍體上——
那對兒屍體早已冰涼涼的成了烏青,腦袋裂得厲害,滿臉是血,混着黏膩腦漿,幾乎辨不清容貌,還呈着個。
惶恐至極時互相緊緊摟着的姿勢,
緊到死了,硬了,再掰不開了,幹脆裹進一個席子裏。
柴東西吓得不敢看,一并蹲下去往畫良之後頭藏,車夫就是個晦氣亂叫,哎呦呦地手忙腳亂,再把席子往回鋪。
“去……拉去哪兒……”
畫良之使勁咬着牙根,看車夫動作粗暴到像在對待個什麽污穢物,他挪不開眼,狠着勁兒,明知故問。
“還能去哪兒,沒人要的玩意兒,當然是去亂葬崗啊。大人,咱能走了嗎,活兒挺忙的,您要不松個手……”
畫良之撲騰幾下才站得起身,卻立馬跟箭似的跑了出去。
所以,所以……
怪不得南嬌嬌今日要問他。
是否愧疚。
原來,原來……原來!
“這……官爺,走是不走啊?”
車夫懵了臉,望着那大人莫名狼狽逃走的模樣,語氣裏滿是厭怨。
柴東西左右為難,他怕死人怕得要死,只好弱聲道:
“走……走吧,反正大人來過了……”
王府寝居門外,為照顧傷寒的王爺,侍女忙了一大勁兒,剩兩個掌夜的,蹲在門口打瞌睡。
聽見有人跑過來的時候,都沒來得及睜眼。
就被人一腳踹開屋門。
侍女大驚尖叫,可勁兒喊着“救命啊刺客啊!”
等回過神才反應過來,剛進去的不就是他們王府的護衛指揮使?還能喊誰?
“桂弘,你他娘的給我起來,起來!”
桂弘還沒完全退得燒,當下窩在被子裏,睡得昏昏沉沉,鼻子堵着多少上不來氣,睡不踏實,一喊就醒。
迷迷糊糊來不及應聲,就被畫良之拎着衣領,一拳招呼在臉上。
桂弘緩了神,半邊臉都是麻的。
他沒生氣,反倒咯咯笑了起來,借屋外燈光投映,見得他眼裏濁得厲害,像是千層死潭,無聲無息拉着畫良之往裏墜。
“你真不是人,真不是個東西!”
畫良之豁出去的喊,聲音大得府裏睡着的小侍,守夜的護衛全都慌張聚了過來,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畫大人……又不是才知道我不是東西,大驚小怪,大晚上跑來打人呢。”桂弘身上還沒什麽力氣,臉燒得泛紅,軟塌塌地被他拎着,還不忘頂嘴。
“你殺他們做什麽,做什麽!那可是個無辜人啊,他們只想賺錢活命罷了!”
畫良之失控瘋吼,桂棠東就癱在榻上,冷眼向他,森寒的笑。
“我殺誰了。”桂弘雙目陰鸷,直視畫良之,道:
“啊…你說那對兒畜生?畫良之,你搞清楚,人可是你殺的。本王分明給過你機會,是你非要走,官兒的本職就是伺候人,他倆不會伺候,給咱們畫大人惹生氣了,奪門而出了,那就,該死。”
桂弘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笑,眼神渾厲,咬字生硬發狠,活脫脫的奪命惡鬼一個。
畫良之的腦袋嗡嗡直響,混亂不堪,嚷道:
“強詞奪理!是你答應放我走,我才走的!”
“我是說了,大人想走便走,可也沒說過那對兒雙生能活啊。”
“桂棠東,你倒要如何逼我!”
畫良之盛怒下,摸了腰間七煞伐杜。桂弘眼尖,見他氣到失控,竟還使勁直起腰,靠在榻上,挑釁笑道:
“畫大人真是僞君子,自己害死的人不承認,反怪起我動手了?下令的人是你,棄他們而去的人是你,本王不過做了次大人的劊子手罷。”
“我……!!!”
畫良之把手裏皮繩攥得咯咯作響,他知道那尚氏兄弟求過他,求他救一命,可他怎也沒想到……
桂棠東當真下得去手!
那個當年連兔子都不敢抓的小孩,如何這般草芥人命,不眨眼便殺了兩個無辜人!甚至于堂堂正正,以此為樂!
“那是人命!”畫良之嘶嚎道:
“人命!”
“你吼我做什麽?畫良之,都說了人是你殺的,怎樣,你還想要我為那對兒賤人償命不成。”
桂弘終是動了怒,收斂起讪笑的瘋子,語氣毒得像狼。
“償命……你早當償命!不過是走投無路,相依為命一對雙生,誰若有個好出身會去做那種營生!
窮人不過茍且偷生,被你們這些出身高貴,仕族之家當成玩物,當成器具,都沒有一條狗命值錢!桂弘!窮人,沒身份,沒勢力的人,就當死嗎!就當不配活命,就當被丢進亂葬崗,爛成垃圾嗎!”
畫良之再逼一步,手裏狠狠扯着桂弘衣領,面前人體溫甚高,烤得他更是惱火,索性豁了出去,狠狠一拳揍在桂弘臉上!
桂弘自是不甘示弱,使勁兒一腳踹上畫良之肚子,把人直接掀翻,蹬倒在地,折着身子半天爬不起來。
桂弘便趁機扶着牆站起來,破口大罵:
“都他娘的說了是你殺的,畫良之!你不敢認,就來怪我!你裝什麽清高,都是你,永遠都是你無辜!只有我該死!”
“好……好!桂棠東,沒人管你不是,放縱殘暴不是!我管,我來管!”
畫良之氣得渾身發抖,忍着疼勁兒從地上爬起來,直接跟桂弘扭打在一起!
門外頭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看倆人打起來,那一拳一腳全是卯足力氣!
畫良之沒桂弘氣力大,徒手雖弱,怎奈功夫在身,桂弘又發着高燒,難免拳腳軟綿,二人一時打得鼻青臉腫,不分上下。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殺!我沒想殺他!”
畫良之按着桂弘,揍得一字一拳。
這位瘋王爺咧着張含血的嘴,噴着血沫怒吼:
“可你走了!他們是因你丢棄才會死!畫大人自私自利,從不在意他人性命!”
“你這是存心報複我!桂弘!草你大爺的,人命是拿來給你解氣的工具嗎!”
桂弘再扯着他衣領,翻身一滾,扯着衣領,死按着人喉嚨,占了上風: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我就是要你活不下去,要你生不如死!要你看清自己本相!看看你啊畫良之,口口聲聲正人君子,實際呢,披羊皮的狼,虛僞小人罷!人是你殺的,是因你一念之差殺的!你怎就不敢承認!”
“桂弘……!”
畫良之到底氣急敗壞,聲音全啞在嗓子裏的嘶吼,費勁從他身子底下爬出來,把腕帶束緊,道:
“你這個人間渣滓!好啊,那我今日,就為民除害了!”
七煞伐杜甩出來的瞬間炸響刺耳,桂弘身子暈,還沒來得及爬得起來,眼中駭然放大的是根鋒勁皮鞭,迅雷不及掩耳攜銳镖蓋面而來!
“畫大人!”
謝寧坡着腳,急匆匆地才趕過來,入耳就是這麽個恐怖對話,慌張剝開人群沖進去。
迎面卻是畫良之怒氣沖沖跑出屋,随手扯了匹馬,揚長而去。
謝寧傻了眼,卻在擦肩瞬間,清楚見得畫良之的走線槍上,有血。
“王爺!王爺!殿下!”
老宦官吓得發瘋,入目見屋裏狼藉一片,桂弘捂頭抱團蜷縮在地上,抖得厲害。
他急急爬過去扶,地上血汪了一灘,謝寧心都快停了。
“王爺啊,傷哪兒了!傷……”
“畫良之!!!我操你老母!!!!”
桂弘忽地抱頭嘶嚎,吓得謝寧跌坐回地上,也立馬重新過去将人摟住。
他怕桂弘本就燒着,再瘋,太傷身了。
可桂弘确實瘋了。
他一遍遍發狠扯着自己頭發,跟拔草似的抓得又亂又斷,口中含糊全成尖叫,抖成個篩子,血順着額頭不停淌。
謝寧哭着去抓他的手,不讓他扯自己,後邊侍衛們也搭幫手,拼命按着桂弘不叫他掙紮,當下手邊沒有繩子。
就十來個人一起按。
謝寧這才看清,王爺傷的不是頭,不是臉,是手。
大抵是當時慌張擡手一擋,走線槍順虎口刺過,直接豁開他半個手掌。
這……下得真是狠手啊!
若不是王爺擋了住,這一槍直接刺在脖子上……
“你真殺我啊……真殺啊……真殺……真殺……殺……畫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