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驚厥
“诶……!辛苦畫大人!”
謝寧還沒等把話說完,這位指揮使大人已經夾馬竄出老遠。
謝寧緊着把桂弘往懷裏揣,老太監也是瘦瘦小小,抱不住那麽大個王爺,但桂弘身上燙得厲害,冷得牙關都咬得緊,多少能替他傳些溫度。
聽着桂弘燒得迷迷糊糊,念叨起哥。
哥,救我。
好難受。
謝寧以為他又想起二皇子了。
馬車停在街上,周遭格外靜谧,拉車的五匹駿馬偶然吹鼻踏蹄,道上的銀杏被風瑟瑟垂得落葉滿地。
畫良之的馬蹄聲響傳得老遠。
桂弘捏着謝寧的袖,開始細密的顫抖,卻叫老宦官愈發不安。
桂弘的腦袋到底是燒得似夢非夢,他迷茫睜眼盯着馬車棚看,上邊漆黑的什麽都沒有,記起那時他住的屋子也是漆黑的,除了月光,他們什麽都沒有。
甚至不比這馬車大多少。
他自小就是發了燒不易退,被笑話早晚要燒成傻子。那一夜,有人用涼水給他從頭到腳擦了十幾遍,都不見半點降溫。
“小兔崽子,這麽難養!”
他被人罵了,還頂着高燒咯咯直笑。
剛笑完,臉就開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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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抽搐蔓延上四肢,他開始說不出話,開始驚惶,開始胡言亂語撲騰着手去抓人,開始喊救命。
眼前半明半暗,意識迷離間,身子一飄好像被人背在背上,可他再看不清了,也聽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颠簸了好久好久,那天的夜格外黑,無星無月,黑得像陰曹地府,黃泉黑路。
他快死了。
閻王爺站在頂上睨着自己,小孩怕得要命,喊不出聲,瑟瑟發抖,又過了好久啊好久,突然聽見有人哭着喚他,那聲音,把他從鬼差手裏往下搶。
阿東。
小兔崽子。
你他娘的別給我死了。
你死了,我就要被趕出山,我不想讨飯吃。
這幾句話罵得他分不清是關心,還是撒氣。
他趴在人背上,抽搐得厲害,身上粘的不知是自己的,還是他的汗,反正聽見他說,阿東,別咬了自己,實在不行,你咬哥。
他一口咬在了人肩膀上,血氣入口的一瞬——
桂弘頓從迷離中清醒,回過神來時,嘴裏塞得滿滿都是布,澀苦撐得下巴發酸。
他駭然意識那年深夜,背着他翻下兩座山頭,去尋郎中,叫他咬自己的人。
那時不過也才十歲出頭。
畫良之的馬跑得疾,冷風打在臉上,割得生疼。
指揮使大人覺得自己肩膀隐隐作痛,二十多年前的傷了,疤都淡沒了,竟還能記得疼的滋味。
果然人的記憶才最可怕。
“小兔崽子!”畫良之飙着馬,放聲惡罵,反正到最後都會被風攜走。
“我他娘真是上輩子欠你的了!你出點什麽意外,老子怕是要掉腦袋!”
他使勁扯下腰間令牌,沖到宮門下大吼。
“禁衛畫良之!急事入宮請太醫府!三殿下病危,十萬火急!”
太醫把通脈銀針取下,把完脈,再配了副退燒的藥,打點幾句,便背着藥箱下了馬車。
桂弘這會兒鎮定下來,就躺在車裏一動不動。
桂弘用着那麽深情款款的眼神看向畫良之,倒給他看得渾身不适。
別說,他這會兒那眼神兒,還真像個正常人。
“幹什麽。”畫良之打了個冷凜,斜眼冷道:
“不必言謝啊,職責所在,應該的。你要是死了,我也得死。”
“是啊,應該的。”桂弘無奈笑笑,道:“畫大人哪次不是應該的呢,不過為自己的前路着想罷了。無論以前,還是現在。”
畫良之下意識揉了揉肩膀,應不出話。
“疼嗎。”桂弘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什……”
“畫大人的肩膀。記得我小時候驚厥,咬過您。”桂弘說。
“哎,什麽事兒嘛,早忘了,多少年前了都,還提它做什麽。”畫良之趕緊擺擺手,道:
“就是沒想你這點毛病,能跟到現在。”
“原本太醫都說,這病,待人長大,自然就好了。”桂弘看着他笑,說:“可怎麽辦吶,本王這是再沒長大過吧。”
畫良之點點頭,又覺得自己這頭點的蠢,趕緊從馬車裏鑽出去,上了馬,喊馬夫啓程。
馬車上小窗的簾子剛剛被畫良之扯下來,塞桂弘嘴裏去了,當下沒遮掩的,桂弘躺在車裏,還能饒有興致地借着月光,看畫良之亮得反光的假面。
畫良之知道他在盯着自己瞧,刻意勒馬,跟慢了幾步,只給他留了顆呼呼喘氣的馬腦袋。
桂弘嘆下一口氣,側了頭,埋進自己大氅上的紫狐絨裏。
夜深至月沒,翌日将是降雨之兆。
西郊曠野,本集貧民茅屋較多。世帝撥亂反正後,重設扶貧國政,為貧民在馮将軍領護國軍收割的北荒地界,分土開荒,逐漸遷移尋生,西郊也便幾乎成了片無人地。
不少茅屋不禁風雨傾倒,沒人收拾,這地方也沒什麽人來。
驚夜馬蹄聲重,一匹玄馬載黑衣人烈風如鬼影劃過,眨眼不見,唯馬蹄聲繞留。
馬蹄踏碎瓦破茅而過,停在個不起眼的瓦房前頭。
黑衣人翻身而下,推開圍籬,站在木門前沉默片刻,有人從裏邊吱呀一聲開了門,燭火蕩漾,門再阖時,又是隔絕成無人冷寂。
屋內裝飾簡破,全是粗瓦糙盆,牆角結着蛛網,竈爐積灰,不像有人生活的痕跡。殊不知破爛木架後機關玄秘,牆後赫然轉出個巨大山洞,火把通明,往下走去。
豁然開朗是好大一片山中窟,黑衣持劍,帶烏黑帷帽人分立兩側,見了人通通立直鞠躬,齊聲大喊:
“首領!”
黑衣人退了外袍,腰間一長一短的雙劍格外醒目。徑直走進裏層內屋,碎發遮着眉眼,扶長劍坐下後,先是抿了口茶,才擡頭接過身邊人遞來的文書。
“首領。”遞文書的人是方勁,影齋負責探查的二把手。人個子不高,手段卻是準狠。
“前日的喬司衣局滅口案。”方勁退了半步,為不妨首領閱書,說:
“受害者牽連勢力都在這兒了,如您所見,衣局內人,與刑部……”
“毫無關系。”靳儀圖簡略掃了眼,丢下文書,冷言。
“是。”方勁自知首領敏銳,無需多言,便繼續道:
“喬司衣局不過普通經商戶,為人低調,家族無人為官,沒什麽仇家,甚至生意都是普普通通,事發當日,店裏連個客人都沒有。姑獲一舉殺害店鋪內十餘人,和複仇性刺殺不同,會不會是……有人雇兇啊。”
“不可能。”靳儀圖沉聲道:“全皇城的殺手名單都在我手裏,早前便查過了,沒像姑獲的人。且照他那狂野性子,獨來獨往,也不是能甘被雇的角。大理寺那邊怎麽說?”
“大理寺定的便是雇兇殺人,”方勁答:“估計那邊也是摸不到頭緒,随便定的案。”
“摸不到頭緒就對了。”靳儀圖讪然佞笑,冷道:
“更如我所想,姑獲就是個頂尖的瘋子,殺人尋樂,不見血,不開心。死者不過運氣不好的無辜人,剛好姑獲那天路過,剛好心情不好,剛好手癢想殺人,又剛好……擡眼見着衣局。”
“這……”方勁不知該如何接,問:“可是刑部幾位受害的大人……也是倒黴?”
“不當。”靳儀圖面容嚴肅,道:“誰會倒黴進宮裏。”
“……首領說得是。”方勁自愧不如。
“你再派人去查查,喬司衣局,正對着哪些容易被看得到的建築。這可是陛下親下的暗旨,你我當比那廢物大理寺查得要快。”
靳儀圖起身欲行,方勁在後邊想都沒想,便道:
“這個不用查啊,喬司衣局就在西楚蜂巢塔側,一條街都被那座七層塔擋得嚴實,看不到別處。”
靳儀圖背後一滞。
“首領?那,那要再去查查……?”方勁見靳儀圖半天沒動,以為是自己太過草率引他不開心,趕緊補了句。
“不必了。”靳儀圖臉色驟暗,倏地起身,扶劍而去,留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