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入宮
翌日。
晌午剛過,畫良之換上原本一身魚龍袍,跟在吉桃公公後邊在宮裏穿梭。
宮裏一向規矩多,走道的時候沒人敢說話,身邊一趟趟過着忙得焦頭爛額的宮女太監,也全都跟機關木偶似的走得沒聲。
不久前,他都還是個每天帶禁軍在宮裏頭兜圈巡邏,無事閑散的翊衛中郎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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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總覺得平淡寡味,活着,跟混日子沒什麽差別。
現在看來,那可真是幸福得沒邊啊。
皇上沒削他的職,甚至還給他保留官服,挂着名。這不是毫無道理,畫良之心裏明白得透徹。
既然還為禁軍衛,那他就還當是陛下的一條好狗。
吉桃一路引着他,從紅牆長路過,秋風愈發緊,宮裏百年的銀杏落滿地。
到了大殿根底下,吉桃和檐下的小太監打了招呼後就退了下去,小太監在門外叩過頭,說:“皇上,翊衛畫大人到了。”
裏邊等了會兒,才淡淡然的傳出個聲音,說:“宣。”
畫良之低着頭進去。
殿裏藥材味重,混着焚香,倒也好聞,世帝心悸症重,若不服藥,寝食難安。
他往前再走上幾步,叩首道:
“臣畫良之,拜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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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正逗着鳥玩,籠裏文雀通體花白,喙色通紅,小巧玲珑,叫聲也清脆。
雖不如宮裏娘娘們流行養得鹦鹉會說話,世帝嫌吵,就喜這種小而精致的。
“起來吧。”世帝拿小竹竿挑着鳥,寡聲說:“弘兒怎麽樣了。”
“回陛下。”畫良之起了身,手交叉握在身前,實話說:
“沒什麽特別的。三殿下養尊處優,習慣鋪張浪費,聲色犬馬,一如既往。”
“嗯。”
世帝把竹竿拿出來,旁邊的小太監立刻端起個鋪絨布的精致小盒接着。他再拿鑷子撚了只蟲送進去,鳥兒一口吞了幹淨。
“不過……”畫良之猶豫幾分,道:
“不過昨日王爺用自己辇駕去皇城接了十幾個官兒回來,徹夜放浪形骸,飲酒做樂,甚不是個皇室當有的規矩。”
畫良之不敢擡頭,怕世帝生氣,再轉嫁叱他。
哪知世帝只見怪不怪的再撚了只蟲起來,這次的蟲大了些,文鳥一口吞不進去,只能攔腰啄斷,粘液橫流。
畫良之拿餘光瞥上去,他本不是個膽小的,甚至說是敢為達成目标不擇手段的惡人,可不知怎的,當下看只鳥吃蟲都生寒。
“知道了。”世帝應說:
“出了宮,也是方便他了。不勞駕他親自偷逃出宮也能享樂,倒是安全,惹出是非也不易外傳,只要王府上的下人嘴緊就是,好事。”
畫良之愕地一震。
但又無法質疑皇意。
他驀地想起,謝寧那老太監的話沒錯。桂弘是瘋,但攔不住皇帝縱容,他便能把自己所作所為,權當理所當然。
“王爺不讀書。”謝寧曾拿着張墨糊的廢紙給他看過,上面圈圈塊塊看不出是字還是畫,反正看得出,越到後頭筆跡越暴躁,說:
“逼他讀書,他就尖叫着追着國師打,披頭散發光腳在學堂裏胡跑,打罵無用,皇上也便作罷了。王爺連字都寫不好,既無生母教育,又沒人管束,你想他能長成個正常人嗎。咱王爺是可恨,但也可憐。”
可憐。
畫良之心裏清楚,他原本認識的桂棠東是個多單純善良的小孩兒,連師父叫他去抓只兔子。
他都舍不得拉弓去射。
但這小孩兒沒了。
被自己逼瘋了。
我,一念之差,親手,逼瘋了。
我才是一切罪魁禍首。
“你也知道,弘兒與常人不同。”世帝逗着鳥兒,低沉道:
“有些事,不是你跟他說就說得通的,很多時候,講道理啊,他聽不通,只随心所欲。畫大人的職責,就是守着他,看他,想做什麽。”
“可王爺并非生來就瘋。”畫良之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忽地就反問了皇上一句,心裏猛然發虛,但也止不住,倒不如硬着頭皮繼續說:
“他這模樣活得可憐,都稱不上算個人。”
世帝手裏一停。
小太監眼疾手快,接下皇上手裏的金鑷子。大殿窗子開着透氣,難免風涼,旁邊宮女趁機過來,給他把大氅披上。
世帝轉了身,畫良之慌退兩步,把臉埋下。
世帝并未責備,反倒輕笑兩聲道:“可他這樣,能活。”
畫良之本低垂的狐目,赫然驚大。
“是……陛下遠見,臣,自愧不如。”
“畫大人,雖然當下明是王府護衛指揮使,但你可一直是朕最信的禁軍翊衛。”世帝接過旁邊小太監遞過來的手爐,自上而下的盯着他道。
畫良之聽得懂。
便是要他監視桂弘一舉一動,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拜了頭。
“畫大人辛苦了。”世帝睨着眼瞧着畫良之頭頂。有那麽一瞬間,這種要命的壓迫感,畫良之真的會混淆這對父子。
“委屈畫大人低就,賞賜少不了大人的,時候不早,請大人回吧。”
畫良之再叩了幾頭,謝過隆恩,倒着退了出去。
畫良之出了大殿,心裏雜複得很,又不願立馬回去見桂棠東那張臉,單單臆想了下那瘋子,滿腦便都是昨夜那風流破事。
只好步履維艱的在宮內長路上走着,恍惚間似乎聽見有人喊他。
“良之!”
畫良之一回頭,季春風牽着馬,給他招手。
宮裏不許跑馬,但骁衛需要帶馬以備不需,所以平時都擱缰繩牽着走。
好一個氣派禁衛,英姿飒爽。
畫良之也不知怎麽的,忽然就被委屈上了頭。
“良之,回來複命?”
季春風加快了些腳步,走到畫良之跟前,朗聲依舊破得春曉,問他:
“以往巡查三步一見的,現在翊衛沒了你,見不着,還多少覺得有些不适應!怎麽樣,最近可還好?那瘋子沒再招惹你了?”
畫良之低頭淺笑,習慣性扶了假面,輕聲道:“好想回來啊,春風。”
季春風一愣,畫良之說話很少有這個語氣,有氣無力,可沒了半點意氣,當即皺了眉,壓嗓關心道:“他欺負你。”
畫良之只搖頭:“春風啊,原來,做狗可比做人輕松。”
季春風一手牽着缰繩,一手提着槍,像是個展懷的動作。他再騰不出手來,畫良之也是心涼得透了,只為尋個慰藉,多的沒想,邁了步子過去順勢抱了季春風。
季春風傻了眼,兩手滿滿,回抱也不是,推開更不是。
“好想死啊。”
畫良之悶着臉,喟嘆道。
我該死啊。
***
夜幕後的皇城,才是真真花紅柳綠,到處狂蜂浪蝶的熱鬧處。
趕今兒是西楚蜂巢的慶日,這皇城一等一的蜂巢,每年一次的大日子,卻并不是任誰都能進的。
還得是每年照顧營生最大的幾位客才得入場。
畫良之才從宮裏回來,在王府上沒歇幾個時辰,便領着令,駕馬帶百號人先到了西楚蜂巢門口開路清人。
他也沒想桂弘這一趟,敢這麽明目張膽浩浩蕩蕩。
反正叫他來就來呗。
如此日子能來西楚的人,都可算得上皇城裏的大人物,無論行商做官,但也都是穿常服能低調就低調,畢竟不知道裏頭能遇見個什麽熟人。
唯獨他桂弘五駕馬車,馬蹄聲亮,把皇城的不眠夜都給踏碎了。
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個親王陣駕似的。
桂弘腳踩牛皮翹頭黑靴,踏着車奴的背下來,趾高氣昂紮一頭高馬尾,網巾套頭,一根銀簪導了,發尾還編着好幾根小辮,箍了滿頭精致銀圈。
畫良之在馬車底下擡頭瞅着,心裏都在暗罵浮誇。
但又不得不承認,小兔崽子的外貌氣質,真是變得成龍了。
若他不是個瘋子。
那不得迷倒皇城萬千少女。
桂弘下了車,謝寧低頭跟在後邊,把他随手褪下來的大氅接着,畫良之這才看見他一身玄衣上繡着細看才能辨清的游蟒暗紋,還是錦衣布料上織時本就帶的紋,貴重得要命。
大昭對服飾紋繡階級管控格外嚴苛講究,沒有那身份的人,繡上不該繡的,重者可是要砍頭。
桂弘這一舉,就差把“我是皇子”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畫良之領命把路堵得死,別的客全在門前等着進,順便看着熱鬧。本來還忿忿不平喊着“憑什麽不讓進啊,誰啊這麽大陣駕”的人,這會兒全都成了啞巴,甚至還能五十步笑百步的發出唏噓。
——看着了嗎,皇儲,就這德行,這作風。
——儲個屁了,沒聽說嗎,早就遭萬歲爺趕出宮啦。
畫良之倒無所謂,他反而恨不得和那群人一起罵,聽得心裏舒坦。
他擡手讓護衛給人讓出路,守在外頭,自己跟在桂弘後邊。
桂弘拿餘光斜掃了旁邊矮個兒,緩言問:“畫大人今日可是入宮了?”
桂弘步幅寬,畫良之得緊着跟,倒也回得從容自若,道:“是啊,你父皇傳我。”
“畫大人說什麽了。”桂弘無心着問。
“還能說什麽,告你的狀啊。”畫良之也閑侃似的回他,還不忘把兩邊試圖攔路和桂弘套近乎的官兒扒拉走。
畫良之推得使勁兒,反正一群大男人,他可沒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思,兩邊兒哎呦呦的厭叫聲四起,桂弘也沒理睬,甚至頭都沒低過半下。
“那我父皇說什麽,沒準備替你出氣,要因你罰我了?”桂弘輕蔑一笑,犬齒叼着嘴角,說。
“你父皇誇你做的棒,要你再接再厲。”畫良之說着反話,但凡長耳朵的,都知道這是奚落話,可桂弘就未必。
果不其然,桂弘幹笑幾聲,低頭看了看畫良之那張妖怪似的假面,“咚”地敲了個坑。
“靠!桂……王爺,幹什麽!”
畫良之比起腦袋震得疼,更是心疼得冒血,罵到一半意識到在外頭,硬給噎了回去,倒是後頭謝寧怕他出言不遜,吓一哆嗦。
桂弘咯咯笑得開心:“惡趣味,醜得要命。畫大人要是肯把這個取下來,今夜主角,可就是你。”