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西楚蜂巢
往前方紅光爍爍,薄煙缭繞。
緋紅的綢子扯了滿堂,兩排木質栅欄隔着路,路上行客,栅欄後邊一格裏坐着個官兒,皆是衣衫輕薄,柳腰纖細,塗脂抹粉扮得漂亮,借燈煙搔首弄姿,賣弄風情。
全是些豔俗的濃妝豔裹,畫良之不好男色,看着眼疼,也就是這時候,他才發現桂弘雖然瘋——
但眼光還挺高,面對這些莺莺燕燕,目不斜視的往裏走。
桂弘給他純金的面具敲出個坑,也沒半點抱歉的意思,目光向前,随口問:
“畫大人昨日可休息好了?回去的晚,又要起早入宮,真是辛苦。”
畫良之報複似的挖苦道:“那也不及王爺半分。昨夜王爺以一敵十,悍勇無比,雞鳴不息,今夜還這麽精神抖擻,盛氣淩人,果然還是年輕啊。”
桂弘緊繃的臉被他說得解頤一笑,冷諷的話都能叫他聽成誇獎,驀然轉過身,成了倒退着走的姿勢,微微彎腰,湊到畫良之面前,搓下巴問:
“畫大人今年貴庚?過三十了吧。”
“可不是嗎。”畫良之把腦袋往後抻着,試圖離他遠些,渾身的反應都寫滿了“勿近”二字,還得端着身份,冷言冷語道:
“比你長六歲不是,三十有二,老了。”
“三十二了還不娶妻。”桂弘拿他取笑的時候,笑得真是打心底裏的開心,時常失神犯渾的狼眼都閃出光來,說:
“很容易讓人誤會。”
“誤會什麽。”畫良之懶得理他,只應付着接話道:
“娶妻生子,多費錢又費力的事兒,有那錢,我自己出去吃酒尋樂不好?不像你家有皇位要繼承,非得生一堆兒子不可。我連自己爹是誰都不知道,姓都随的娘,何必呢。倒說你,別的皇子幾歲時就訂婚約,各大族搶着攀皇親,怎麽就你,二十有六了還寡着?說出去不嫌丢臉。”
“誰能說什麽。雖無婚命,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桂弘是個一等一的纨绔,日日尋歡作樂,如你所說‘悍勇無比‘,也是傳得聲名遠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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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弘笑得開心時,眼睛眯成條線,竟還有些意外的可愛。
謝寧擱後頭看得發愣,他可從未見過自家瘋王爺的臉上,還能露出這種純粹的笑。
“倒是畫大人身材小小一個——”桂弘接道:“容易讓人誤會,是那個,不行。”
“你他娘的才不行!”畫良之一個沒忍住,嘴不設防,還是罵出了口。
謝寧猛竄了個激靈,緊着掃四周有沒有耳朵聽,不過好在燕舞笙歌,話音傳不出去。
“我行不行,畫大人不是最知道。”桂弘得逞似的拿手在畫良之面具前比劃數下,再轉回身去邁起闊步,哀嘆說:
“可畫大人既不從我,也不願碰那絕色的上牌官兒。你說這……除了不行,還能有什麽解釋啊?”
畫良之恨得牙癢,恨不得把他塞回十歲大小,吊在梁上揍死。
但現在變了,人為刀俎,我才是魚肉。
西楚室內花街再往前走,到了正堂,往上看,便是個塔狀的七層高樓。
層層盤繞填滿雅間居室,二層是吃酒雅間,三層開始成了獨室,只能放個榻子的大小。
愈往上層房間越大,內飾也就越上等——
到了七層,就只縮成一間上房,無論如何尋歡作樂,底下也聽不見,上不去。
平常的客在花街挑了官兒帶上樓,一兩個時辰出來足夠,三層隔音差,聲音繞在底下的堂裏不散,反而烘得氛圍是個更加活色生香。
這種你情我願的皮肉生意,官兒不像妓女事多,速戰速決,不會留麻煩,又不比姑娘們的功夫差,蜂巢一事,很快風靡皇城。
就算如此,畫良之還是沒有半點想搞男人的心思。
他喜歡什麽,他只喜歡軟乎乎,香噴噴的女人。
又或許,他可能什麽都不喜歡。
正值慶日,正堂的臺上拉得全是紅綢,幾個只紮袴的壯漢拿塗蜜的紅繩,往地上跪的穿得若隐若現的白嫩少年身上捆。
紅繩拽得緊,勒得少年身上紫斑比比,兩頰卻還能迷離染上朱色。
畫良之斜楞着眼瞟着,滿心都是自己老了,入目刺激,就是沒什麽反應。
那老子他娘的也不是不行!
桂弘餘光掃得畫良之看新鮮東西看得移不動眼,登樓的時候險些撞上闌幹,便咯咯笑着,貼心道:
“畫大人,本王自己上去,你在底下侯着,順便看看熱鬧多好。”
畫良之恍然回神,難掩尴尬地輕咳一聲,答:“行不得,臣是護衛,得随您進去。”
“你還想進去?”桂弘驚訝瞪眼,說:“我在裏頭做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兒個還跪着求我放你出去,怎麽今兒就改了臉,非要進去?”
畫良之臉騰地燒得紅,幸虧戴着假面,才得掩窘态,磕巴道:
“那……那臣在門外侯着就是,樓下定是不行,出事,趕不過去。”
“動靜大,會聽見。”
“又不是沒聽過。”
“瞧您這話說的。那大人又不是沒見過,幹脆進來守着算了,我不在意的。”
畫良之喉嚨一滾,道:“……還是免了吧。”
桂弘幹笑上幾聲,西楚帶路的小侍把身子躬成蝦米,推開七層上間老檀雕的門。
不愧為蜂巢,上間門上的雕花都是香豔無比。
畫良之跟不進去,閑來無事,就挂在七層的闌幹上往下看。
一層堂間臺子上那少年,這會兒已經被人拿紅繩吊在個梨木的架子上。
他站得高,看不清,怎說都是沒見過這種場面,反正與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兒,熱鬧還是想看,便觑目使勁瞧,看人拿塗油的皮鞭子往少年身上狠勁抽。
塗了油的皮鞭光滑,打不壞人,但也實打實的疼。
少年叫得凄慘,堂闊回聲不斷,畫良之站在七層都聽得清楚,依稀看少年疼得發抖,架子都跟着顫,可給這位大人看得直咧嘴。
“呦,畫大人在呢?”
一聲嬌嗔男聲在身後喚他,畫良之立馬端回個護衛的嚴肅姿态,低頭瞧了,不正是昨天一進門,就被桂弘扔到自己腳邊上的那個什麽……西楚頭牌,南嬌嬌?
王府的護衛攔在七層的樓梯下頭,都是戎裝兵甲提刀帶槍,南嬌嬌站在六層轉角的臺子處,上不來,就從闌幹處抻出腦袋,擡頭喚畫良之。
畫良之自以為是桂弘翻的他,沒多想,揮手示意放人上來。
“大人若是好奇,怎不下去看看,熱鬧着呢。”
南嬌嬌揶着長發往這邊過的時候,一身薄紗微透,身上墜的銀飾相撞叮咛作響,确實情趣,停在畫良之耳朵裏,也确實聒噪。
“哄我下去。怎麽,給你讓條下毒還是刺殺的路啊。”
畫良之話說得生冷,然南嬌嬌不是個小膽,這皇城一等一的官兒,什麽樣的客是沒見過,嘻嘻笑着靠到畫良之身邊,鳳眸微眯,梨渦淺笑,甚是個誘人的漂亮。
“大人說笑呢,嬌嬌哪有那個膽兒,還沒活夠。”
畫良之嫌棄地往邊上讓了幾寸,再微小的動作,也全被南嬌嬌一雙媚目看在眼裏。
他可是最會瞧人眼色,再沒往畫良之那邊粘,不過也學他,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圍欄上,往下俯視。
畫良之看他賴在自己這兒,半天沒動,又想起昨夜這人那副狼狽樣子,不禁好奇問:
“你身子就好了?這就來上工。”
“不好也得來呢。”南嬌嬌以手撐臉,轉頭向他,眉目含得都是楊花水性,淺笑道:
“這是慶日,我可是頭牌,不出工,也得露臉。昨兒個是王爺疼愛奴,知道奴今日不能歇,沒往臉上傷,遮遮掩掩,混過去就行,怎說也是——皮面生意嘛。”
畫良之難免随他遐想,喉嚨頓覺幹辣。緊握拳扶嘴,咳了兩聲,假裝不意,嘆道:
“也是不易,倒黴攤上他這樣的客。”
南嬌嬌聞言将眼瞪大,忽地掩口笑道:“大人何言倒黴?能伺候王爺,那可是奴至高幸事!以往王爺若是失控,下手狠來,隔天都會差人登門送上七日歇業的禮錢。您別看王爺瘋,但他賞錢給得是真的多,養傷無憂躺着,比辛苦陪一天笑都合算,反正忍忍就過去了,擱誰,誰會不願意做這不勞而獲的生意呢。”
“——咳咳。”
畫良之險遭口水嗆着。
“畫大人,這世道啊,僞君子,未必就比真瘋子強。”南嬌嬌眼神拉絲,若有所思地看向畫良之,停了會兒,再擺一張讨喜的臉,問:
“畫大人呢,您可還好?昨兒個大人真就那麽出去了,心裏……不曾愧疚?”
“我愧疚個屁。”畫良之冷道:“我又不是同你一路的官兒,既為陛下欽差的指揮使,他那般羞辱,我沒理由忍。”
南嬌嬌眼神楚珑,望了他許久,美目含情卻參悲憫,竟像在看個可憐人。
畫良之被他這般瞧得渾身都不舒服,到底是在發火前,那美人先發話:
“好事。反正,大人您舒心就好。”
畫良之煩得透透,見他還沒動作的意思,不由催了句:“你還不進去?”
“進哪兒?”南嬌嬌滿眼困惑,須臾,再恍然大悟似的掩嘴倩兮,道:
“王爺今兒沒點奴啊,哪有兩天連着玩一個人的道理,再漂亮都膩了,咱家身子也受不了呀。嬌嬌不過是看畫大人在這兒,想與大人說幾句話罷了。”
畫良之聽到這兒,心覺被下了套似的,當即來了脾氣,壓聲罵道:
“少與我套近乎,不感興趣,滾滾滾蛋,滾下去!”
南嬌嬌沒急着跑,眼看後邊的護衛都要過來趕人,還媚眼乖笑着,說:
“王爺曾說大人生得漂亮,奴真是好奇得很吶。畢竟,這京城各家蜂巢上牌百號,甚連奴家,都從未有誰聽過王爺誇漂亮。”
衣着浮誇的官兒被人拉扯下去時,都是稀裏嘩啦的撞銀聲。不過拐了個樓角,美人納下眼中讨歡,兀自暗笑,無聲嘆了三個字:
“僞、君、子。”
另一邊兒,畫良之被南嬌嬌氣得腦仁生疼,無處洩憤,只怒目盯着雅間的門。
不過說來奇怪,桂弘人都進去這麽久了,怎得一點特殊聲響都沒聽見啊?
大抵是這屋隔音真是上好。
畫良之心理這麽想着,門咯吱一聲打開。
他剛想迎,就被眼前人再次刺了眼。
桂弘折了半個身子在門口邊,即便如此,還是探了個汗涔涔的胸膛,邪意一笑,沖畫良之吩咐道:“去,喊人再送兩壺酒進來。”
畫良之嗖地按了自己腦袋,閉着眼,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